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学的发展(下)
中国禅学的发展-胡适(下)
当宋齐之际,从南印度来了一个和尚菩提达摩,先到广州,后又转到北方,在中国约有四五十年。上次也讲过:他受空宗的影响很大,所以抛弃一切经典,只用一部南印度的小经典《楞伽经》四卷来教人。这是一个苦修的宗派,主张别人打我骂我,我都不要怨恨,所谓“逆来顺受”,认为自己前生造下了冤孽。他的禅法也很简单,谓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为客尘所障,故须面壁坐禅,“认得凡圣等一”,便是得道。故他们在行为方面是“忍”,在理智方面是“悟”。这就是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是印度传来的叫花子教他们过着极刻苦的生活,如达摩弟子慧可所传的满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坐,)一食”。再传的满禅师,“一衣(一钵,一坐)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住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履,常行乞食。”在贞观十六年(西元642年),满禅师于洛州南会善寺侧宿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曰:“天下无人,方受尔请。”这个苦行的宗派,不求人知,不出风头,所以不惹人注意,知道的很少。道宣在他的《续高僧传》里对这派曾这样说过:“人世非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为痛矣!”但当7世纪时,此宗风气渐变,刻苦独行的人不多,渐趋于讲诵注疏之学,故道宣又说他们:“诵话难穷,励精盖少。”他们为一部《楞伽经》作疏或钞(钞即疏的注解),共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也见道宣的《法冲传》)。可见这时的楞伽宗,已非往昔苦行头陀的风味了。
到8世纪初,正当慧能在南方独唱顿悟教义的时候,湖北荆州府玉泉寺有个神秀老禅师,声誉甚隆。武后派人请他到长安(约701年),既来之后,便往来于两京(长安和洛阳)之间,备受朝野尊崇,号称“两京法王,三帝(按:谓则天帝、中宗、睿宗)国师”。他自称为菩提达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在纪元706年(武后死的次年),谥大通禅师,当代人手笔张燕公(说)为之作碑。今日我们知道他的传法世系是:
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
第一次便发现于这个碑文里。但与道宣在《法冲传》内所记的不同,不过因为神秀地位极高,人都信此法系是正确的了。神秀的二大弟子义福和普寂,也被朝廷尊为国师,气焰熏天。义福死于736年(玄宗开元二十四年),谥大智禅师;普寂死于739年(开元二十七年),谥大照禅师。严挺之作《大智禅师碑》,李邕作《大照禅师碑》,都用了上列的传法世系。所以从701年到739年,这约四十年中可以说是楞伽宗神秀一派势力全盛时代。
据最可靠的材料,神秀并未著书。现在伦敦及巴黎所藏敦煌发现的写本中,有《五方便》一种,但非神秀作,乃是神秀一派人所作,其教义仍接近印度禅的渐修。如玄颐《楞伽人法志》上说:“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神秀临死时的遗嘱是“屈”、“曲”、“直”三字。又如张说所作碑文上说:“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前后。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递为心要。”这可证明他的禅法仍是近于印度禅。普寂的禅法,据《神会语录》及《坛经》上说:“凝神入定(止),往往心净(观),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也可证明神秀教义之一部。
当普寂、义福的气焰方张的时候,734年(开元二十二年)河南滑台(即今滑县)的大云寺来了一个神会和尚。他居然大声疾呼地要打倒伪法统,在大会上宣言,弘忍并不曾传法与神秀,真正的第六代祖师是他的老师岭南慧能。
