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的日本缘

弘一大师的日本缘
　　作者：胡沧泽
　　在我国历代高僧中，与东邻的日本有缘分的不乏其人。著名的如唐代的鉴真大师、明代的隐元禅师等。然而，像弘一大师这样与日本有深厚的缘分，又牢牢地札根于中国土地的高僧，中国却没有出现第二个。
　　(一)
　　弘一大师的日本缘，始于1905年东渡日本留学。当时的中国，正处于清朝末年，腐败的清王朝在帝国主义的包围侵略下，已经大厦将倾。1894年中日甲午之战，清王朝败于日本，1895年割地赔款，签订了卖国的《马关条约》。1897年德国占领胶州湾，1898年英国占领威海卫，1899年法国占领广州湾，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1901年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的签订，都将中国拖到灾难的深渊。在民族危机的严重关头，当时的爱国青年纷纷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赴日本留学成为一时风尚。青年的李叔同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抱着满腔的爱国热忱赴日学习的。他在临行前填了一阕《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词中写道：“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①表达了他为救国救民而出洋学习的伟大抱负。
　　弘一大师是1905年秋到达日本的。他根据自己的所长和兴趣，从事艺术方面的学习和研究，撰写《图画修得法》、《水彩画法说略》，刊载于留学生所编的《醒狮》月刊。1906年，他独力主编《音乐小杂志》，在日本印刷，寄回国内发行。9月，他考入东京美术学校，师从名画家黑田清辉学西洋画，开始了艺术的登攀。
　　东京美术学校是当时日本美术的最高学府，黑田清辉是日本留学法国的著名画家。弘一大师进校后，学习非常刻苦，他在写给友人许幻园的信中说：“弟自入美术学校后，每日匆忙万状。”②中国人学习西洋画，也引起日本新闻界的注意。10月，日本记者闻讯前来大师住处采访，发表《清国人志于洋画》访问记载于10月4日东京《国民新闻》。记者是这样描述法师的：
　　“他一面说明贴满壁上的黑田(清辉)画伯的裸体画，美人画，山水画，中村及其他的画等，一面引我进入里面六叠的房间，得意地介绍了那就几上作画的苹果的写生。‘真是潇洒的笔致啊！’我赞赏说。那位女佣听了从旁插了一句：‘那是早上刚刚一气画成的。’李君谦然地说：‘是’，露出了一排白齿。”③一幅刻苦用功的中国留学生画跃然纸上。
　　弘一大师在东京除了学习绘画之外，同时还涉及了音乐、话剧等领域。他既在美术学校学西洋画，又在音乐学校学习音乐，还与美术学校的同学曾孝谷组织话剧团体“春柳社”，演出话剧。1907年，春柳社在东京初演西洋名剧《茶花女遗事》，弘一大师既是发起人又是主要演员，由他扮演女主角茶花女。弘一大师对演出非常认真，他本来留有小胡子，为了扮演茶花女，特地剃去胡须，而且还自己制了好几身漂亮的女西装。这是一次破天荒的中国话剧，在东京留学生界影响很大。以后，春柳社又演出了《黑奴吁天录》，由弘一大师扮演美国贵妇爱美柳夫人，演出得到日本戏剧家土肥春曙等人的好评。
　　留学生活是紧张的，也是艰苦的。这与弘一大师早年所过的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生活截然不同，需要有理想的追求和坚强的意志。仅从住的地方来看，弘一大师在东京就换了不少地方。1905年，日本记者访问他时，他住在东京下谷区三畸北町三十一番地。不久他在写给许幻园的信中说，马上迁居东京下谷区茶屋町一番地，他编辑《音乐小杂志》时的地址是东京下谷区樱木町三十八番地。笔者1993年在东京大学任客座研究员时曾遍访东京的下谷和上野一带，试图找到当年大师在东京的住处，结果是时移世易，上三畸北町、茶屋町、樱木町等地名已不复存在，而代之以下谷(一)，下谷(二)、下谷(三)等地名，原来的平屋处盖起了高楼大厦。尽管住处已不可寻，然大师就学的学府却依然在，位于上野的东京美术学校，现已改名为东京艺术大学，依然是日本艺术的最高学府，有美术和音乐两个学部，那里有大师的老师黑田清辉纪念馆等胜迹。
　　弘一大师在日本五年刻苦的留学生活，学到了绘画、音乐、戏剧等方面的知识，也了解了日本，与日本结下了不解之缘，为后来与日本的往来奠定了基础。
　　(二)
　　弘一大师的日本缘，主要表现在他出家后，在中日佛教典籍的交流上，在弘扬中华佛学文化，吸收东瀛佛学精华方面所作出的持久不懈的努力。
　　大师1918年出家后，起先专治《根本说一切有部律》，这是唐代义净留学印度回国后翻译的律书，又称《新律》。1920年夏，大师赴新城贝山掩关，改为专研四分律。为什么要研究四分律，这与我国唐宋律学著作东传日本，在清末又自日本回传中国有关。
