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转溪头忽有路,妆衣逃却尚余妆——出家
路转溪头忽有路,妆衣逃却尚余妆——出家
出家了,但我每年还是要回家一次。有个法师说我这样不好,都重新投胎做人了(指出家),怎么对家庭还这样恋恋不舍!言语之间对我似有大为可惜之意。说实在的,我这人很有些孤陋寡闻,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有个观念:剃度后不回家,才是“出家”。我只知道血缘关系是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断不了的!知道出家人从事的是普度众生,皆成佛道,父母也是众生之一,当我清楚的知觉我的白发娘正在苦苦盼儿归的时候,作为出家人,我绝不能忍心去袖手旁观!况且,一个连自己的父母都能置之不理的人,他能对众生常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学佛还是要从这个最基本的做人开始。我是这样想的,所以也是这样去做。出家几年,我看多了师兄弟们和各自父母你死我活的斗争。再回头想想我的父母,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记得我出家那年,我事先未透半点风声,在三天内把公职辞了。等到父母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办妥手续,行进在我出家前的最后一次旅游路程中。我没带电话,只有一个简单的留言:一切等我回来再说。等我“告别”旅游结束回家,家里早已乱成一团。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这个说,这个社会这么乱,那样安稳的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那个讲,凡事都是自作主张,怎么也不考虑父母的意见,七嘴八舌把我数落个没完。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你了。父亲一言不发,但我知道他比谁都不满意我的作法。母亲说,算了,儿大不由娘,自己的事自己作主,辞职后干什么呢。人太多,我父母又是很要面子的人,所以想想,我最终撒了个谎。我把我历年的奖励证书往桌上一扔,说,我有这样的本事,下海不更好!然后我摔门而去。遛一圈回来,家中已是风平浪静,谁也不提了。接下来的几天,我辗转难眠,一会儿想父母紧衣缩食,四处借钱供我们弟兄仨人上完大学;一会儿想我出家后父母人前人后抬不起头;一会儿想……唉,几次想张口,可总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在家中过了一个团圆年,我在我的书桌上留了一首诗:
咏怀
昨夜冷雨随更长
遥追侯门涟滟汤
碧玉琥珀难为盛
皓腕擎来益生香
温柔不抵心中恨
寂寞常伴夜茫茫
路转溪头忽有路
妆衣逃却尚余妆
富贵难解缁衣意
恁他双泗渐渐凉
我觉得我父母会看到它,也能看懂它,因为他们还是有这个文化的。告别一声,我便走向了我的新途。
我出家的过程应当说是非常顺利的。那年我周游各省,最后选定合肥明教寺,既而便打道回府,跑回老家——我决定陪家人过一个完整的春节。
春节依旧是闹哄哄的索然无味。我在年初一给明教寺打个电话,询问了一下出家所需的条件,备好行囊,过完十五,十六晚上踏上南来的火车,十七上午我就已站立在寺院的客堂里了。见方丈,礼拜,我先开门见山,说,我是来出家的,没有介绍信,只有这些材料不知行不行,然后我递上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历年奖励证书和学位证书。我想,实在不行,我宁愿出钱请他们去调查。老和尚看看材料,又看看我这个外表不知天高地厚,内里实则惴惴不安的家伙,微微一笑,说出三个我有生以来感觉最美妙、最激动、最乐意听的字,“留下吧”。哇,我长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接下来的日子,锻炼,考察,落发,我终于穿上梦想的僧衣。现在想自己那时还挺可笑的,明明知道出家人不能再臭美了,可我业障重,最终还是一个人偷跑到法堂里,对着大镜子照个够,唉!
寺院的生活确实是平静如水。我的心却如同微风轻抚,时起波澜。我不能不想我的家人。我明白我的行为肯定会给他们造成极大的打击和伤害。我想如果不把家庭问题解决好,恐怕我出家一辈子也不得安宁,这样一来,岂不是哪一方都会痛苦不堪!如此出家,又有何意义可言?
