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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留微命做诗僧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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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留微命做诗僧
  王开林
  一袭袈裟,一串念珠,一双芒鞋,一只盂钵,一身瘦骨,一怀愁绪。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踟蹰于十九世纪末的血雨暗夜,徘徊于二十世纪初的腥风长街。他命定是弱者中的强者,却又是强者中的弱者;他命定是诗杰,是情圣,是丹青妙手,是革命和尚,却又是断肠客,伤心人。参禅则意犹未定,避世则情犹未绝。他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如此悲苦交煎之心,如此蒲柳弱质之体,却偏要向天涯更远处漂泊,漂泊……
  八十六年风雨后,我们邂逅于西湖边,孤山下,他依然清癯如初,忧郁如初。未及叩问,未及攀谈,刹那间,他便如一叶薄薄的剪影随风飘逝了,只闻见茫茫白水上传来琅琅诗声──
  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这回,他真的走了,毅然决然地走了。这位天下第一痴子果真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果真能抛闪得下三寸灵台上那个如血奔心的“情”字?
  要了解苏曼殊(1884~1918)烟花般灿烂而又短暂的一生,则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他的身世谜团——那不愿示人的“难言之恫”,一个至死也未能解开的心结。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原籍广东香山县沥溪乡苏家巷,青年时期赴日本淘金,三十九岁时身任横滨英商万隆茶行买办。他还在国内捐有官职,算得上春风得意。苏杰生寡人好色,口袋里攒足了闲钱就忍不住要美美地享受一下齐人之福。妻子黄氏留在国内,鞭长莫及,在他身边侍奉的是两位姬妾,一位是日本女子河合仙,时年三十六岁,一位是中国女子大陈氏,时年十七岁。苏杰生意犹未尽,又将河合仙的胞妹、时年十九岁的河合若勾引失身,苏曼殊便是这场不伦之情珠胎暗结的产物。其后,河合若将私生子留给了姐姐抚养,然后嫁给了一位海军军官。从此,小宗之助(苏曼殊的日本乳名)脉管里流淌的便一半是大汉民族的精,一半是大和民族的血;一半是咸腥,一半是苦涩;一半是无语话凄凉,一半是有心伤离别。“世上飘零谁似我”,在他心目中,东瀛与赤县,都是故国,又都是异邦。
  四岁时,苏曼殊随河合仙暂住东京。他天资颖秀,才华早露,“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也就是在那年,一位过路的相士偶然见到双眸朗若流星的曼殊,忍不住驻足感叹道:“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天机乍泄,当时却无人会意。
  苏杰生喜欢这个夙慧天成的儿子,乐得由他来延续苏家的香火,光耀苏家的门楣。六岁时,已改名为戬的曼殊随嫡母黄氏漂洋过海,回到广东香山沥溪老家,入读乡塾。他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骨多少有些招架不住。何况身世成谜,平日里他没少受到族中子弟的奚落和排斥。曼殊天性敏感,内心的悲愤无处诉说,其痛苦可想而知。九岁时,河合仙与苏杰生关系破裂,曼殊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十二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却被当家的大陈氏弃置于又脏又破的柴房,饱尝饥渴之苦,险些一命呜呼。度过此劫后,曼殊决意逃离家庭。人世是红火坑,佛门是清净地,这个简单的比较法怂恿他追随新会慧龙寺的赞初和尚一路化缘而去。赞初大师有相当不错的识力,他一眼看出苏家这孩子聪明过人,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慧业。于是他携曼殊前往广州长寿寺,让一个流浪的灵魂暂时找到了遮风挡雨的屋檐。然而好景不长,由于饥火焚身,曼殊偷食鸽肉,违犯了寺规,严厉的方丈不肯饶恕,下令将他逐出山门。
