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山夜月

峨山夜月
　　法 云
　　一、小 序
　　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在以阴天著称的西蜀名城，冬天罕见阳光·时常天色阴沉。今天更是朔风凛冽，天容炭暗，他拖着迟缓的步子，两手挥在牛仔裤袋里，在校园里闲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现只剩下稀疏的黄叶和参差苍劲的枯枝，偶尔被寒风卷起一片片落叶在地上滚动，发出悉索的微声，平时坐无虚席的荷花池边也冶冶清清，不复闻朗朗的书声，同学们大都钻进温暖的图书馆或教室，只有几个穿着太空服的小孩在桌球台边嬉戏，四周格外冷静，他像徘徊的幽灵，步履瞒跚，为了避开足球场传来的喧闹，他沉重的脚步慢慢绕过理科大楼，忽然，他双眼圆睁，像是什么黥痛了他麻木的神经。啊!就是这讲演厅1墙上隐约还显现一年前最激奋人心的通告：美国著名物理学家安格尔教授演讲“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他和她的不解之缘就从这里开始，往事像幻影般一幕幕重复展现在眼前。
　　二、偯稀往事
　　十年动乱以后的大学生，他们破除了现代迷信，勇于对民主自由化的向往。希望开阔眼界，探索多元化的人生宇宙。特别这次讲题新颖，前所未有，可能会涉及某些禁区，因为科学的发展固然日新月异，但在这奇幻的大千世界中，很多领域尚属空白或尚属初探阶段，诸如多度空间，超能力和心灵之谜等等。
　　由于对真理的追求和对科学的热衷，真是群情激奋，盛况空前，当他赶到大厅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座无虚席，连窗台上也挤满了人。正踌躇问，他的中学好友，物理系周苏一把拖住他，好不容易到他班上拥挤的座位中硬插了一席，他无意中发现身旁一位女同学正飞快用英文笔记，不由得对她暗表佩服。
　　当这次别开生面的讲演结束俊，大家兴致很高，纷纷热烈讨论起来，物理系的同学畅所欲言地发表见解，一位瘦高个子抢先道：“在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许多方面可称人定胜天，唯独生命的奥秘，仍不是人力可以主宰的。”
　　一个手上燃着烟卷的接着说：“自然科学只研究了自然现象，所以不曾发现末生以前和既死之俊的精神现象。”
　　“是啊!”周苏也高谈道：“科学研究的对象仅限于物，对于无形的心就无能为力了。所以不能把电子显微镜下看不见的就认为虚妄。”
　　他坐在他们中间睁大眼睛静静地倾听，因他从小失去父母，由姑妈抚养长大，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只有默默地聆听着。
　　这时那位写英文的女生挥话了：
　　“爱因斯坦曾预言研究内在的精神生命，其功能与力量无限，这可借鉴佛家的明心见性，若我人将一切杂念妄想统统摒弃，就能激发潜能，很多灵感将会源源不断。”
　　他觉得这位女同学的见解非同凡响，这时周苏待她话音刚落，突然道：
　　“喂!赵玲!你不是对校刊“科学新诗”感兴趣吗?”周苏指着他道：“这位就是我的编辑好友!”
　　啊，他颇感惊讶地打量着她——她就是赵玲!大专院校智力竞赛第一名获得者，却这般朴素无华，这时见地拾起头来大方地向他道：
　　“啊!你好!你就是写“探索亘占之谜”的陈纯？”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很不成熟，请多指教!”