原来在7世纪末8世纪初,中国另发生一个浪漫的大运动,使中国佛教又起一个大革命,革命的首领就是一个不识字的广东佬,神会口中所说的慧能和尚。自从7世纪晚年,弘忍死后,他的两大弟子,神秀就称为北宗的大师,慧能也成为南宗的大师。慧能是广东新州人(现在新兴县,在高要的西南),他住过广州,后来住在韶州的曹溪山,故后人皆称为“曹溪派”,又因为他在最南方,就称为“南宗”。他所提倡的一种革命的教义也就是“顿悟”,他是个不识字的人,靠着砍柴过日子,他的成功全靠自己大胆的努力。他死于713年(开元元年),留传下来的只有《坛经》一书。这书也经过了许多变迁:1926年我在伦敦看见的敦煌唐写本,约一万二千字,可说是最早的一个本子;去年(1933年)在日本看见的北宋初(970年,宋太祖开宝间)的《坛经》,分两卷,已加多了二千字;明本又加多了九千字,共计约二万四千字。但这部法宝《六祖坛经》,除《忏悔品》外,其余的恐就是神会所造的赝鼎(按:可参看《神会和尚遗集》卷首的《神会传》)。慧能的教义可分几点说:
(一)自性三身佛
他说:向来劝你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劝你皈依自性三宝。三宝都在你心里:皈依觉(佛),皈依正(法),皈依净(僧)。这是自性的三宝。他又说:向来人说三身佛,我今告诉你,三身佛都在你自己色身中:见自性净,即清净法身佛;一念思量,化生万法,即自性千万亿化身佛;念念善,即自性圆满报身佛。他又说:我本性元来清涉,识心见性,自成佛道。——慧能教人,大旨如此。复人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即此义。此义还是源于“凡圣等一”,故人人都可以顿悟成佛的。
(二)四弘誓愿
众生无边誓愿度—自性自度;烦恼无边誓愿断—自心除;法门无边誓愿学—自心学无上正法;无上佛道誓愿成—自悟即佛道成。
(三)无相忏悔
永断不作,名为忏悔。
(四)摩诃般若波罗密法
“摩诃”之意即大,所谓“性含万法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般若”之意即智慧,所谓“一切时中,念念不忘,常行智慧”;“波罗密”之意是到彼岸,所谓“离境无生灭,如水永长流,即名到彼岸”。
(五)反对坐禅
他说:不用求净土,净土只在你心中;不用坐禅,见你本性即禅;不用修功德,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他说“一行三昧”,就是:“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若坐不动是禅,维摩诘不合诃舍利弗宴坐林中。”(这是《维摩诘经》的影响)。
神会,襄阳人,约710年(睿宗景云元年)到曹溪见慧能。在慧能死后二十一年,即734年(开元二十二年),他才到河南滑台传道,到现在1934年我们来讲他,恰好是他整整的一千二百年纪念。那时他在大云寺大会上当众宣述南宗的宗旨,说当时公认的传法正统是假的,大胆指斥普寂“妄树神秀为第六代”。他说当初菩提达摩,以一领袈裟为传代法信,授给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有传法袈裟在韶州为证。他自己称说这次在河南“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是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现在普寂妄称自己为第七代,把神秀称为第六代,他要誓死反对!或曰:普寂禅师名望盖世,天下知闻,如此排斥,恐与身命有关。他说:“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岂惜身命?”他更进一步说,神秀在世时,因袈裟在韶州慧能处,所以不敢自认是第六代;乃普寂竟让同学广济于709年(景龙三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当时普寂尚在,但也没有人出来否认。可是,神会也闹了一个大笑话。有人问他:菩提达摩以前,西国又经几代?他可没有预备,信口答出“八代”,并且还把菩提达摩与达摩多罗误作一人(见前讲)。至745年(天宝四年),神会到了东京(洛阳),在荷泽寺继续“定南宗宗旨”,继积攻击神秀、普寂一派的“北宗”为伪法统,定慧能一派的“南宗”为菩提达摩的正统。他提倡顿悟,立“如来禅”,破北宗渐教的“清净禅”。其实,平心而论,真正的顿悟是不通的。如姜太公钓鱼,被文王任为宰相;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按:此两事,神会语录中常举作“顿悟不思议”的比喻);乃至李白之斗酒诗百篇,莫不是积了数十年许多零碎的经验,蕴蓄既久,一旦发挥出来。所以“顿悟”云云,往往也须经过“渐修”,不过因他是年过八十的老头儿,状貌奇特,侃侃而谈,就轰动了不少的听众。其时义福、普寂都已死了,在生时似乎是不理他,死后他们的徒子徒孙,眼见他声名日大,而且绘出图像来宣传他所造作的楞伽宗法统史,公开地攻击北宗法统,说来动听感人,于是普寂一派人只好利用政治势力来压迫神会。753年(天宝十二年),遂有御史卢奕上奏,弹劾神会,说他“聚徒,疑萌不利”;朝廷就把他赶出东京,黜居弋阳(在今江西),又徙武当(在今湖北均县),又移襄川(在今襄阳),又移荆州开元寺,苦煞了这个八十五六岁的老头儿!