  苏曼殊第二次出家是在1899年,十六岁上下。他初恋受挫,负气从日本回到广州,决意皈依莲座,永赞三宝,坚心事佛。蒲涧寺方丈念他身世畸零,遂将他收为沙弥。然而曼殊情根未断,尘缘未了,所谓“出家”,脚在空门内,心在空门外,又岂能绝智灭欲?只不过来走一回过场。有位来自草堂寺的游方僧常见曼殊眉目之间堆砌愁惨之色,便问道:“披剃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曼殊的回答是:“今虽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好个“以情求道”,这不是缘木求鱼吗?他在蒲涧寺没待多久,便悄然离去,返回日本横滨。
  苏曼殊第三次出家是在1904年1月4日。他在香港《中国日报》谋职未就,心灰意冷,便前往广东番禺县雷峰寺(一说为海云寺)落发为僧,具足三坛大戒,皈依了主张“我心即佛”的曹洞宗。这一次,他仍然不堪修行之苦,窃取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僧人的身份证明和户口)后,即飘然回港。
  1904年春,苏曼殊以玄奘、法显为榜样,万里投荒,去泰国曼谷朝圣,在玉佛寺拜乔悉摩长老为师研习梵文,为期不久,却大有收益。然后他又独身前往锡兰(斯里兰卡)菩提寺驻锡,开筵讲经,很受欢迎。初夏时,他途经越南回国,以当地烙疤的方式再度受戒。
  1907年秋,苏曼殊与章太炎欲结伴西游,赴印度朝圣,深造佛学,终因资金短缺而未果。苏曼殊在其笔记小说《岭海幽光录》中表彰明清换代之际抗节不挠、视死如归的义僧祖心,曾借题发挥:“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他在致刘三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苏曼殊为何要出家?这些话可以作为一部分注脚。
  然而三师七证又如何?燃顶烙疤又怎样?苏曼殊终究做不到禅家强调的“不沾,不着,不滞,不昏,不染”。他的悲剧人生既由身世造成,由社会造成,也由性格造成。他任性,偏执,脆弱,悲观,恃才傲物,愤世嫉俗,落拓不羁,因此,虽誉满国中,遍交当时名士,却依然认定自己只是孤独的漂泊者,伶俜一人面对洪荒样的世界,满怀惊恐,无所适从。他与异域诗魔拜伦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首先,两人均有伤及自尊的缺陷,拜伦跛足,而曼殊是私生子;其次,两人均具有自由不羁的叛逆精神,永不餍足的激情,沦骨浃髓的厌世感,且与旧道德格格不入;其三,两人均是多年漂泊异域,同样深爱着异邦的美女(拜伦爱雅典女郎,曼殊爱日本的百助枫子),同样是具有唐璜好色如狂的毛病,同样是用艺术创造力去平衡内心的风暴。但他们又有不同的特点:拜伦敢于释放内心的魔鬼,并有勇气与之周旋,他的浪漫是从肉欲到精神的双重浪漫,比唐璜更荒唐;曼殊则一心想与魔鬼媾和,在肉欲方面顶多打一打擦边球。这种七折八扣的东方式浪漫(谓之意淫更恰当)显然带有自惩和自虐的倾向。他在女友雪鸿所赠的《拜伦遗集》扉页上题写过这样一首诗: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曼殊与拜伦都是热爱自由、追求浪漫、崇尚革命的诗人。两人同样英年早逝,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三十六岁。
  苏曼殊的朋友圈子很大,多数是后来震荡了历史风云的人物:黄兴、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邹容、陈天华、廖仲恺、何香凝、陈独秀、冯自由、章士钊、刘季平(即刘三)、何梅士、赵声、于右任、柳亚子、陈去病等。
