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慧能在四会
六祖慧能在四会
林有能
(广东省社科联)
“遇会则藏”四字,使四会与中国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结下了圣缘。从而,在六祖慧能一生及其佛禅思想形成、发展的历程中,四会占有浓厚的一笔。然而,不管是学界还是佛教界,对六祖慧能止藏怀会的这段经历的关注相对较少,个中原因,主要是文献资料缺如。故欲理清六祖慧能这段时间的行迹还有待努力。
六祖慧能“藏”四会之缘起
稽之《六祖坛经》、禅宗灯史稗籍、慧能的传记和相关方志,均有慧能在四会一带避难的记载,故学界对此向无歧议。现在要回答的问题是,慧能为何在接授衣钵成为中国禅宗第六代祖师后要在四会一带“藏”起来?对此,宗宝本《六祖坛经》似有明确的交代:
祖复曰: “昔达摩大师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
慧能启曰: “向甚处去?”
祖云: “逢怀则止,遇会则藏”。
又《祖堂集·第三十二祖弘忍和尚》曰:
师又告云: “吾三年方入灭度,汝且莫行化, 当损于汝。”行者云: “当往何处避难?”师云: “逢怀则止,遇会则藏。”又问: “此衣传不?”师云: “后代之人,得道者恒河沙,今此信衣至汝则住。何以故?达摩大师付嘱:此衣恐人不信而表闻法,岂在衣乎?若传此衣,恐损于物,受此衣者命若悬丝。”
类似的表述还见于释道元的《景德传灯录》、赞宁的《宋高僧传》、释普济的《五灯会元》等其他相关的禅宗灯史和稗籍。这些文献的解释,传递着一个共同的信息:慧能之所以要在四会一带隐藏避难,主要的原因在于“衣钵”。本来, “衣钵”是达摩初来中土时用以取信徒众的圣物,却在代代传承中,演变为祖师的最重要和最高的表征。于是,教内各宗派、门别,为得到这一圣物(也可以说是争祖位)而纷争不已,得衣钵者反却成了被加害的危险目标而“命如悬丝”。慧能接受了衣钵,在成为第六代祖师的同时,也成了“命如悬丝”者。出于对衣钵的保护,出于对慧能的保护,出于对弘扬禅法的期许,五祖弘忍在密授衣钵予慧能后,嘱其速速离开黄梅逃回岭南。可以说,躲避教内追杀是慧能“藏”四会的主要原因。
有学者认为,慧能父亲卢行蹈是被流放到岭南新州成为百姓的,故慧能乃流人之后,以他这样的身份成为祖师为官府所不容。还有人说,慧能是弘忍门下私度沙门,这违背了政府的僧制或宗教政策。所以,慧能成祖后的逃遁隐藏,是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这些说法有一定的道理,然缺少文献资料的支持。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即五祖弘忍为何嘱慧能“逢怀则止,遇会则藏”,而不是逢、遇其他地方则止、藏,此其一;其二,五祖所言之怀、会是否肯定就是怀集和四会。对此,至今仍尚未有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慧能何时抵四会,在四会“藏”了多长时间
要厘定慧能抵四会的具体年份,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必须要解决,这就是慧能何时往黄梅礼拜五祖弘忍。从文献资料来看,有多种说法:
六祖的贴身法嗣、 《六祖坛经》辑录者——法海在《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略序》云: “(慧能)既长,年二十有四,闻以悟道。往黄梅求印可,五祖器之;付法衣,令嗣祖位。时龙朔元年辛酉岁也。”这里法海提供了两个可以互证的日期:一是慧能24岁往黄梅;二是这一年是龙朔元年。按慧能于公元638年(唐贞观十二年)出生,即1岁,24岁时应是公元661年。唐龙朔元年也是公元661年。故按法海的说法,慧能应是在661年往黄梅礼拜五祖。
《曹溪大师别传》曰: “其年,大师游行至曹溪,与村人刘志略结义兄弟,时春秋三十”。按慧能出生年份推算,30岁往黄梅应是公元667年。
《祖堂集.弘忍和尚》载: “时有卢行者,年三十二,从岭南来礼觐大师。”32岁往黄梅应是公元669年。
《景德传灯录·第三十三祖慧能大师》谓: “(慧能)直造黄梅之东禅,即唐咸亨二年也。”查唐咸亨二年即公元671年,也就是说慧能于是年抵黄梅。
此外,有些史籍只是给出一个大概的时段。如赞宁《慧能传》: “咸亨中,往韶阳,遇刘志略”。王维《六祖能禅碑铭》: “年若干,事黄梅忍大师。” 《五灯会元》也云咸亨年间慧能往黄梅谒五祖。而各版本《坛经》只述慧能往黄梅一事,却不涉往黄梅的时间。
那么,慧能到底是哪一年往黄梅礼拜五祖呢?笔者赞同潘桂明先生在《中国禅宗思想历程》的分析和看法(该书第105-106页,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年),即慧能应在24岁、公元661年北上黄梅谒五祖。如果此说能成立,则慧能抵四会的日期也可推算出来:
如果慧能在661年年初从新州出发,经一至二个月的旅程(惠昕本和宗宝本《坛经》均谓“不经三十余日”)抵黄梅,在东山寺约八个多月,接法后即南遁,旅程时间也约一至二个月,则年底进入四会;如果慧能在661年年底出发,则662年抵四会。
至于慧能在四会“藏”了多久?各种文献史料记载差异较大。总概说有如下几种说法:
1.敦煌本《坛经》没有明言慧能在四会“藏”了几年,但因弘忍临别时叮嘱慧能“将法向南,三年勿弘”这一师训,暗喻了慧能在四会“藏”了三年时间。
2.《祖堂集》云:慧能“既承衣法,遂辞慈容。后隐四会、怀集之间,首尾四年。”说慧能在四会四年时间。
3.惠昕本《坛经》载慧能“后至曹溪,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县避难,经五年,常在猎人中”。 《曹溪大师别传》也说慧能“于广州四会、怀集两县界避难,经于五年,在猎师中”。即是说慧能在四会一带五年。
4.契嵩本和宗宝本《坛经》则记为“慧能后至曹溪避难,又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伍,凡经一十五载”。即持慧能在四会十五年说。
5.王维的《六祖能禅师碑铭》则说“禅师遂怀宝迷邦,销声异域。如此积十六载”。柳宗元的《赐谥大鉴禅师碑》也认为慧能“遁隐南海上,人无闻知,又十六年”。慧能贴身法嗣法海的《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略序》同样说慧能“南归隐遁一十六年”。即是说慧能在四会一带隐藏了一十六年。
6.《历代法宝记》则持慧能在怀会一十七年说。
此外,今四会六祖寺住持大愿法师认为慧能在怀集一年,在四会十五年。像这样给出慧能分别在怀、会的具体时间还是不多见,但似乎也有其理由:一是宗宝本《坛经》明说慧能“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伍,凡经一十五载”。未说在怀集、四会十五年,其他文献记载也以说于四会避难为主。二是“逢怀则止”之“止”字意为慧能到了怀集后停下来,不再往南;而“遇会则藏”的“藏”字才是慧能隐身之义。然比较当下怀集、四会两地,却是怀集冷坑上爱岭有六祖当年隐身之所——六祖岩以及较多与六祖有关的遗迹,而四会至目前为止,除了六祖庵(寺)外,此类遗迹相对少见,有待挖掘和整理。
