禅宗的“不道之道”与“无修之修”
禅宗的“不道之道”与“无修之修”
冯友兰
一、禅宗的“不道之道”
禅宗自以为他们所讲的佛法,是“超佛越祖之谈”。其所谓:“超越”两字,甚有意思。他们以教门中的各宗为“教”,而谓自己为“教外别传”。他们是从一个较高的观点来看教门中的各宗的,所讲的佛法,严格地说,不是教“外”别传,而是教“上”别传。所谓上,就是“超越”的意思。
所谓“超佛越祖之谈”,禅宗宗门称之为第一义或第一句(《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云:“若第一句中得,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得,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得,自救不了。”(《古尊宿语录》卷四)但“超佛越祖之谈”是不可谈的,第一句或第一义是不可说的。《文益禅师语录》云:“问:‘如何是第一义?’师云:‘我向尔道,是二义。”《佛果禅师语录》云:“师升座,焦山和尚白槌云:‘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师乃云:‘适来未升座,第一义自现成。如今槌下分疏,知他是第几义也?”禅宗常说:第一义不可说,因为第一义所拟说者不可说。《怀让禅师语录》云:“师乃白祖(慧能)云:‘某甲有个会处。’祖云:‘作么生?’师云:‘说似一物即不中。”(《古尊宿语录》卷一)南泉(普愿)云:“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不恁么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传灯录》卷八)《洞山(良价)语录》石:“云岩(昙晟)问一尼:‘汝爷在?’曰:‘在。’岩曰:‘年多少?’云:‘年八十。’岩曰:‘汝有个爷,不年八十,还知否?’云:‘莫是什么来者?’岩日:‘犹是儿孙在。’师曰:‘直是不什么来者亦是儿孙。”(又见《传灯录》卷十四)第一义所拟说者不能说是心,亦不能说是物,称为恁么即不是,即称为不恁么亦不是。如拟说第一义所拟说者,其说必与其所拟说者不合,所以禅宗说:“有拟议既乖。”所以第一义不可说。
如拟说第一义所拟说者,其说必不是第一义,至多也不过是第二义,也许不知是第几义。这些说都是“戏论”。僧问马祖(道一):“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将如何?”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语录》卷一)百丈(怀海)说:“说道修行得佛,有修有证,是心是佛,即心即佛”,这“是死语”;“不许修行得佛,无修无证,非心非佛”,这“是生语”(同上)。所谓生是活的意思,这些语是生语或活语,因为这些语并不对于第一义所拟说者有所肯定。说非心非佛,并不是肯定第一义所拟说者是非心非佛。说非心非佛,只是说,不能说第一义所拟说者是心是佛。
凡对于第一义所拟说者作肯定,以为其一定是如此如此者,都是所谓死语。作为死语的人,用禅宗的话说,都是该打的。《宗杲语录》云:“乌龙长老访冯济川说话次,云:昔有官人问泗州大圣:‘师何姓?’圣曰:‘姓何。’官云:‘住何国?’圣云:‘住何国。’龙云:‘大圣本不姓何,亦不住何国,乃随缘化度耳。’冯笑曰:‘大圣决定姓何?住何国?’如是往返数次,遂致书于师,乞断此公案。师云:‘有六十棒。将三十棒打大圣,不合道姓何,三十棒打济川,不合道大圣决定姓何。’”(《大慧普光禅师宗门武库》)
禅宗亦喜说重复叙述的命题(拖拖逻辑)。因为这种命题并没说甚么。《文益禅师语录》云:“师一上堂,僧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师云:‘是曹源一点水。’又云:‘上堂。尽十方世界皎皎地无一丝头。若有一丝头,即是一丝头。’又云:‘举昔有老僧住庵,于门上书心字、于窗上书心字、于壁上书心字。’师云:‘门上但书门字,窗上但书窗字,壁上但书壁字。”
第一义虽不可说,“超佛越祖之谈”虽不可谈,但总须有方法表现之。不然则即等于没有第一义,没有“超佛越祖之谈”。其实说第一义不可说,这就是用“遮诠”说第一义。说“超佛越祖之谈”不可谈,这就是用“遮诠”谈“超佛越祖之谈”。因为人们若了解为什么不可说不可谈,他也就了解第一义,了解“超佛越祖之谈”了,这就叫“不道之道”。
中国画画月亮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在白纸上画一个圆圈,一种办法是在白纸上涂些颜色作为云彩,在云彩中露出一个白圆块,这就是月亮。这种办法叫烘云托月。它不直接画月亮,只画云彩,用云彩把月亮托出来,这可以说是不画之画,用佛学的话说,前者是用“表诠”,后者是用“遮诠”。
二、禅宗的“无修之修”
慧能的大弟子怀让的语录中说:“马祖(道一)居南岳传法院,独处一庵,惟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师)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作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 ‘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古尊宿语录》卷一)说坐禅不能成佛,是说道不可修。《马祖语录》云: “问如何是修道?’师云:‘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即同声闻。若言不修,即同凡夫。”(同上)得道的方法,是非修非不修。非修非不修,就是“无修之修”。