为试探情况,我拨起家中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啊,是你,你还想着打电话回来?”埋怨,数落,接着又问我,好不好,顺不顺,热不热,啥时回去,最后又絮叨起家里单位婆婆妈妈鸡毛蒜皮外加女朋友。我手执话筒,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慌乱?激动?伤感?一时竟心动神摇,为之语塞。“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话筒那边传来母亲一连串的询问声。我猛然回过神来,强自欢笑,“啊,没什么,我想起出来时我书桌上书忘记收了。”
“呵,还说呢,你这么心细的人,怎么也丢三落四的了呢!我给你收好了,放心吧。”“没看见我写的诗吧?”“哪有什么诗?没见。你放心好了,不在家,也不会有人动你的。”怪不得!我心里忽地平静下来。母亲接着说:“学校里快放暑假了。我打算假期到黄山去,你陪我一块吧。”我……我知道自己去不了,但又不忍心,只好吞吞吐吐,“尽可能吧。”母亲倒干脆,“我知道你忙!其实我不过是想看看你忙什么。算了,到时候我先去合肥,从你那儿过。你能去就去,不能去就不去。”完了,黄山肯定是谁也去不成了!“妈,你还是先到黄山,后到合肥吧”,我建议。“怎么那么麻烦!还是先到合肥,听我的。”母亲对我到黄山还是抱有期望的。我只好不再争辩。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在合肥抖个水落石出也好。
我把我家人要来的消息告诉给了师公(老和尚收我做徒孙了,而且就留在他老人家身边做秘书)。师公略微沉思一下说:“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嘴角竟然露出一丝微笑!我很诧异,师公怎么一点也不多问问我,就这样直接了当?也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莫非……唉,我不费那个脑筋了,反正我来的目的不就是希望干脆利落吗?我说:“师公,我家人来后,无论如何你只要不见就行。一切我自能处理。”师公看看我,下颔轻点。看来没有问题了,我拜谢师公,然后走出方丈室。
那天我上过早课后,心里就开始按捺不住的想:老太太来了见我这个样子会怎样?哭啊,闹啊,寻死觅活什么的,这些虽很难和我心目中的永远温和、恬静、落落大方的妈妈挂上钩,但女人毕竟是女人,我也不敢说到这份上她老人家还会不会保持良好形象!真要闹起来,我该怎样应付呢?唉,七上八下,八下七上,这腿到了火车站,心却还在这问题上瞎琢磨。看看时间快到了,我的心狂跳得更厉害。我实在是难以想象见面时的情形,只好把身子隐藏在柱子后,紧张的注视着奔涌而出的人流。
啊,看见了,我看见我妈妈了!分别半年,她老人家还是那样精神,步履还是那样轻盈!她没有带什么包之类的东西,只是左手紧抓住我妹妹的手,像是带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其实妹妹已经二十岁了),生怕一不留神就丢了似的——这是教师的职业病!妈妈教初中生几十年,落下这习惯:看别人都是孩子,唯自己是大人。总是替别人多操心!她们母女俩人边走边说着,笑着,眼睛不时的向前方张望……我下意识的把身子躲得更隐蔽,我不知是该迎上去好,还是等到她们发现我再说。
人流渐渐稀少。母亲和妹妹先是在出站口停了一下,四处看看,没发现我人在哪里,俩人满脸的诧异,然后又继续朝车站广场中心的大花坛(那儿地势较高)走去。我也不敢吱声,只好低着个头,跟在后面往前走。人越来越少。我鼓了鼓勇气,咳嗽一声。母亲和妹妹猛的回过头来。我大着胆子,迎视她们的目光。警惕、惊讶、茫然、痴傻,每一种神情都让我心如针扎似的难受!母亲呆呆的,只有一句话:“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妹妹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不敢再看下去,连忙低下头,说:“到宾馆再说吧。”母亲就这样痴痴的被我带上出租车,就这样痴痴的被我带进宾馆,走进房间,泪水,这时才不可遏止的纵横在脸上。“你怎么能骗我呢!”母亲哭出了声,但声音是那样的压抑,压抑得让我的胸口如同负了重物一般,喘不过气来。“我绝不还俗的,无论如何,”我暗暗告诉自己。“妈,我并没有骗过你呀!”我便讲我如何留下那首诗,诗里哪一句说明了出家的意思。“你的东西从不让人碰,我们谁会想到去看它?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说呢!”母亲忍不住质问我。我无言。是啊,我为什么不直说呢?明明知道家里人是不会看自己的东西的,留诗又有多大的用处!潜意识里不也是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看到吗!“我觉得早晚你们得看到吧。”我无力的狡辩着,又不肯让步,“反正我出家是出定了,今生是不想再去还俗了!”母亲又哭得厉害起来。
“你的女朋友呢?”妹妹老长时间不作声,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我的女朋友?早结束了!”“真的吗?”“那还有假?我总得要对得起人吧。”妹妹虽有些半信不信,但还是闭了口。
“你该不会在社会上犯了什么事,人家逼你没办法了吧。”母亲紧接着又追一句。“妈,你怎么想你儿子那样!我是那种人吗?我要是真犯了事,出家也逃不掉啊!真是,警匪片看多了!”我咕嘟了一句。
“左不是,右不是,那你为什么会出家?我们祖宗八代也没有你这号人啊!”母亲又哭起来。我默然。我为什么出家?为信仰?这样说会有效果?我们那儿佛教发展不兴盛,有几人知道出家人,几人明白出家的意义?微乎其微!要是听说有人放弃优越的家庭条件不要,远大的仕途经济不要,去出什么家,不笑掉大牙,骂你傻瓜蛋才怪!母亲这代人早已经历了纯真的、狂热的、痛楚的时代,岁月的沧桑早使他们磨蚀了一切棱角,平静,是他们在晚年唯一的愿望,哪会提什么信仰!
我只有这么说了:“妈,你说人活着图什么?名?利?……”
“我不图什么名利,那都是假的,我只希望一家人都能平安快乐,活着有用!”母亲打断我的话说。
“我现在在这儿很好的,每天有文件就写,没文件就安排自己的事。天天从早到晚,写写毛笔字,看看书,搞点小文章。也用不着坐班,就是楼上楼下的工夫。我觉得我很快乐,因为我能最大限度的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那钱呢?就这个一个月多少工资?它能比得上你上班挣得多?”