比较上述各说,笔者以为十五年或十六年较符合实际(事实上此两说可视为一说,因为充其量只相差慧能岁末抵四会或次年初抵四会的时间),理由:纵观慧能一生几个大的纪年:638年出生,24岁北上黄梅接法,39岁法性寺剃度出家,弘法37年,76岁圆寂,因而,在四会一带15年或16年与24岁接法至39岁出家是吻合的,此其一;其二,作为随侍慧能左右的法嗣——法海的说法以及距慧能圆寂后不远的大文豪王维和柳宗元,以碑铭的形式来颂述慧能生平,应是较其他的记载更为可信。
四会——慧能体悟、践行禅理从而形成南禅系统理论之地
慧能早年生活的地方,应该说,佛教文化气息还是很浓厚的,如他的名字乃僧人所起,在他卖柴的地方就有五祖弘忍弟子诵《金刚经》等事例就反映了这一点。这对他体认佛教理论显然有着启蒙的作用。但直至他到黄梅接法成祖,可以说慧能还没有受过较系统的佛教理论的浸润。而另一方面,他后来出家弘法所宣示的佛禅机理却又博大精深、系统圆融, 《坛经》中所援引的佛教经论,似乎证明他对系统的佛教理论有过研习。这确实让人匪夷所思,能够释疑者也许是慧能在四会避难的这段历练。
首先,慧能在四会一带十五、六年,时间不算短,不少学者认为这段时间是慧能参悟佛理的最佳时机:一方面,在曹溪无尽藏处接触到《涅椠经》的妙理,在黄梅五祖弘忍大师为他讲解《金刚经》等,无疑为其创立南禅理论奠下了基础,而在四会的隐藏,使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神绪来啄磨、消化、吸收这些佛教的精髓。另一方面,他与社会下层的平民百姓在一起,从社会中吸取了不少有益的养分。对此,王维在《六祖能禅师碑铭》中分析是中肯和独到的: “禅师遂怀宝迷邦,销声异域。众生为净土,杂居止于编人;世事是度门,混农商于劳侣”。 (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这“众生为净土”、 “世事是度门”正是六祖慧能取之不尽的社会营养。
其次,慧能在四会期间,也是他践行佛教理论的时期。据《坛经》等文献记载,慧能在四会一带常与猎人为伍,这对第六代祖师——慧能来说显然是一个大的考验:一方面,猎人以捕猎、杀生为业;另一方面大乘佛教高唱普度众生,连有生之灵也要爱护。面对这两难的情况,慧能尽力去践行佛禅理念,经常与猎人讲解佛法道理,劝猎人们多种稻粮作物,尽量少捕杀猎物。而他自己每遇网到猎物则私下把它放走,每与猎人用餐,则只吃“肉边菜”。此外,怀会一带民间还流行六祖运用佛法与虎说法、巧捕大蟒为民除害等传说,无一不反映六祖慧能对佛教理论于实践中的运用。
正是在四会这段参悟、践行佛禅理念的特殊经历,使他的南禅理论逐渐丰富和发展,日渐臻于系统和完善。诚如董群先生所言: “必须注意到这个十五年的时间对于慧能禅文化形成的作用,注意到由于和劳动者的长期共同生活,使慧能对他们的文化心理的进一步了解,而对其禅文化之价值取向的形成所产生的重要影响。实际上,这一段时间内,慧能禅文化体系的建构已经完成了。” (董群:《慧能与中国文化》,第12页,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清人卢应中在《重修六祖寺记》中就把四会视为六祖成佛之地: “六祖固为岭南佛法之始,而吾邑之‘扶卢’又为六祖成佛之所”。
四会六祖寺的历史演变