  章太炎有一句名言:“革命是补泻兼备的良药。”在乱世中,这副药能使各色人等为了不同的目的聚合在一起。1902年,苏曼殊加入陈独秀领导的“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1903年春,由横滨侨商保送,苏曼殊从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转学至成城军校。为了革命的需要,他学习陆军,与蔡锷为先后校友。
  生逢艰难时世,苏曼殊决意将国家兴亡负于自己的肩膀。在成城军校,他天天舞刀弄枪,胡服骑射。适逢东北受强虏践踏,他遂毅然加入抗俄义勇队,立誓要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还。然而志士归国失路,勇士报效无门。清王朝太黑暗,太腐朽了,天柱将倾,四维欲绝,犹自酣沉于梦寐。苏曼殊热血未冷,他在孙中山与黄兴的麾下以笔为旗,以笔为枪,向黑暗势力发起强有力的挑战,恨不得一脚踹翻清王朝,一拳打倒袁世凯。虽是出家人,却以天下为怀,以苍生为念,以救国为职志,万死不顾一身,因此他成为名闻遐迩的“革命和尚”和“兵火头陀”。苏曼殊视躯壳为蔑有,极富牺牲精神,见义即赴,无算计,无保留,难怪孙中山赞他“率真”。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著浮身。国民悲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两首七绝何其豪迈,何其壮烈,哪有一丝一毫枯涩沉闷的僧侣气息?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曼殊手无缚鸡之力,上马杀敌不行,下马草檄则是顶尖高手,他要反清,惟用挥动手中的诗笔、文笔、画笔和译笔。最初,苏曼殊为陈独秀的《国民日报》撰稿,将雨果的《悲惨世界》译为《惨社会》。奇就奇在他不愿受原著束缚,从第七回的后半回到十三回的前半回,他索性另起炉灶,自己塑造了一个革命侠士明男德,大骂皇帝是“独夫民贼”,“孔学是狗屁不如的奴隶教训”,公然蔑视“上帝”、“神佛”、“道德”、“礼义“、“天地”、“圣人”。他主张无政府主义,土地、财产归穷苦的民众享有,对极力倡导无政府主义的美国女杰郭耳缦尤为推崇,特别翻译了她的传记。苏曼殊的笔锋无比锐利,而且饱含激情,因此颇具感染力和批判力。且看他的杂文《呜呼广东人》的开篇:“吾悲来而血满襟,吾几握管而不能下矣!吾闻之:外国人与外省人说,中国不亡则已,一亡必亡于广东人手。”这是何等斩截痛快的笔墨。广东人向英国人摇尾乞怜,给维多利亚纪念碑捐款颇为踊跃,对国内灾变却无动于衷,“便如秦人视越人的肥瘠”。苏曼殊深恶痛绝地便是这种奴性。曼殊除了凭仗译笔和文笔激浊扬清,还凭仗画笔除残去秽。他在《民报》副刊“天讨”的美术版上发表了《猎狐图》、《扑满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等画作,无不喻意深刻,仿佛一支支响箭,径直射向昏庸无道的清王朝的脑门和胸膛,可谓箭箭中的,无一虚发。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革命和尚”,由于交友不慎,险些被不明真相的革命党人当作内奸暗杀了。1909年夏,苏曼殊与好友刘三避暑于杭州白云庵禅院,意外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吓信。大意是,革命党人早就看出苏曼殊形迹可疑,与叛徒刘师培、何震夫妇(他们都是替两江总督端方搜集革命党人情报的密探)瓜葛甚密,警告他若再敢与刘、何二人沆瀣一气,不加收敛,阎王殿上就会立刻多一个新鬼。
  此事惊动了章太炎的大驾,他赶紧出面为苏曼殊辩诬。其词为:“香山苏元瑛子谷(苏曼殊在俗时又名元瑛,字子谷),独行之士,从不流俗……凡委琐功利之事,视之蔑如也。广东之士,儒有简朝亮,佛有苏元瑛,可谓厉高节、抗浮云者矣。……元瑛可诬,乾坤或几乎息矣。”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封令人迭足屏息的恐吓信是南社成员雷昭性所写,他怀疑曼殊与刘师培夫妇同流合污。