神会被贬逐的第三年(755年,即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造反,两京陷落,明皇出奔,太子即位。至757年(肃宗至德二年),郭子仪等始收复两京,神会也回到东京来了。那时大乱之后,军饷无着,于是右仆射裴冕提出一个救济经济的政策:“大府各置戒坛度僧”,“纳钱百缗,请牒剃落,亦赐明经出身”。这就是做和尚先得买执照。本来唐朝做和尚的,须购度牒,有了度牒,就算出家,可以免除租、庸、调诸税。但残破乱离之际,这种公债无法推销,非请一位善于宣传的出来负责发卖不可,于是大家都同意把神会请出来承办劝导度僧,推销度牒,筹助军饷的事。他以九十高年,搭棚设坛,大肆鼓吹,听者感动,男女剃度者极多,这种军用公债果然倾销起来,一百吊钱一张,而当时施主也不少,于是为政府增加了大宗的收入,功劳甚大。肃宗皇帝下诏叫他入内供养,并且替他盖造禅院于荷泽寺中。到 760年(上元元年),神会死,享年九十有三,赐谥真宗大师,建塔洛阳,塔号般若。他死后三十六年,即796年(德宗贞元十二年),在内殿召集诸禅师,由皇太子主席,详定传法旁正,于是朝廷下敕立荷泽大师神会为第七祖。于是神会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为禅宗的正统了。
关于神会的思想,我不打算细讲。其教义可得而言者,约有五点:
(一)顿 悟
这就是神会的革命旗帜。他说:“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以明“顿悟不思议”。简言之,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二)定慧平等
他说:“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慧。”即以“慧”摄“定”,最后“戒”、“定”都可以不管,只要“慧”,归到理智主义去。
(三)无 念
他的禅法以无念为宗。“不作意即是无念。”“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 NB231 ,并属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四)知
他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所以,中国禅宗侧重知解,终身行脚,求善知识。且此语实开中国思想界“良知”一派的先河。
(五)自 然
他说:“修习即是有为诸法。”“生灭本无,何假修习?”只是自然,只是无为,与中国道家思想相合。
总之,神会倡言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所以他对于神秀一系的旧法统极力诋斥,建立起自己的新法统来。1926年我在巴黎发现了神会的许多材料,后来在日本又发现了一些。因知8世纪的前期,普寂盛行的时候,僧人都附于楞伽宗派,所谓“东山法门”;等到8世纪的后期,神会兴起,以至9世纪以来,又都成了南宗门下的信徒了。
“杀猪的”的说法(即旧说)就没有神会的地位,因其门下无特出的人物,而继续努力的人也非同门,所以他的功劳渐渐堙没,过了几百年就完全被人忘记了。
8世纪中,神会北伐成功,当时全国的禅师,也都自称出于菩提达摩。牛头山一派自称出于第四代道信。西蜀资州智诜派下的净众寺一派和保唐寺派,也都自称得着弘忍的传法袈裟。人人依草附木,自称正统。
(一)成都净众寺派,其法统为:
弘忍—智诜—处寂—无相
所以又称无相派。此派为宗密所分叙的第二家,与北宗接近,以“无忆,无念,莫忘”为宗。就是说,勿追忆已往,勿预念将来,“常与此志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也”。此宗仍要“息念坐禅”。
(二)成都保唐寺派,宗密记此派的世系如下:
弘忍 老安—陈楚章—智诜—处寂—无相 无住
无住把净众寺一派的三句改为“无忆,无念,莫妄”,“忘”字改成“妄”字,宗旨就大大的不同。无住主张“起心即妄,不起即真”,似乎受了神会的影响。且此派更有革命左派的意味:“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此派也想争法统,说慧能的传法袈裟被武则天迎入宫中,转赐予智诜,又递到无住手里。
但是忽然在江西跳出一个和尚来,名叫道一,又称马祖。他说慧能的传法袈裟又到了他那里,其实这些都是假的。他本是四川人,落发于资中,进具于巴西,是由北宗改入南宗的。他是无相(净众寺派)的弟子,后离蜀,赴湖南衡岳跟六祖嫡传怀让修行,才入“顿门”,故史家称为慧能的再传,其实他也属于智诜一派。道一这派的宗旨有八个字:“触类是道,任心为修。”他说:“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嗔烦恼,并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这叫“触类是道”,既是凡碰到的都是道,就是随时皆为道,随心皆为修行。这个本来就是佛,所以不起心造恶,修善,也不修道,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他只教人“息业养神”,“息神养道”。这叫“任心为修”。他殁于786年(唐德宗贞元二年)。
马祖门下有一个大弟子,名叫怀海,就是百丈禅师(殁于814年,即唐宪宗元和九年),建立了禅院组织法,世称“百丈清规”。凡有高超见解的和尚,称为长老,自居一室,其余僧众,同居僧堂。禅居的特点,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为一大革命。并且他们提倡做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和尚的格言。以后的禅门,大都是从马祖、百丈传下来的。自8世纪以下,禅学替代了佛教,禅院替代了律居,佛教差不多完全变成禅学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讲演,黎先生刚才对我说今天功德圆满,其实不过是我的一笔旧债还清了。
这次讲的是中国禅学的方法。上次本来想把中国禅宗的历史讲得更详细一点,但因限于时间,只能将普通书所没有的禅宗的来历,说了一个大概,马祖以后的宗派,简直就没有工夫来讲。但不讲也不大要紧,因为那些宗派的立场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区别,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时多讲方法,现在只讲禅宗整个的方法。
