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坛经〉问题》读后
《再论〈坛经〉问题》读后
杨鸿飞
读钱穆先生《再论关于{坛经)真伪问题》一文,觉得比以前更有趣!所以现在笔者还有些不说不明的意见,也再写出来凑凑趣:
(1)钱先生“认为学术园地”,“不该”只是“纯理智的,纯客观的”,“所谓科学方法”那样的“狭小”。这拿现在相反语的辞典来衡量:“纯理智的”相反语,应该是“纯感情的”。“纯客观的”相反语,应该是“纯主观的”。“所谓科学方法”的相反语,应该是否定的“所谓不科学方法”或是“所谓非科学方法”。钱先生嫌纯理智的、纯客观的所谓科学方法的学术园地太狭小,换句话说:就是要在这狭小的学术园地里,增加一些感情的、主观的所谓非科学的方法,把学术园地更扩充庄严一点起来!对于钱先生的这一想法,笔者深有同感!原因是纯理智、纯客观而合乎科学方法的学术研究,它的确是铁面无私,冷酷无情,令人感觉得太单调而没有美术艺术那样有情趣!特别是在古今中外多伪善饰的社会里,做那种工作的人,最不会让人讨好!但为了要使学术进步,让人类慢慢儿地真的多得到一点儿幸福,那又是非研究不可的!可惜只是在研究它的那个园地里,它不许带进什么有色眼镜的主观,和什么自相情愿的感情而不合乎科学的方法。要说可以,那恐怕就不是真的学术。因为学术研究,它的原则是要公是公非。若一带主观,一带感情,那自然就不是公是非了。可是在它的门外,它也并不禁止任何其他带主观的带感情的学说思想之产生。这如每年得诺贝尔奖金的文学家之文学思想,一般哲学家的哲学之学说,仍然可以多多益善!然而那是“学说”,那是“思想”,却与学术研究有别。钱先生所说的“太过重视了考据,太过忽视了思想,此乃当前学术界一偏陷”的“思想”,是不是属于这一类?
(2)钱先生说:“从来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则无.不具有一种所谓宗教之心情与夫传道之精神,而后其学术境界,乃得更深厚,更博大,更崇高,更精微。”这钱先生说得的确是对的。不过这所具有的一种“所谓宗教之心情与夫传道之精神”,拿现在语来说,可说就是一种干劲儿,傻劲儿,呆劲儿;拿稍微远一点儿时代的话来说,可说就是一种恒心。《论语》说:“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这乃是干任何工作必须具有的一种精神和意志。这种精神和意志,它只能附属于一个到学术园地里去做工作的园丁身上,推动那园丁的工作;却不能把它放在学术园地里,做那园地的标本。
(3)钱先生说:“纵谓两书有字句全同处,或可由神会与其徒之羼人;然《坛经》之精要处,则决不能谓乃神会之造作。”这当然,凡两书有字句全同处,只有后人录用前人者,决没有前人录用后人之理。然而说《坛经》是神会所编制者,这笔者在第一次的《关于{六祖坛经)》一文中就说过,在其间有些道理。现在不嫌重复,不妨再总共的来说一次:第一、根据独孤及的《隋故镜智禅师碑铭并序》一文中“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的说法,惠能由弘忍座下悄然而退后,并没有像《坛经》中所说,大弘宗风,广传徒众的事。第二、神会打着惠能的旗帜,在滑台与荷泽定南宗宗旨的时候,他没有武器,只有捏造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传衣为信的说法,当为惟一的坚甲利兵。要是早就有了《坛经》的话,那他岂不如虎添翼,顺理成章,又何苦那样的煞费苦心,施行其大方便(谎言惑众)呢?第三、神会在他的语录著作中,引经据典;如《金刚经》、《涅架经》、《维摩经》、《法华经》、《华严经》、《大智度论》等,都一一明白将之举出。如其顶门老师已先有了那不可等价的《施法坛经》,而他又引用了几十之八九,怎会不提一提他的经典名字呢?第四、《坛经》里已有了西天二十八祖的排列,且神会又是最注重单传的祖祖亲相承受的说法的,他怎会忘记了他这一家谱,而被山东远问得他仓皇无措呢?就是一时忘记了,也可以举出《坛经》来备查呀!而他为什么“又顾而之他”地拖出《禅经》序来搪塞呢?第五、《坛经》中说:“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这在《神会语录》里,分明是攻击所谓北宗普寂的教说的。今若作为惠能的教说,不免便成了无的放矢。而且惠能未到过北方,又在哪儿看见的呢?