　　我国佛教的律学，古译有四大律，即《十诵律》、《四分律》、《摩诃僧祗律》、《五分律》。其中《十诵》、《僧祗》、《五分》三律，因研究者少，其注释至今已湮没无存，而《四分律》注疏却多存在。唐道宣著有《四分律行事钞》、《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四分律随机羯磨疏》，称为南山三大部。宋灵芝元照著有解释道宣三大部疏的三部记，即《行事钞资持记》、《戒本疏行宗记》、《羯磨疏济缘记》。这就是著名的《三疏》和《三记》。然而在南宋时，禅宗大盛，律学无人过问，这些唐宋诸家的律学著作，逐渐散佚。经过元、明两朝，到了清代，这些律学著作在中国已几乎不存。可是在东瀛的日本，却保存很多。清朝末年，这些唐宋律学著作才陆续自日本回传中国，刊版金陵。弘一法师认真钻研这些著作，花了4年时间，于1924年写成著名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为了佛学研究，大师还经常通过朋友以及在上海的日本书商内山完造与日本书店联系，购求流传在日本的中国佛教典籍和日本的佛学著作。据内山先生回忆，自己曾替弘一大师“代向日本购求过几次经典”④大师在《致日本名古屋其中堂书店》的信中写道：“兹寄银行支票金六百元，请受纳。希邮寄下列书籍为盼。”所列书名有《四分律三大记》、《古迹记资讲钞引据》、《律宗新学名句》、《净土三部经》等四十余种⑤。由于大师的努力，从日本请回的佛学经典很多。据大师在《佛学丛刊序》中写道：“甲丙之际(1934年—1936年)，自扶桑国请奉古刻佛典万余卷，多明季清初刊本。求诸彼邦，见亦罕矣。”又在《东瀛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通释序》中写道：“二十三年(1934年)九月，自扶桑请获是书，都十册二十卷，珍如拱璧。爰以暇日，略为校点，冀后贤披寻，无有壅滞，而南山圣教弘传不绝耳。晋水沙门弘一演音敬记。”1936年，经大师亲自整理的日本大小乘经律有万余卷，编成《佛学丛刊》4册，交上海世界书局出版。大师手编《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扶桑集释》一书，多达50余万言，均采辑自日本古本，校勘注释，不遗余力，至圆寂前仍笔耕不辍。
　　为了宣传弘扬律法，大师很重视对四分律的实践躬行。1931年2月，他在上虞法界寺佛前，发誓愿专学南山律。1933年大师曾集合学者十余人于泉州开元寺尊胜院研究律学，称为南山律学苑，根据日本请回古版律书，圈点南山三大部并讲律修持。大师曾为南山律学苑撰写一联，联云：“南山律学，已八百年湮没无传，何幸遗编犹存东土；晋水僧园，有十余众承习不绝，能令正法再住世间。”⑥大师毅然继起了八百年的绝学——南山律宗，其中的契机之一就是由于有从日本请回的古版律书，这就是大师与日本的佛学缘所在。
　　除了著述和实践，大师还很重视与日本进行佛学交流，他写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之后，由夏丏尊先生将35部交给日本书商内山完造，由内山先生将书分别寄赠到日本的东京、京都、大谷、龙谷、大正、东洋、高野山等大学的图书馆去，以后日本佛学界等各方面有求索者，他都有求必应，合共送去170多部。对此，日本方面深表感谢，称这书是贵重的文献。1929年，大师在福州鼓山藏经楼发现清初为霖禅师的《华严经疏论纂要》，他凭着自己渊博的学识，一眼就看出这是珍贵的典籍，日本《大正藏》经里也没有收入，于是倡缘印布，并以十多部赠与日本各大学和佛教寺院。日本人士获此秘宝，非常高兴，广为宣传，于是鼓山经版驰誉于东瀛。
　　(三)
　　弘一大师留学日本，努力学习日本的文化艺术，硕果累累。他出家后认真钻研从日本回传中国的唐宋律学大师著述，勤奋著作并实践躬行，是湮没近八百年的南山律宗复兴之祖。他的著述和倡缘印布的佛典刊印后，马上就分赠日本的诸寺和大学，获得很高的声誉，为中日两国人民的文化交流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弘一大师与日本的缘分可谓深矣。
　　弘一大师为什么与日本有如此深厚的缘分？应该说，这来源于他“普救众生”、“同登觉岸”的佛家思想和爱国爱民的思想。日本是一个佛教的国度，佛教寺庙星罗棋布，佛学研究基础雄厚，信仰佛教的人占全国人口的大多数，这是中国唐宋诸家佛学著述能在日本得以保存和流传的基础。大师留学日本时，必然置身于日本举国上下浓厚的佛教氛围中。他在日本学习文化艺术，目的是救国济民，后来他皈依佛教，为的也是救济众生。他为晋江草庵所撰联对中一句云：“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⑦表达了他普救众生的愿望。当他看到日本军国主义违背佛教教义，磨刀霍霍，侵略我国，残杀我同胞时，便提出了“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⑧的著名主张，体现了他护国佑民的爱国主义思想。弘一大师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受到中日两国人民的景仰和怀念。
　　(胡沧泽：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
　　注释：
　　①③④⑥⑦《弘一法师》第40页、第243页、第274页、第14页、第312页。中国佛教协会编，文物出版社1984年出版。②⑤《弘一法师书信》第2页、第464页。
　　林子青编，三联书店1990年出版。
　　⑧《弘一法师生西纪念刊》，泉州大开元寺民国卅二年(1943年)刊。
　　(原载于：泉州市弘一大师学术研究会编《弘一大师纪念文集》海风出版社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