有修之修,是有心的作为,就是所谓“有为”。“有为”是生灭法,是有生有灭的,所以修成还坏。黄檗(希运)云:“设使恒沙劫数、行六度万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何以故?为属因缘造作故。因缘若尽,还归无常。”又说:“诸行尽归无常。势力皆有尽期。犹如箭射于空,力尽还坠。都归生死轮回。如斯修行,不解佛意,虚受辛苦,岂非大错?”(《古尊宿语录》卷三)有心的修行,是有为法,其所得亦是万法中的一法,不是超乎万法者。超乎万法者,就是禅宗所谓不与万法为侣者。庞(蕴)居士问马祖:“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古尊宿语录》卷一)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不可说的。因为说之所说,即是一法,即是与万法为侣者。马祖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就是说不能向汝道。说不能向汝道,亦即是有所道。这就是“不道之道”。欲说不与万法为侣者,须以“不道之道”。欲得不与万法为侣者,须用“无修之修”。
有修之修的修行,亦是一种行。有行即是于佛法所谓生死轮回中造因,造因即须受报。黄檗云:“若未会无心,著相皆属魔业,乃至作净土佛事,并皆成业。乃名佛障,障汝心故。被因果管束,去住无自由分。所以菩提等法,本不是有。如来所说,皆是化人。犹如黄叶为金钱,权止小儿啼。故实有无法,名阿耨菩提。如今既会此意,何用驱驱?但随缘消旧业,更莫造(遭)新殃。”(《古尊宿语录》卷三)不造新业,所以无修。然此无修,正是修。所以此修是“无修之修”。
不造新业,并不是不做任何事,而是做事以无心。马祖云:“自性本来具足,但于善恶事上不滞,唤作修道人。取善舍恶,观空人定,即属造作。更若向外驰求,转疏转远。……故经云:但以众法,合成此身,起时唯法起;灭时唯法灭。此法起时不言我起,灭时不言我灭。前念,后念,中念,念念不相待,念念寂灭,唤作海印三昧。”(《古尊宿语录》卷一)“于善恶事上不滞”,就是无心。不滞就是不着,也就是不住,也就是无情系。《百丈怀海禅师语录》云:“问:‘如何是有情无佛性,无情有佛性?’师云:‘从人至佛,是圣情执。从人至地狱,是凡情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有染爱心,是名有情无佛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及一切有无诸法都无取舍心,亦无无取舍知解,是名无情有佛性。只是无其情系,故名无情。不同木石、太虚、黄花、翠竹之无情。’”又云:“若踏佛阶梯,无情有佛性。若未踏佛阶梯,有情无佛性。”(《古尊宿语录》卷一)
无心也就是无念。《坛经》云:“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无相 ?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据郭朋《坛经校释》)所谓无念,不是“百物不思,念尽除却”。若“百物不思”,亦是“法缚”(《坛经》)。神会云:“声闻修空住空被空缚。修定住定被定缚,修静住静被静缚。修寂住寂被寂缚。”(《菏泽神会禅师语录》卷一)“百物不思”,即“修空住空”之类也。无念是“于诸境上心不染”,“常离诸境”(《坛经》)。“于诸境上心不染”,即是“于诸法上念念不住”。此即是无住,亦即是“于相而离相”,亦即是“无相”。所以《坛经》所说“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实只是“无念”。“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坛经》)此即是“善不受报”、“顿悟成佛”之义。
临济(义玄)云:“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你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转,被它万境回换,不得自由。你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你欲得识祖佛么?祗你面前听法底是。”(《古尊宿语录》卷四)又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同上)学者要自信得及,一切放下,不必于日用平常行事外别有用功,别有修行。只于日用平常行事中,于相而无相,于念而无念。这就是不用功的用功,也就是无修之修。
临济又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同上)人是能知的主体,境是所知的对象。道明向慧能求法,慧能说:“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道明“于言下,忽然默契,便体拜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五灯会元》卷二)“不思善,不思恶”就是什么都不思。亦无对此人之境,就是令其人境俱夺。人境俱夺,与“无”同体,谓之默契。契者契合,言其与“无”契合为一,并不是仅知有“无”。