　　她没有一般女生的时髦打扮，身着洗旧了的白衬衫，齐耳的短发，架上一副白边眼镜，十分淡雅清秀。
　　“你的诗境开拓，很有韵味。”她爽朗地笑着说：“不过时代飞速前进，要表达新的意境很不容易。”
　　他似乎很有感触：“对!今天安格尔教授涉及到印度的瑜伽和佛教的禅宗，古老的东方玄学与科学不但不相冲突，反可以互相会通。”
　　“是啊!你是学文科的，有条件研究一下博大精深的佛学。”
　　“哎!我对佛学真是一无所知!”他很诚实地说：“而且资料也很难找。”
　　她十分坦率道：“我祖父的书房里有相当多佛经，我可以借给你。”
　　原来她的祖父就是闻名远近的一代名医——中医学院赵老教授。
　　大概就是这追求宇宙人生真理的缘故吧，他俩逐渐建立起纯真的情谊。
　　赵玲的家庭乃是有深厚学养的书香之家，父母都是中医学院附院的医生，一个小弟正念中学，特别是那老祖父，不仅为德高学富的医界泰斗，且精研佛理，热心公益，八旬高龄时常风雨无阻为病家出诊。每见他那鹤发童颜的慈祥面容，陈纯总觉得老人具有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
　　由于陈纯自幼失去父爱和母爱，故趟家对他格外关照厚待，每逢周末，节假日，他照例成了她家的座上客，不论在精神或物质方面，赵家对他视同亲人，他孤寂的心灵渐感到一种温暖，一种安慰。
　　当陈纯关于“中国农村经济结构”的论文在联合国召开的亚洲经济研究学术会上宣读，其新颖独到的见解深受各国专家的好评，这在经济系学生论文中能具如此学术价值实属难得，赵家特地设宴表示庆贺，趟玲的妈，关切问道：
　　“陈纯啊，你的专业很出色，为什么不报考研究生呢?”
　　他羞怯地笑道：
　　“我怕英语过不了关!”
　　这时赵玲毛遂自荐道：“Let me Help you!”
　　他真是喜出望外，这样不需要等到周末，时常可以跟她在一起了，“那真太好了!”他又顾虑道：“但恐怕会耽误你的“托福”考试。”（去英语国家留学的英文考试）
　　赵玲恳切地笑了：
　　“教学相长嘛!你这人哪，真像个大姑姬!学外语首先要大胆，Dear, don't be shy!”
　　他的脸微微发红，低声道：“Yes,dear teacher!”
　　常言说的好：“学问之道离不开良师益友”。她运用国外最新科学方法SQ3R给陈纯总结学习语音、语法的规律并制定了学习计划，她又是一丝不苟的严师，每天背诵和书面作业不准拖延，起初陈纯颇感紧张，经过她的定时辅导，他俩或在校园英语会话，或双双参加校际外语活动，或互致英文书信，或与外籍教师共度周末……
　　多亏她这位良师，陈纯的英语真是突飞猛进，三个月俊，不仅可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笛一次参加全国研究生英语统考即获优良成绩。
　　陈纯好学、浑厚、性格内涵，不像一般青年的浮华，赢得了赵玲的好感，他内心渐渐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青春的生活正像清晨的朝阳一样充满了希望，趟玲真是他心灵中理想的偶像，虽然他们很少进娱乐场所，甚至很少花前月卜，然而他俩却情投意合地在未来理想的憧憬中翱翔，他发觉他的生命已离不开她，为何他竟十分支持她报考留学生?因他俩至真至纯的情感，正如法国著名作家圣塔克乔贝里所言：“真爱并不是男女二人互相望着对方，而是两人所望的方向是否相同。”
　　三、离情别绪
　　安格尔教授全国讲学完毕，尚有一个重要的目的，是希望招收两名品学兼优，可以造就的研究生到他加州高能物理研究所培养，赵玲不负众望，以优异成绩中选，行前一天，由陈纯陪同，两人骑脚踏车作环城郊游，暮春三月，风和日丽，麦湏流翠，绿堤飞絮，可是一路上，陈纯默不作声，赵玲深情地凝望着他道：
　　“你在想什么?”