中国的禅学,从7世纪到11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四百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有大家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繁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入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9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841年,即唐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
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
如婴儿坠地,六根四体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
这好比砍树,砍了一千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一千零一斧头,树忽然倒下来了,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
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中十,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是不用方法的,讲不通的,所以后来禅宗也有“树上哪有天生的木勺”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为中古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已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伽利略(Galilei,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但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专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例: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地集了许多经验,一旦于无意间就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悟顿修”是没有教学方法的。
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叫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又渐修。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哈,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
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说,唯有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 NB74A ,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
又云:
如来亦见诸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
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并不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做的人也没有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跷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这就是他们的方法。
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纪到9世纪初传遍了全国。本来禅学到了唐朝,已走上语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从事于繁琐的注疏。但是那顿悟派依然顿悟,不用语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彻悟。马祖以下又用了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声,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发疯,正是方法。但既无语言文字作根据,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骗人的。
马祖不靠语言文字说法,他的方法是对的,是真的;但是后来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这里且讲一个故事:有一书生,衣服褴褛,走到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后来小和尚报告知府大老爷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山门,恭敬迎接,招待殷勤。书生看了,一声不响。等到知府大老爷走了,书生说:“佛法一切平等,为什么你不睬我,而这样地招待他?”老和尚说:“我们禅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书生听了,就给他一个嘴巴。老和尚问他为什么打人。书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这种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在9世纪中年,出了两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宣鉴(殁于865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临济义玄(殁于866年,同上七年)。他们的语录,都是很好的白话文学。他们不但痛骂以前的禅宗,连经连佛一起骂,什么释迦牟尼,什么菩提达摩,都是一些老骚胡,十二大部经也是一堆揩粪纸。德山自谓别无一法,只是教人做一个吃饭、睡觉、拉尿的平常人。义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后来的禅门,总不大懂得这两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禅机——呵佛骂祖禅。