忽然默契,就是所谓顿悟。所谓“一念相应,便成正觉”(《神会语录》)。悟与普通所谓知识不同。普通所谓知识,有能知与所知的对立。悟无能悟与所悟的对立。因其无对象,可以说是无知。但悟亦并不是普通所谓无知。悟是非有知,非无知,是所谓无知之知。
《赵州(从谂)语录》云:“师问南泉(普愿):‘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师云:‘还可趣向不?’泉云:‘拟乖。’师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也。”(《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舒州佛眼禅师(清远)云:“先师(法演)三十五方落发,便在成都听习唯识百法。因闻说,菩萨入见道时,智与理冥,境与神会,不分能证所证。外道就难,既不分能所证,却以何为证?时无能对者,不鸣钟鼓,返披袈裟。后来唐三藏至彼,求此义云:‘智与理冥,境与神会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遂自思惟,冷暖则可矣,作么生是自知底事?无不深疑。因问讲师,不知自知之理如何。讲师不能对。……后来浮渡山见圆鉴,看他升堂入室,所说者尽皆说着心下事。遂住一年。令看‘如来有密语,迦叶不复藏’之语。一日云:‘子何不早来,吾年老矣,可往参白云端和尚。’先师到白云,一日上法堂,便大悟:‘如来有密语,迦叶不复藏。’果然果然。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诚哉是言也。乃有投机颂云:‘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向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青风。’端和尚觑了点头。”(《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理为知的对象,境为神的对象,智与神为能,理与境为听。“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即是知对象之能,与对象之所,冥合不分。不分而又自觉其是不分,此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南泉云:“道不属知不知。”普通所谓知识之知,有能知所知之分,知道之知不能有此等分别,故曰:“知是妄觉。”道不属知。然人于悟中所得的能所不分,亦不是不自觉的,如其是不自觉的,则是一个混沌,一个原始的无知,一个“空顽”。所以说:“不知是无记。”道不属不知。
禅宗人常形容悟“如桶底子脱”,桶底子脱,则桶中所有之物均一时脱出。得道的人于悟时,以前所有的各种问题均一时解决。其解决并不是积极的解决,而是在悟中懂得此等问题,本来都不是问题。所以悟后所得的道,为“不疑之道”。
僧肇有《般若无知论》,般若无知就是“无知之知”,这种知是一种直觉。什么是直觉,禅宗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八个字说出来了。看到别人饮水,你问他是暖是冷,他回答热或是冷,这个冷热是概念是名言。其实,他所喝的水,岂只冷暖而已?自有特别的冷法或热法。这就不是概念名言所能表达出来的。必须自己饮水,才能用直觉感到它的冷法或热法。在直觉中,你的感觉和水的冷热合二为一,不分能感、所感,这就是所谓“冥合”、“契合”。
悟之所得,并不是一种积极的知识,原来亦不是得到什么东西。舒州(佛眼)云:“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底在什么处?如今明不得,到几时明得去,只凭么翻复体究,也须会去。所以道,向前迷底,便是即今悟底。即今悟底,便是向前迷底。”(《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禅宗人常说:山是山,水是水,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中,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山前一片闲田地”,“几度卖来还自买”。田地本来就只是那一片田地,而且本就是你的,除此外另找田地,谓之“骑驴觅驴”。既得驴之后,自以为真有所得,谓之“骑驴不肯下”。舒州(佛眼)云:“只有二种病,一是骑驴觅驴,二是骑却驴了不肯下。你道骑却驴了更觅驴,可杀,是大病。山僧向你道,不要觅,零利人当下识得。除却觅底病,狂心遂息。既识得驴了,骑了不肯下,此一病最难医。山僧向你道,不要骑。你便是驴,尽大地是个驴,你作么生骑。你若骑,管取病不去。若不骑,十方世界廓落地。此二病一时去,心下无一事,名为道人,复有什么事?”(《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一)
于悟前无道可修,于悟后亦无佛可成。 《黄檗语录》云:问:‘今正悟时,佛在何处?’师云:‘问从何来,觉从何起?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嘴上加嘴。’”(《古尊宿语录》卷三)不但无佛可成,且亦无悟可得。“对迷说悟,本既无迷,悟亦不立。”(马祖语,见《古尊宿语录》卷一)此所谓“得无所得”,亦谓为“究竟无得”。