第六、若惠能真说了《施法坛经》,为什么在惠能同时以及稍后的禅宗史料里,都一概没有提及呢?第七、若如《坛经》所说,真的煞有其介事;那惠能的弟子如志诚等很多,都应该一派派皆有《坛经》传承下来才对!为什么一直到了韦处厚(死于八二八年)作《兴福寺大义禅师碑铭》(《全唐文》七一五)的时候,还说只有神会门下“迷真”的“习徒”,才竟然地抓住了《坛经》的书本儿,执指忘月,当做是真的传承佛法的宗旨呢?第八、若说《坛经》真的是惠能所说之法,那惠能也便成了是一个无影造西厢的大方便家(大谎言者)了。因为道信与弘忍所传的东山法门,是《楞伽经》,而不是《金刚经》。同时根本也就没有那付法传衣的神话啊!此外想来,当然还会有;不过即以上几点,也足可用为证明了!
(4)钱先生说:“禅宗流衍,究竟是南方远胜过北方。此究是受了六祖影响,还是受了神会影响?此层似值考虑!”笔者想,这和日本战后生活困难时,陡然产生了许多的新兴宗教一样;他们最初由一神秘的说教者,宣说一什么神,怎样的启示了他什么的,教大家皈信其神。那些皈信的信徒,一时有几万的,几十万的,甚至有号称上百万的。在道理上说,他们都是皈信的什么神;甚至觉得受了神的什么感应似的。但归根结底,那些神是从哪儿来的呢?还不是由说教者利用一般人心理上的弱点,宣传出来的吗?
(5)钱先生把《神会语录》被埋没在敦煌石室里一千多年之久,不及《坛经》为后世“禅宗祖师们所珍重传习”,用以证明《坛经》与《神会语录》的思想有不同,从而即是证明《坛经》非由神会的语录所编制。这钱先生又怎么会知道,不正因为是神会把他自己的语录编制为惠能的《坛经》,而才不得不掩没证据被埋没的呢?至于说宗密,自己承认为神会的四传之嫡孙,他的思想就“和南方禅宗血派相异,路头不同”一节,这全不能用以证明神会的思想和《坛经》之不同。因为别说四传,就如钱先生所说:“孟子荀卿,……宗师孔子;但孟荀两家思想”,尚“又是绝不同”的;何况已到了四传之后呢?
(6)钱先生引“后人窜人”《坛经》的“师告神会,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的一节,说“此条”“明明指斥神会思想,只在知解上,与《坛经》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精义有距离”。并引宋慧洪觉范的“学者下劣,不悟道,但得知见。知见是学成,非悟”的话,判神会的知见,也属于这一类。这钱先生读古人书,恐怕是被古人所欺了。例如钱先生也明知道这是后人窜人的话,却没想到这正是派别之争中的他人的妄加批评。若说神会“立知见”,殊不知神会所立的是“如来知见”、“佛知见”、“空寂之知见”、“无住无相之知见”、“见无念之知见”、“般若之知见”。如他的《顿悟无生般若颂》(后世被改名为《显宗记》)说:“般若圆照涅架,故号如来知见。知即知常空寂,见即直见无生。知见分明,不一不异。动寂俱妙,理事皆如。”《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说:“经云:寂上起照,此义如是。无住心不离知,知不离无住。知心无住,更无余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即戒定慧学,一时齐等,万行俱备;即同如来知见,广大深远。”《南宗定是非论》中说:“但不作意,心无有起,是真无念。毕竟见不离知,知不离见;一切众生,本来无相。……远法师却问,和上见佛性否?会答,见。又问,云何为见?复眼见耶?耳鼻等见耶?会答,见无尔许多,见只没见。……远法师言,般若无知,何故言见?和上言,般若无知,无事不知;以无不知故,致使得言见。……故诸知识,如实见者,了达甚深法界。……见无念者,六根无染;见无念者,得向佛知见;见无念者,名为实相;见无念者,中道第一义谛;见无念者,恒沙功德一时等备;见无念者,能生一切法;见无念者,能摄一切法。”像神会所说这一类的知见,其余尚不一而足。后来宗密称赞神会这“见不离知,知不离见”的知见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请问这怎么可以和慧洪觉范所贬的知见同日而语呢?且慧洪觉范,是被王荆公之小姐所批评过的“浪子和尚”。而同时也是附惑张商英掀起天皇道悟与天王道悟问题之诤的好事者;喜动文墨,妄加非议。胡仔《渔隐丛话》与吴曾《能改斋漫录》,均曾斥其谬妄,不止一次。晁志《别集类著录》慧洪之《筠溪集》并说:“洪著书数万言,……皆行于世。然多夸诞,人莫之信。”所以引用他的评议,一不小心,是会上了他的当的!