  1913年7月21日,苏曼殊以个人名义在《民立报》上发表了词锋凌厉的《释曼殊代十方法侣宣言》,完全撕下了嗜血恶魔袁世凯的画皮。其词为:“……自民国创造,独夫袁氏作孽作恶,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杀人如草;幽蓟冤鬼,无帝可诉。诸生平等,杀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况辱国失地,蒙边夷亡;四维不张,奸回充斥。上穷碧落,下极黄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耶?独夫祸心愈固,天道益晦;雷霆之威,震震斯发。普国以内,同起伐罪之师。衲等虽托身世外,然宗国兴亡,岂无责耶?今直告尔:甘为元凶,不恤兵连祸极,涂炭生灵;即衲等虽以言善习静为怀,亦将起而褫尔之魂!尔谛听之!”这篇宣言更像是檄文,正是它为苏曼殊赢得了“革命和尚”的美誉。
  然而,苏曼殊期望革命早日成功,心情过于迫切。眼看一次又一次武装起义连连喋血,一批又一批革命志士滔滔不归,他开始消沉,痛苦,绝望。他的性格太脆弱了,承受不住接踵而至的打击。朋辈凋零(如邹容瘐死于上海西狱、陈天华自沉于东京大森湾),同志反目(如章太炎与孙中山失和),友人变节(如刘师培夫妇投逆),有见于此,他倍感惨然,愀然,且怃然。至情至性的曼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与阴暗。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这一切过于沉重。他要逃,要逃得远远的,逃向深山更深处,逃进寂寂空门。然而,国难方殷之际,何处又能找到可靠的心灵庇护所?更何况他是早就上了清廷通缉令的要犯,满街鹰犬,防不胜防。他天性喜欢信马由缰,独往独来,又如何受得了繁苛戒律的约束?清苦之至的修行生活,令他既生畏又生厌。于是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红尘逃向庙宇,又从庙宇逃向红尘。他始终在逃避,却无逃于天地之间。依违于僧俗的生活,情与欲的反向拉拽,适足以令他陷入更深的矛盾和苦闷。天生的多情种子,天生的风流才子,别有伤心之处。“天生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他毕竟不是百分之百的革命家,在铁血交飞的年代,他身上多有革命家所少有的脆弱性和哀悯之情,也不喜欢流血,无论哪种形式的流血他都不喜欢。在尘世与庙宇之间,是否另有一片乐土呢?曼殊一直在找,似乎就在朦胧的远方。最终,他犹如少不更事的孩子,天真地认为,温柔乡即是最快乐的栖息地,情禅便是最满意的宗教。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虽然怀揣佛门的度牒,但苏曼殊算不得究竟意义上的僧徒,即便倾尽寒山冰雪,也难消他火热的儿女情肠。他对于“佛”自有与众不同的理解:多情即佛心。佛为何能看到众生万般皆苦?便因为佛陀也未免多情。在曼殊的心目中,诸佛固然可敬,但他最愿礼拜的却是被印度人称为“情爱尊天”的伽摩佛。然而,佛家的戒、定、慧与俗世的情、爱、欲形同冰炭,在其内心日夜不停地交锋,进则为欢场,退则为道场,孰是孰非?孰优孰劣?他进退两难,无法决断。
  情爱,是曼殊一生中最好的风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与他走得最近的女友和“情人”有雪鸿、静子、佩珊、金凤、百助枫子、张娟娟、花雪南等数人。于“情爱”二字,他比起俗世的常人来,一直都是太不完全,太不彻底。他渴望真爱,却又逃避激情。他割断了灵与肉之间最热切的呼应,使之各为其主,终于导致二者反戈相击。他裸身闯进女弟子何震的房间,指着洋油灯大骂,那只是无邪,只是轻度的迷狂;他出入青楼,拥校书(旧时对妓女的谑称),喝花酒,竟能全身而赴,全身而返。同为天涯沦落人,曼殊对众校书从无亵玩之意,他为她们赋诗,为她们作画,为她们排遣身世沉沦的伤感。
  苏曼殊的初恋对象是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姑娘,很快便无疾而终。其后,他的西班牙籍英文老师庄湘愿将爱女雪鸿许配给他,尚须等他们成年。再后来,河合仙极力撮合曼殊与表姐静子成婚。曼殊此时已遁入空门,沙弥十戒中有一条“不娶不淫”。他作茧自缚,便惟有挥剑斩情丝。他留给静子的诀别信值得一读: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他走了,做了情场的逃兵,只能反复再三地扮演这样一个既可恨又可悲的角色。不久,痴情的静子便抑郁致疾,芳魂缥缈。深深的负罪感,无法排遣的忧伤,一齐压在苏曼殊的心上。他恨世道太险,嫌空门太闷,便一头扎入秦楼楚馆,流连忘返。他要寻一片温柔之乡,管它是梦幻还是泡影,更不管别人骂他欺佛犯戒,伤风败俗。