平心而论,禅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故不须用嘴来宣说什么大道理。因此,这个闷葫芦最易作假,最易拿来欺骗人,因为是纯粹主观的,真假也无法证实。现存的五部《传灯录》,其中所载禅门机锋,百分之七十怕都是无知妄人所捏造的。后来,越弄越没有意义了。不过,我们也不能一笔抹杀。当时的大和尚中,的确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他们的奇怪的方法,并非没有意义的。如我第一次所讲贼的故事,爸爸把儿子锁在柜子里,让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说:你不怕没有饭吃了。这个故事,就可比喻禅学的方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教育上说,很类似现代的设计教学法。看来很像发疯,但西谚云:“发疯就是方法。”(Madness is method.)(按:西文两词音近,中语四字也都是双声)禅宗经过四百年的黄金时代,若非真有方法,只可以骗人一时,也不能骗到四百年之久。
禅学的方法,可归纳为五种:
(一)不说破
禅学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意思就是说,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问,要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 NB231 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便成了“口头禅”;本来真理是最简单的,故说破不值半文钱。所以禅宗大师从不肯轻易替学人去解说,只教学人自己去体会。有两句香艳诗,可以拿来说明这个方法,就是:“鸳鸯绣取从(随)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且讲他们三个故事来作例子。其一:沩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说法。沩山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其二:香严和尚请沩山解说“父母未生时”一句,沩山说:“我若说似(与)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的是我的,终不干汝事。”香严辞去,行脚四方,一日芟除草木,偶尔抛一块瓦砾,碰竹作响,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遥礼沩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云岩和尚的弟子,每逢云岩忌日,洞山必设斋礼拜。或问他于云岩得何指示。他说:“虽在彼处,不蒙指示。”又问:“和尚发迹南泉,为何却予云岩设斋?”他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大家听了三个故事,便知“不说破”是禅学的第一个方法。因为早经说破,便成口头禅,并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乐?
(二)疑
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体会。例如洞山和尚敬重云崖,如前所说,于是有人问洞山:“你肯先师也无?”意思是说:你赞成云崖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又问:“ 为何不全肯?”洞山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他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学者要会疑,因为怀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赞成,便不容怀疑,无疑即不想了。又,有僧问沩山和尚:“如何是道?”沩山说:“无心是道。”僧说:“某甲不会。”就是说我不懂。沩山就告诉他:不懂才好。你去认识不懂的,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按:沩山原答为:“会取不会的好。”僧云:“如何是不会的?”师云:“只汝是,不是别人。……今时人但直下体取不会的,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入,不名运粪出,污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禅宗的第二个方法。
(三)禅 机
普通以为禅机含有神秘性,其实,真正的禅机,不过给你一点暗示。因为不说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诸禅师又想出种种奇怪方法来,如前面所举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头。这种方法,名曰“禅机”,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对于某种因缘,给一点暗示出来,让你慢慢地觉悟。试举几条为例。其一:李勃问智常:“一部《大藏经》说的是什么?”智常举拳头,问道:“还会么?”李答:“不会。”智常说:“这个措大,拳头也不识!”其二:有老宿见日影透窗,问惟政大师:“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长老!您房里有客,回去吧!”其三:僧问总印:“如何是三宝(佛、法、僧)?”总印答:“禾、麦、豆。”僧说:“学人不会。”师说:“大众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问沩山:“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沩山指灯笼说:“大好灯笼啊!”其五:僧问巴陵鉴和尚:“祖师教义,是同是异?”鉴说:“鸡寒上树,鸭寒下水。”法演和尚论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却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其六:僧问云门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答:“糊饼。”法演说:“破草鞋。”这些禅机,都是于有意无意之间,给人一点暗示。