六祖慧能与四会结缘,从而四会民众无不敬之、信之、颂之、礼之、祀之,具体而重要的善举乃修建六祖寺,既供奉和纪念六祖慧能,又为四方善信构筑了礼拜六祖的平台。
《肇庆府志》载: “六祖庵在县(即四会县)东扶庐山下,六祖尝避难于此。后人因建庵祀之”。六祖庵建于何时,似难以稽考,一般认为始建于唐代,后废,至清代中叶重建,并从山上移址于山下。新编《四会县志》第三章宗教第一节佛教条云: “唐代佛教禅宗六祖惠能从湖北黄梅东禅寺南来后,曾在四会避难藏匿15年,其间向民众宣传佛法。为纪念六祖南来传教,乡民把惠能曾藏身的那座山改为‘扶卢山’,意为匡扶惠能弘扬佛法,并在山上修建成六祖庵供人奉祀。古庵早已颓废。到清代中叶,邑人罗绣倡议重修,嘉庆十四(1809)动工。为方便乡人奉祀,移建于山下(现清塘镇营脚村边),规模较前扩大,嘉庆十六年落成,易名六祖寺,至今尚存正堂及后殿。属本县唯一尚存的佛教圣地遗址。” (第909页)关于六祖庵的重建,有清人卢应中《重修六祖寺记》详述,兹录如下:
尝考前代自汉迄隋,岭南未闻有佛。至唐龙朔年间,六祖始受衣钵于东禅寺,而佛道南矣。然当时疑之谤之者众。方其伏处草莽,回翔审顾,几无藏身之地,而卒遁于吾邑之扶卢峰,修真习净一十五年,得大解脱,遂飞锡而去。后人思慕不置,因六祖卢氏,故以“扶卢”名山,而结庵以祀其下焉。由是视之,则知六祖固为岭南佛法之始,而吾邑之“扶卢”又为六祖成佛之所,托始而不容以终没者也。
夫六祖,郡之新州人也。迹其生平:参礼于黄梅,布法于广州,授经于曹溪宝林、法性诸寺,所过皆成佛境,要岂若扶卢隐秀,尤为护法之灵区哉。今其古庵漫灭荒废,若有若无。吾友邑庠罗君绣,性好佛,每读书之暇,辄慨想六祖遗风,而惜其庙宇之荒凉也。今秋乃裒集乡耆,议建复斯庵,众皆欣然。询及于余,余以为此地颇嫌逼隘,盍迁诸兹册之麓以大其观?罗君亦以为然。而孰知鬼神之灵,灵于人心,越日不呼而会者数百人,相与剪棘披荆,不崇朝而颓垣残碣旧址毕出。与罗君诣观之,瞿然思,肃然敬,由是趺坐竟日,徘徊四顾,若有神会焉。但见林木郁茂,山月皎洁,恍若菩提犹在,明镜当前,俨然身入诸天中也。乃叹钟灵之地,佛所夙契,虽阅数百年风飘露零,犹若存神于此,而不能以人事易也。于是因其地势增修而式廓之,经始于嘉庆十四年,落成于十六年。罗属余以志,余喜家此扶峰,而又与六祖同系范阳,先世每乐道之,故得详其颠末,以垂于后。俾知千余年来钟鼓磬管之音未衰,而扶峰之足以感召神灵,其始终相孚以诚,有如此者。至其德化所显,功在社稷,泽及生灵,自有《坛经》载焉,兹不复记云。卢应中
时嘉庆十六年仲春谷旦
这篇记述,有几点非常明确:一,四会扶卢山,乃因扶助六祖(卢氏)而得名,然六祖到来之前,此山何名无交待;二,乡民因祀六祖曾在扶卢山上建六祖庵,然无建庵的大致年代;三,重修六祖庵已有准确的纪年,重修后的六祖庵较前已扩大,并从山上移址于山麓;四,在清代的士人眼中,已把四会视为六祖成佛之地;五,六祖慧能在当地民众的心目中,已有崇高的威望,像记述中提到的邑庠罗氏“每读书之暇,辄慨想六祖遗风”,而记述撰者卢氏更是以与六祖同姓为豪, “余喜家此扶峰,而又与六祖同系范阳,先世每乐道之”。
然清嘉庆间重修的六祖寺,至光绪年间也已颓废,仅存残垣断壁。1997年,四会乡贤又重建六祖寺,历四年而成,并移址于贞山。重建后的六祖寺,规模和气势恢宏,将传统与现代揉为一体,可以说是现今以“六祖”名寺的最大的一座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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