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断梁殿

虎丘断梁殿
　　程彼德
　　导游说天助神佑苏州出现了一座断梁殿。但愿如此美好。然而，这殿里外碑文和楹联充满了人间烟火。大门口楹联轻描淡写虎丘大隐隐于市的心态，仍然透出了一派尘世气息，上款“集明人文中语旧为顾德华女士书”；落款“丙寅春日广陵李广和重书，时年七十有九。”联曰——
　　塔影在波山光接屋，
　　画船人语晓市花声。
　　山下大小饭店代替了往日卖花景象，景区不准吆喝，服务员走到行人身旁私语请吃饭。几十年不见的游船重现山塘河上，五颜六色，舱中人口音天南海北。虎丘是老苏州的标志，断梁殿是虎丘的门面，淑女墨宝在殿门两旁恭候四方来客，鹤发李公殿后，熙和祥瑞，宾至如归。
　　此楹联左有两块碑石嵌在墙上。一块是民国17年吴县县政府公布虎丘总面积：全山共212亩4分6厘5毫土地，其中应划出民地31亩4分5厘1毫，山寺实有地181亩1厘4毫。这文件很长，主题只有两句话——“查虎丘山为为吴中名胜古迹处所本不容民间私自僭占。”那时僧俗为土地闹矛盾大概很激烈，官方才出面仲裁。百姓工夫不及念阿弥陀佛的相邻，数十年来，虎丘土地已超过181亩了。据说，今后更要大展宏图，《姑苏晚报》2004年春天某日头版头条消息：虎丘要向西扩40顷土地，现今山塘街居民区席场弄，郁家浜届时将从苏州地图上消失。名胜古迹越来越胖了，历代游人有几个晓得当地百姓的贡献和牺牲！
　　第二块碑是康熙27年（1688年）3月12日立：“严禁寺僧盗卖山木居民作践贤祠，”以及不准山人“引诱营兵放马”。这碑文提供了鲜为人知的信息：清朝虎丘附近有驻军。当地人贪小利才会“引诱”官兵，公家牲口吃民草要付钱，可说旧事中一条好新闻，由此看到那时草木丰茂，像今朝虎丘这点植被不够马群吃几天的。碑文中说的“贤祠”，查遍全山，只有一座万历年间造了屡经兴废的“五贤祠”，纪念唐刘禹锡、白居易、韦应物、纪念宋王禹锡和苏轼。康熙时“居民”为啥“作践”、怎么样作践诗人？匪夷所思。
　　断梁殿门外右墙也嵌有两块碑。一块《重修山塘街助银善士姓名碑》，姓名密密麻麻，修桥铺路名留千秋，几个游客读了记牢几个人名？到是断梁殿后的真娘坟，后生为之喋喋说风尘。另一块碑复杂了，是明朝的，全文曰：直隶苏州府为禁约事照得虎丘山寺往昔游人喧杂流荡淫佚今虽禁止恐后复开合立石以垂永久今后除士大夫览胜寻幽超然情景之外者住持僧即行延入外其有荡子挟妓携童妇女冶客艳装来游此山者许诸人挈挐到官审实妇人财物即行给赏若住持及总保甲人等纵容不举及日后将此石毁坏者本府一体追究故示 隆庆二年十月立石。
　　这是个治安文件——不准淫荡男女白相虎丘山！
　　何谓淫荡？见仁见智，语焉不详。而情人眼里出西施，直接影响了这个政策的客观标准。
　　苏州经济和文化发达，在明朝受中央政府直接领导，即今天的直辖市，意识形态及其生活秩序必得封建规范，说“冶容艳妆”等于荡子妓女，不准进公共场所，荒唐！世间常有合理不合法、合法不合理的人事，隆庆娼盛属前者，虎丘这碑文属后者。拿出当代影视编导的想象工夫，设想在草木森森山林中或在没人礼拜的五贤祠里，朱皇帝的男女寻欢作爱成风 ，勒石示众才是因果。这碑文竖立四百多年没被“毁坏”，淫佚之风也从未停歇，区别有的——此山无鸡鸣那水有啼莺，时合法时非法时暗时明。庄严法令往往变成一篇幽默小品。