所以圣人的生活,无异于平常人的生活。禅宗人常说:“著衣吃饭,屙屎送尿。”平常人所做的是此等平常的事,圣人所做的亦是此等平常的事。禅宗的主要意思,说穿点破,实是明白简单。舒州(佛眼)云:“参禅换作金屎法。未会一似金,会了一似屎。”(《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此主要意思,若说点破,亦毫无奇特秘密。所以禅宗人常说:“如来有密语,迦叶不复藏。’,云居道膺云:“汝若不会,世尊有密语。汝若会,迦叶不复藏。”(《传灯录》卷十七)密语之所以是密,因众人不会也。佛果云:“迦叶不复藏,乃如来真密语也。当不藏既密,当密既不复藏。”(《佛果禅师语录》卷十五)不复藏的密,即所谓公开的秘密。
原来佛法中的宇宙论、心理学等,都可以说是“戏论之粪”(百丈语,见《古尊宿语录》卷二),亦可说是“闲家具”(药山禅师语,见《传灯录》卷十四)。“戏论之粪”是需要“运出”的,“闲家具”是用不着的,把这些一扫而空之后,佛法所剩,就是这一点的公开秘密。临济云:“我二十年在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的大意,三度被打。后于大愚处大悟,云:‘元来黄檗佛法无多子。’”(《古尊宿语录》卷四)不只黄檗佛法无多子,佛法本来无多子。《传灯录》卷十一记临济此言,正作佛法无多子。
自迷而悟,谓之从凡入圣。入圣之后,圣人的生活,也无异于平常人的生活。“平常心是道”,圣人的心也是平常心。此之所谓从圣入凡。从圣入凡谓之堕。堕亦可说是堕落,亦可说是超圣。(此皆《洞山语录》中语)超圣是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南泉云:“直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履。”(《古尊宿语录》卷十二)《曹洞语录》引作:“先过那边知有,却来这里行履。”“直向那边会了”,是从凡人圣。“却来这里行履”,是从圣人凡。
因为圣人平常所做的事,是从圣入凡,所以他所做的事只是平常人所做的事,而其实并非此等事与平常人做的事不同。百丈(怀海)云:“未悟未解时名贪嗔,悟了唤作佛慧。故云:‘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古尊宿语录》卷一)黄檗(希运)云:“但无一切心,即名无漏智。汝每日行住坐卧,一切言语,但莫著有为法,出言瞬目尽同无漏。”(《古尊宿语录》卷二)庞(蕴)居士偈云:“神通并妙用,担水及砍柴。”提水砍柴平常作之,只是担水砍柴,圣人作之,就是神通妙用。
因有此不同,所以圣人虽做平常人所做的事,而不受所谓生死轮回中的果报。《百丈怀海语录》云:“问:‘斩草伐木,掘地垦土,为有罪报相否?’师云:‘不得定言有罪,亦不得定言无罪。有罪无罪,事在当人。若贪染一切有无等法,有取舍心在,透三句不过,此人定言有罪。若透三句外,心如虚空,亦莫作虚空想,此人定言无罪。’又云:‘罪若作了,道不见有罪,无有是处。若不作罪,道有罪,亦无有是处。如律中本迷煞人,及转相煞,尚不得煞罪,何况禅宗下相承,心如虚空,不停留一物,亦无虚空相,将罪何处安著?’”(《古尊宿语录》卷一)圣人虽做平常人所做的事,但不沾滞于此等事,不为此等事所累。黄檗(希运)云:“但终日吃饭,未曾咬著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无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力名自在人。”(《古尊宿语录》卷三)云门匡真亦说:“终日说事,未曾挂著唇齿,未曾道著一字。终日著衣吃饭,未曾触著一粒米,挂着一缕丝。”(《古尊宿语录》卷十五)《洞山语录》云:“师与密师伯过水次,乃问曰:‘过水事作么生?’伯曰:‘不湿脚。’师曰:‘老老大大,作这个话。’伯曰:‘尔作么生道?’师曰:‘脚不湿。’”过水而脚不湿,谓做事而不沾滞于事,不为事所累。圣人就是这样的自在人,禅宗亦称为自由人。
这是“无修之修”所得的成就。于修时,也是要念念不著于相。于相而无相,于成就时,也是念念不著于相,于相而无相。不过于修行时如此,是出于努力。于成就时如此,则是不用努力,自能如此。这不是说,因为修行的人养成了一种习惯,所以不必努力,自能如此。而是因为修行的人于成就时,顿悟“同无”,所以不必努力,自能如此。
圣人的境界,就是所谓“人境俱不夺”的境界。在此等境界中,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人已不是旧日的,从凡人入圣人了。百丈所引:“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严格地说应该说:“只异旧时人,不异旧时行履处。”人是从圣入凡,所以虽有人有境,而仍若无人无境。“人境俱夺”,是从凡入圣的工夫。“人境俱不夺”,是从圣入凡的境界。
玄学家说,圣人亦应务应世,不过是说,圣人亦能应务应世。僧肇所谓:“圣人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不过是说:“居动用之域”无碍于“止无为之境”。若此说,则圣人的玄远与其应务应世,动用之域,无为之境,仍是两行,不是一行。如照禅宗所说,则应务应世对于圣人就是妙道,“动用之域”就是“无为之境”。如此说,则只有一行,没有两行。
但如果担水砍柴就是妙道,何以修道的人仍须出家?何以“事父事君”不是妙道?这又须下一转语。宋明道学的使命,就在再下这一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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