　　他思绪万千，想她形单影只飘洋海外求学，不无惘怅：“我恐怕你在异乡会感到孤寂。”
　　赵玲浅笑柔声说：“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有你一封书信，就会给我莫大的慰藉。”
　　后来当她冲口而出：当年居里夫妇新婚就是骑脚踏车旅行，他羞涩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当晚在亲友为她举行的饯别会上，赵玲演唱了电影“知音”的插曲“人生难得一知己” 。只有陈纯知道是专为他而唱的。
　　第二天机场送别，陈纯的日记忠实地记载了他俩的依依别情：“今天去机场送玲出国，在亲友、老师同学家目睽睽下，不客我俩单独淡几句话。她不时对着我发怔，时间短暂，再不讲几句最后的话就要起飞了，但平时的勇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是泪眼默默相望。最后她和大家一一道别，当她定过来和我握手时，低声用英语道：“心有灵犀。”我只得苦笑着祝福：“一路顺风!”玲去了，我顿觉伥然若失，我第一次体会到离别之苦，正如“江淹赋”：“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但为了远大的理想，崇高的事业要忍受这黯然的离愁，我的心情难于言表，正如我给她的长诗最后几句：
　　“效居里，结同心。
　　探索亘古真理，鞠躬尽瘁，
　　呕出满腔热血，染成桃花!”
　　感情是多么纯朴、真挚、高尚、圣洁!
　　四、飞来噩耗 、
　　桌上是他刚盼到的美国来函，他久久地端详着那张随信附来的近照，加州海岸边雄伟研究所前的倩影，是那样青春焕发，神采飞扬，他也正要向她报告喜讯呢，他已接到著名经济学权威杨维宗教授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他心里感到无此的激动和欣慰，彷佛未来是五彩缤纷的充满着光明和希望正在向他俩沼手。
　　晚上他照例打开收音机收听国际新闻，不一会，传出一阵低沉的话音：“美国加州遭受罕见强烈台风的袭击，许多高大建筑物被摧毁，海边高能物理研究所也被卷入汪洋，著名理物学家安格尔教授和他年青有为的助手……不幸遭难：……”
　　他脆弱的心灵猛然剧烈的颤抖，他呼地关上收音机，不敢再往下听，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但愿没有她……但愿没有她……”
　　他脸色惨白，头脑昏沉，纽纽跳上脚踏车，飞奔她家而去，一到小独院门口，里面异常寂静，他的心凉了，他轻轻推门，看见父亲手里正拿着电报，母亲坐在床沿啜泣，小弟伏在桌上如同泪人一般，那德高望重的祖父也老泪纵横，全家人默默无语，他突然感到整个世界霎时黯淡无光，只有老祖父抑制住悲痛向他道了四个字：“人生无常”，当时他实在不甚懂得其深刻的含义。
　　他顿觉天旋地转，彷佛天场了，地陷了。他馍糊不清那晚是怎样回到学校，那几天老师同学是如何轮流陪同安慰他。无论他们劝慰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应以前途为重!”，“保重自己………”都对他不起丝毫作用、皆不能使他重新振作，他心里好像有一只利爪在不停地抓着、撕着，他的心脏已经碎裂了，此时他真正体会到绝望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年青的生命实在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又突然的打击，一旦失去了她，一切成了泡影，他觉得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它的光彩和意义。
　　五、除夕上山
　　寒假的到来，使他倍加难熬，同学们已纷纷间家团聚，为了不让姑妈发现他深深的痛苦，他寄回一信禀告：因为准备研究生课程，故决意不回家过年了。
　　这十多天来痛苦的折磨已经使他麻木了，浑身感到精疲力竭，书自然是看不进去，他愈是想忘掉她，愈是想摆脱那些凄然的回忆，她的身影总是浮现在眼前，是那样清晰往事偏偏那样历历在目，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春节在即，到处呈现张灯结彩的新春气氛，家家忙碌准备欢度佳节，不时还传来阵阵爆竹声，他现在亲身体会到人们为何称过年为“年关”。赵玲的祖父曾邀他去过年，但恐怕触动他家的哀思，他决定不去了，然而明天就是除夕，他这时深刻理解以前一个潦倒文人所言“无害可读，无家可归，无路可定”的境地了，他感到惶惑，坐立不安，怎么办?向何处去？他感到一阵阵呼吸压抑，彷佛痛苦要吞噬了他。
　　突然，他的脑际闪过一个印象，似乎那一部书上记载一位多愁善感的诗人，每逢佳节，总要独自到人迹罕至的辽远苍凉之地去寄托其幽情，称之曰：“寄情于山水”，他不由暗自点头：“对，上山去!”他像一个勇敢的战士一般，坚毅地作出了决定。
　　第二天拂晓，他冒着严寒晨雾，匆匆奔向车站而去。这长途客车站座落在城南锦江叫，运气不错，还有今年最后一班去峨嵋山的客车，车站内外，熙来攘往的行人，肩挑着手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行色纽纽，忙着回家团年，他独自惆伥地凝望着那当年洗濯蜀锦的碧池，现已只剩了浅浅的伏流，那水的颜色也变黑了，河风吹来，阵阵寒意，他不禁低吟：“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客车启动了，他麻木的坐在车上，浮想连翮，感到头昏脑胀，心灵异常空虚，翻开刚从地摊买来的“读者文摘”，影入眼帘的大都是“影星”、“健美”、“韵事”等刺眼的字迹，使他心烦，他阖上书本，往屁股下一塞，闭目养神!