前十余年,罗素(Bertrand Russell)来中国,北京有一班学生组织了一个“罗素学术研究会”,请罗素莅会指导。但罗素回来对我说:“今天很失望!”问何以故?他说:“一班青年问我许多问题,如:‘Goeorge Eliot是什么?’‘真理是什么?(What is truth? )’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几句话作可能的应付。”我说:假如您听过我讲禅学,您便可以立刻赏他一个耳光,以作回答。罗素先生颇以为然。
(四)行 脚
学人不懂得,只好再问,问了还是不懂,有时挨一顿棒,有时候挨一个嘴巴;过了一些时,老师父打发他下山去游方行脚,往别个丛林去碰碰机缘。所以,行脚等于学校的旅行,也就等于学生的转学。穿一双草鞋,拿着一个钵,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师大学生,转到清华,再转到中央大学,直到大觉大悟而后已。汾阳一禅师活到七十多岁,行脚数十年,走遍了七十多个山头,据上堂云:“以前行脚,因一个缘因未明,饮食不安,睡卧不宁,火急抉择,不为游山玩水,看州府奢华,片衣口食;只因圣心未通,所以驰驱行脚,抉择深奥,传鸿敷扬,博问先知,亲近高德。”儒门的理学大师朱子也曾说过:“树上哪有天生的木勺?要学僧家行脚,交结四方贤士,观察山川形势,考测古今治乱之迹,经风霜雨露之苦,于学问必能得益。”行脚僧当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钵,逢着僧寺就可进去住宿,替人家做点佛事,挣碗饭吃;要是找不着庙宇,只能向民家讨点饭吃,夜间就露宿在人家的屋檐下。从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经过这一番漂泊生涯。行脚僧饱尝风尘,识见日广,经验日深,忽然一天听见树上鸟叫,或闻瓶中花香,或听人念一句诗,或听老太婆说一句话,或看见苹果落 地…… 他忽然大彻大悟了:“桶底脱了!”到这时候,他才相信:拳头原来不过是拳头,三宝原来真是禾、麦、豆!这就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五)悟
从“不说破”起,到“桶底脱了”,完全觉悟贯通。如圆悟和尚行脚未悟,一日见法演和尚与客谈天,法演念了两句艳体诗:“频呼小玉元无事,为要檀郎认此声。”全不相干,圆悟听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个五台山和尚行脚到庐山归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问他见到什么道理。他说:“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又,沩山一天在法堂打坐,库头击木鱼,里面一个火头(烧火的和尚)掷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沩山唤他前来,问道:“你作么笑?”火头说:“某甲不吃稀饭,肚子饥饿,所以欢喜。”沩山点头说:“你明白了。”我前次所述的奥古斯丁,平日狂嫖阔赌,忽然听人一句话而顿改前非,也是和这些一样的悟。《孟子》上说:“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
以上所讲禅学的方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自得。
总结起来,这种禅学运动,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禅、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种革命。自从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绍,崇拜,研究,选择,以致“得意忘象,得鱼忘筌”,最后,悟到释迦牟尼是妖怪,菩提达摩是骗子,十二部经也只能拿来做揩粪纸;解放,改造,创立了自家的禅宗。所以,这四百年间禅学运动的历史是很光荣的。不过,这革命还是不彻的。刻苦行脚,走遍天下,弄来弄去,为着什么?是为着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就是“腊月二十五”。什么叫作“腊月二十五”呢?这是说怕腊月三十日来到,生死关头,一时手忙脚乱,应付不及。这个生死大问题,只有智慧能够解决,只有智慧能够超度自己,脱离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过是用智慧来解决一件生死大事,找寻归宿。这不还是印度宗教的色彩么?这不还是一个和尚么?所以说这种革命还是不彻的。从禅学过渡到宋代的理学,才更见有两大进步:(一)以客观的格物替代了主观的“心理”,如程朱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穷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真伪,到后来,便可有豁然贯通的一旦。这是禅学方法转变到理学的进步。(二)目标也转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个吃饭、睡觉、拉尿的平常人;一般禅学家都是为着自己的“腊月二十五”,始终只做个和尚。理学则不然。宋仁宗时,范仲淹说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后理学家无不是从诚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超度个人,不是最终的目的,要以个人为出发点,做到超度社会。这个目标的转变,其进步更伟大了。这两点是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总之,宋明理学的昌明,正是禅学的改进,也可以说是中国中古时代宗教的余波。
这是我二十年前(1934年)在北平师大的四次讲演,黎劭西印在师大的一个刊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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