　　这篇文字复杂，因为它针对一个古老而永葆青春的行业，这行业打破了时空放诸四海而皆准。罗马尼亚有位艾德里安先生，今年向该国消费者保护协会投诉，说付了钱给一位妓女，对方“没有尽心尽力为我提供良好的服务，”从共产主义教育中跨过来的协会会长说：“处理这个案件有些困难，因为妓女在罗马尼亚是不合法的，但我们会解决的。”当代东欧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国古代闹点笑话实在不足挂齿。中国人特别是文人，看待青楼生涯比外国人豁达多了：不凭衣衫看扁人，相反，热情写风尘人物种种经历，在小说和戏曲宝库中，多了一批批活着凄凉死后风光的女人，人人爱怜杜十娘、苏三、柳如是……跳出风流世界，说说题外话：论今朝，人们如果到了开摩托艇、坐飞机代步这境界，处处楼台金子砌墙，没有冶容艳妆的女人，算什么天堂！天堂者，风情万种之地也。
　　断梁殿门内，殿正中高悬黑字大白匾《大吴胜壤》，跋文：虎阜有始祖希冯公书大吴胜壤匾乾隆时失咸丰十一年曾寿辟兵黄埭见村肆败壁上有此四字而大吴字已蚀过半因有意补全制匾置寺中聊存一千四百余年旧迹焉 光绪三年三月 四十三代孙曾寿重立。
　　前面见过，到虎丘首先看到长者为淑女重写楹联，现在看到后代替祖宗补写匾额，苏州文化传承的多渠道够浪漫的，充满了人情、亲情与乡情，他们借古迹美景也抒友谊也表孝心，被导游说得神乎其神的殿堂和随寒暑变化的山林，都染上一层层永不消退的温馨。
　　梁漱溟九十三高龄时也为断梁殿写一块匾——《含真藏古》，跋文“顾恺之序略记虎丘山水语含真藏古体虚穷元因书四字为胜迹存真 乙丑年十一月。”法书温良敦厚、神气十足。顾恺之，东晋画家，距今一千六百多年了，虎丘有他墨宝，苏州人福气。奈何神州多灾多难，暴徒代代有，最恶毒者视文化同粪土，不仅作践多愁善感的唐宗诗人，还用各种名义破除大批文物，虎丘也未免劫难。所幸石坚难摧，今人籍此明了古人与故事。本文囊括一座断梁殿里外所有文字，对虎丘来说，仅是一斑；它们不是应酬不是矫情之作，游人读后能知名家心情；能领会怎么赏景，能见历史风云；巧得隆庆这般官家文章，醒悟如何发审已待人。苏州各景点的文字资料，都值得拍照或拓片展销，旅游业者从中多少可以赚两钿，更惠及五湖四海关心苏州的朋友做个有据可查的纪念，例如虎丘，不仅花好月圆，更有动人的精神，更有高尚的风骨。
　　《含真藏古》恰如梁老先生一生写照，读书人会联想到辛弃疾哭朱熹――“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国内书家多多，虎丘管理者独请梁先生墨宝，断梁殿内老匾出新声。不出声人人也晓得：梁断千年殿不倒。概括今日虎丘：旧得辉煌，新得舒畅。
　　山上下楹联与匾额众多，半是当代书家作品。断梁殿最后一副楹联，是启功先生写在后门的法书，与殿前门李广和写的楹联同为写景抒情，相映交辉，文曰――
　　翠竹苍松全寿相，
　　清泉白石养天和。
　　读着吟着想到弦外之音，书家祈祝游人随美景康乐长寿吧。
　　摘自《苏州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