　　客车运行着，不一会，开始在山路上缓缓行进，车身不时左右颠簸，这时后座传来低沉而清析的声昔：“喂，同学，你的书!”他懒懒地回顾，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正从座位下拾起他那本文摘。“谢谢!”他木然地接过书，顺手插进书包里。
　　乘客沿路纷纷下车，那几个进城办年货的农民扛着麻袋定后，到终点沾只剩下他和那位老人。他心想，这老者莫不是跟我一样，别有幽情，年关山上寻找避风港来了，他径自向山上定去，这时传来老人爽朗的笑声：“嘿嘿!年青人，佛家讲因缘，你我除夕相遇名山，真是缘份不浅哪!”
　　他漠然的面上呈现一丝苦笑，老人又道：
　　“你是要去哪一座寺庙?” ；
　　“哼，就是前面最大的万年寺吧!”
　　老人笑道：“啊，那太好了，我们同路!”
　　他们顺着崎岖的山道往上定，他无心观赏这清幽的环境，远山的积雪，当攀登那一段陡直漫长的石梯，他早巳气喘汗淌了，可是那老人步履健稳，满面红光，若无其事。因他初次上山，对情形毫无所知，他试探着打听：· “老人家，我忘了带证明，有学生证可以住宿吗?”
　　“啊，没问题!”老人笑道：“那，你是第一次到此旅游罗?”
　　“是的!”
　　老人眼里闪着慈祥的光芒：“你放心好了，等会我给你介绍住持法师，我的老朋友。”
　　“啊，谢谢!”
　　老远能望见那供奉普贤菩萨的无梁砖殿，气势雄伟，在苍松翠柏丛中闪烁发光，突然，有一位廿来岁的端庄年青和尚从小路跑来，一把接过老人的背包，笑道：
　　“李教授，师父叫我来接你！”（这位老人原是东北某大学的退休哲学教授）
　　“哈哈!惟明师，接着电报啦!”
　　“是的”那位惟明师转身对看他问道：“这位是……?”
　　“啊，我的新朋友，西南大学经济系的陈纯。 ”老人义向他介绍道：“惟明师是我老友的徒弟，刚从佛学院返寺度假。 ”
　　从通往寺门的长长石级，可望见一位身材颀长，风度飘逸的长老正站在山门的松荫下，他就是住持宏传法师。两位老友一见面就寒喧起来：“阿弥陀佛!”李教授双手合十道：“竹径松坞公占却！”
　　法师欣然应道：“最喜风雨故人来!”
　　长老那清臞、慈祥的面容十分和霭可亲，他对陈纯除夕来寺很表欢迎，并立即叫惟明去准备房间，法师慈和的笑容和脱俗的谈吐，倾刻问使陈纯产生一种好奇和微妙的好感，他默默地随同他们步入幽静的寺内· （末完）
　　摘自《内明》18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