(7)钱先生引笔者所举无相传中一节,作为反证。只可惜钱先生对那段文字,未赐予细读,以致断章取义,完全把意义弄反了。本来钱先生是主张:“寻究一家思想,当善为会通,善观其浑成一体处。若逐项分开来看,每不易把捉到其精旨所在”的。不知道钱先生对那段文字,为什么却违背了自己的主张?按那段文字,是说话体,带有解释和重复。所谓立知见立言说,就是指下文立无念立见性的知见,和正言说之时即是戒即是定即是慧的定慧等之言说。这中间要是抽去了一部分带有重复解释的文字,简单的就是:“东京荷泽寺神会和上,每月作坛场,为人说法;立定慧等,立无念,立见性。”不意钱先生却没把立无念立见性的两个立字也看进去,只取了上文立知见立言说的两个立字,做了一番徒劳而无功的反证。此中的详细意义,请并看上节⑥的引证文字!
(8)钱先生说:“凡属一大思想,必然具有传统性。但亦同时具有创造性。所谓创造性,亦只是从传统中创造出来。”这是的确不错的!佛门中常说:“没有天生的释迦,地长的弥勒。”那就是说,连释迦也是从印度婆罗门教和耆那教等传统环境中所铸成大器的。现在谈南禅,姑从释迦说起:释迦的解脱成佛,本只是很简单的一个无分别心。因为他体认了惟有无分别心,才能泯除我人世间的所谓三苦、八苦、无量诸苦。若就个人而言,只要具足了这无分别心,本就什么都解脱了、解决了、涅架了。无奈获得这无分别心时,并不等于是死;换句话说,也就是还有活的身体之存在;梵汉兼说,所谓有余(身体)涅架。
在这有余涅架时,遂不得不仍然有社会人事之往来;至少也不得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有人事往来,一要生活,便叫你无办法不分别。但这一分别,不又是回到了痛苦的源地了吗?所以释迦,他体认了这一点,他试把回过头来的这一分别心,全盘建筑在那无分别心的基地上。这一来的分别,便成为无分别之分别;无分别之分别,也就是虽分别而不分别。以无分别为根本,所以佛学.亡叫它做根本智;无分别之分别在后,所以佛学上叫它做后得智。如《金刚经》上的所谓什么,即非什么,是名什么;以及南禅的三关;大死大活;髑髅里生眼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后,又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等等;便都是这个无分别心以及它以前以后的分别心之说明。可惜本来这样很简单的事,在以前一般人智未开的时代,特别是宗教性最浓厚的印度,便把释迦的解脱,形成了不可思议的神秘;说它是如何如何之难,说它是由于“三祗修福慧,百劫种相好”而来。同时并把释迦的生前生后,形成了是一个三明六通的非凡者,这原来是出于他出家弟子们的好意,特意地恭维奉承抬高他老师的身份的;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得到的是反效果:被一般在家学佛弟子,不能像出家弟子们有那些闲工夫,整天打坐修什么四禅八定的居士们,出来呵斥他们,说他们那样的说法和做法,是小乘,是声闻,是蕉芽败种!于是塑出了他们理想中的居士及大乘菩萨的模型来。如文殊菩萨、维摩居士等,都在他们主张的大乘经典中出现了。一向被声闻弟子们认为最肮脏的女身而且又非人类的龙女,也能随时便成佛了。然而一方面又有可惜的是:他们也袭用了声闻弟子们的故技,把释迦更形成了是一个三身、四智、五眼、六通、十八不共法等一个神秘的人物,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全知全能者。