“当然比不上,不过我上班不是为挣钱,我只想在我出家前能为家里尽点孝心。这个我说过,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从来对钱就没有过什么贪心。出家了,更不用这东西,你说现在吃的,住的,都是寺院里的,个人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母亲叹口气,“你不结婚,老了怎么办?谁管你?你光知道现在,啊,是自由,少有人管,可等你老了,你想要人管,也不定就有人管啊!中国不是外国,有较稳固的保障体系,养儿防老,还是中国的习惯啊!”我长出一口气,“妈,你不了解寺院的养老情况,我可以领你看看,社会上的养老,说实在的,根本比不上寺院里的养老严格。再说,妈,你老人家一辈子了,什么时候替自己想想?我在家的时候总是想,你这一辈子也太委屈了,结婚前为爷爷奶奶活,结婚后为我父亲活,生儿育女了,又为孩子活,还不光是自己的孩子,你什么时候为自己活?你不是很喜欢《镜花缘》这本书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它?还不是作为自己不能拥有的补偿,当作梦想的一种寄托吗!”
“你还替我着想?你就没想到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给家庭造成极大的伤害?”母亲截住我的话,嚷了一句。
“我知道我给家庭蒙了羞,让大家都觉得抬不起头。我所能做的,一是保证有一天你们肯定会以我为荣;二是我回家绝对小心翼翼,尽可能不给家里添乱,你们或者来这儿,我不回去,反正我极少回家,别人也想不起来。我保证,相信我没错的。”我顺势借用了一下广告词。“我再相信你?我要不是太相信你,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母亲余怒又起。我连忙抽自己嘴巴,陪小心,又哄了半天,母亲的脸色才有所好转。
妈和妹妹在合肥呆了两天就回去了,黄山当然是没去成!临上火车的时候,母亲神色很黯然,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回去!”我笑笑说:“妈,知子莫若母。你肯定明白我会怎么做。”母亲叹口气,“其实寺院的生活也还可以,就是饭菜差了些,菜里连个葱花儿都没有!”“葱花?”我笑起来,“妈,幸亏是给我说,不然别人不笑死才怪!葱花是荤,我们哪能吃?再说,吃不吃这个那个的并没什么,有所得必有所舍,舍得,舍得,不先舍,哪能得?”“可你付出的未免太大了!”母亲丢下这一句,便上车了。我知道这事没完。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打电话来。我原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谁知电话中父亲的口气竟然出奇的愉快!“老三,你别瞎胡闹了,我还不知道你?半年了,这和尚的生活你也体会够了,回来吧,我给你找个工作。”我不明白父亲何以会是这样的态度,是故作姿态?还是真以为我是搞什么生活实践?不管了,我还是老实好。“爸,我想我妈肯定给你说了。我不是在玩,而是确实出家了。”
“……”电话的那边一阵沉默。我静待暴风雨的来临。“我不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这样?我现在工作太忙。这样吧,你能不能回来解释一下?”良久之后,父亲说。我很清楚,这事不面对面的交锋是不会了结的。我答应了,并约好在十一月兑现。
放下电话,还未容我定神,电话又闹起来。我抄起话筒,“喂,哪里?”“老三吗?你怎么回事?犯什么病了?我今天去买票,明天到合肥。”哥哥的大嗓门直愣愣的冲过来。我赶快喊:“我刚才和父亲说好了,十一月回去,你别过来了,过来也见不着我——谁来我不见谁!”“十一月你真能回来?”“我骗你们干吗?我要骗你们,你们谁还会相信我?”
电话挂上了。我不禁苦笑,唉,这一关,我是非闯不可了!
闯的还不止这一关。过了大概有三四天吧。这天上午,我正在房间里写毛笔字。我们那个傻师兄气喘喘的跑上楼,“快,有个女的,年轻的女的,找你。”我还没问呢,就已经看见我原来的那个她站到了楼梯口。——过后,我使劲的敲我那个傻师兄,“怪不得人家说你傻,你就是笨,她跟你后边都上来了,你还不知道!”我把她让进房间。门开着。她坐在床边上,看着我站在敞开的门边,幽幽的说:“何苦呢?”泪,无声。“什么何苦呢?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我想笑,怎么和打禅语似的!但我实在悲伤不起来。看来是学佛了,不然,这四年的感情我怎么说放就放下了?难道我从来就没有爱过?难道我爱到最后只有放弃?罪过,罪过,今天想来,这些话实在有损我的出家人形象!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出来的只有祝福,只有祝福!
她在合肥住了一天,走的时候我让两位师兄送的火车票。师兄回来后给我一封信,说是她给我的。我没看,我知道是什么内容。
十一月份我真回去了,不回不行,我要做到我所能做的一切,让家人相信我的事情,只有这样家人才会听从我的意见,我才能出好我的家!这一趟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家里人确实吵得厉害,不过我胸有成竹,我用我的“三论”:“工具论”、“舍得论”、“自由论”把所有的批判都—一击破,我下定了决心,谁又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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