像这样故作神秘的经典,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地都流传到我国、日本及韩国,真是扰人不浅!所好传承楞伽一枝的大德门,以头陀为标榜,以简化为务,还能抓住了释迦解脱法的中心。不过无论如何,总还离不了环境和习惯的关系。中国在古代,都有凡百皆然的南北两大派(请看《饮冰室文集》第三册第十七页梁任公先生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所以对于释迦的解脱法,自也未能例外。先是在北方,受了崇实际、主力行、重经验、喜保守、主勉强(节性义)等影响,一般说来,其方法是传统的、重仪式的、兜圈子的渐教渐门或渐法的。这在富于崇虚想、主无为(力行之反)、重创造、喜破坏、顺自然的南方,特别是受了这南方思想洗礼的僧肇、道生等,他们德不孤,必有邻。僧肇“爱好玄微,每以老庄为心要”。畅言“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乾坤倒覆,无谓不静;洪流滔天,无谓其动”等的动静一如思想,开了定慧等学之先河。道生对“经典东流……少见圆义”有不满,遂根据三玄(老、庄、易)的玄学,唱得意忘象,忘筌取鱼,了则业障本来空的善不受报,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的顿悟成佛之说。这可算是从传统性中有了创造性。后来“厥性惇明,从师传授五经”,克通幽颐;“次寻老庄,灵府廓然”的神会,便继承了以上的这一传统,而加以集大成。不过“法不孤起,仗境方生”。有了内因,还须外缘。可正巧弘忍称惠能为獦獠,而神会在神秀座下,也是未得意,便借口造谣,攻击神秀派“师承是傍,法门是渐”。而开辟了后世所谓的南禅。如钱先生说过:“凡属一项思想,则必然会和发出此项思想之思想家之内在性格,与其平生活动相配合。”这样,神会走过万里路,读过万卷书,尤其寻读过老庄,受过南方思想的洗礼;而我们说为南禅作重要根据的《坛经》,是他编制的,岂不正相配合?若说是一位目不识丁,只从岭南到湖北黄梅跑了一趟,而后即“退而老曹溪”的惠能之所宣说,岂不反觉得有些不自然?
(9)钱先生说:“若如此猜想,神会其人,气量实是不够伟大,心地也实是不够纯洁。而且会对其滑台定宗旨那番豪情壮气,也打了折扣。”这钱先生恐怕没替神会易地而想一下,不知道一个纯宗教性格的人,老是忧虑着“道无术而不行”,所以处处要权巧方便。何况佛教、本来即以“菩提心为因,慈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只要其道可行,对于那些所谓方便,岂不视为理所当然,又怎会有什么“不够伟大”、“不够纯洁”、“豪情壮气,也打了折扣”呢?
最后,笔者有一点感觉的,就是万事万物,万不能有神秘、神奇或神化。只要一有于此,其中便不知要害煞几千万亿人!宗教哲学的神化、神奇或神秘,有时虽不直接杀害人之生命,但却直接杀害人之慧命!总之,现在已到了阿波罗时代;什么月宫菩萨、嫦娥仙子,伐桂的吴刚、捣药的小白兔,都已不攻自破,不赶自退了。如对于我们人类很有裨益的解脱法门,应该连什么“禅门深似海,佛法大如天”。“超越的”,“不容易解答的”上衣,都要脱去;使人人皆了解,真的“佛法无多子”,“只是穿衣吃饭,无事早休歇去!”俾个个皆能修证,所谓一阐提人皆能立地成佛。这样,似乎才能配得上阿波罗时代,共同为人类谋幸福啊!
民国五十八年(1969)六月二十六日于大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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