  一般人不能理解苏曼殊的是:他若想还俗,谁也不会阻拦他,爱情既可圆满,婚姻也得成全,却为何偏要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呢?殊不知,自古多情者皆为多情所累,得其一,则不能得其二;得其二,则不能得其全。曼殊的人生绝非一场恋爱、一局婚姻可以包圆。于他而言,情爱永远都不是目的,而只是贯穿于生命过程中的美好体验。他逃来逃去,躲来躲去,每次逃躲的也只是爱与被爱的对象,而非情爱本身。还是挚友刘三最知曼殊心肺,“只是有情抛不了,袈裟赢得泪痕粗”,可谓一语道破底细。
  更令人奇怪不解的是,表面看去,苏曼殊是在纵欲,实际上他却是在禁欲。这就必须仔细寻究一下他的爱情观。苏曼殊曾对情人花雪南说过这样一番话:“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耳。惟物极则反,世态皆然。譬如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使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已。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他认定欲望的实现便是爱情的失败,这个观念在他的头脑中太执著太顽固了。与美女肉袒相对,他居然也能悬崖勒马,虽说“偷尝天女唇中露”泄露了他与情人之间并非完全没有亲密接触,但他每次都能够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你就不能不佩服他具有非凡的定力。曼殊所爱的人多半是歌台曲院的风尘美女,这些在肉欲中日夜打滚的悲苦红颜竟三生有幸,遇着一位只作精神恋爱的痴情和尚,也可算是难得的人间奇遇了。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怀。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曼殊上人除了《忆东京调筝人百助枫子,作此悲歌》外,另有“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和“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的绮语和痛语,足见其深衷已为情所困,为情所伤。超越欲望的爱情一旦化成诗句,便完全不沾世间烟火气,简直赛似天外清音。
  1913年12月中旬,苏曼殊因暴食致疾,缠绵病榻,百无聊赖,在东京写信给国内的至交刘三,堪称绝妙好词:“芳草天涯,行人似梦,寒梅花下,新月如烟。未识海上刘三,肯为我善护群花否耶?”病中仍记挂着那些红火坑里的众姝,只有怜惜,只有关怀,并无一点亵玩之意。
  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情禅一味原不是毫无依据。“忏尽情丝空色相”,“是空是色本无殊”,这多少有点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看上去很酷,却令人捏一把冷汗。八指头陀诗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他是能够做到,曼殊则无法做到。他做不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他始终都在干一件苦事:自己跟自己拔河,左手与右手相搏。“与人无爱亦无嗔”,这是他的愿望,愿望而已。有人说:现代三大诗僧,八指头陀堪称大明大德,弘一法师是律宗第十一代传人,他们两人均修成了正果,惟独曼殊上人至死仍是一位佛祖不待搭理的花和尚,他的情禅终于妨碍了他的慧业。
  苏曼殊的种种怪癖非常有名。“背人兀坐,歌哭无常”,还只是有点癫。他喜欢收集美人玉照,喜欢描绘女子发髻,也不算太出格。他视金钱如粪土,挥霍无度则非同小可。在他看来,朋友的钱便是自己的钱,有时取而不告,有时借而不还,好友陈独秀、何梅士、章士钊、刘三等人均多有领教的机会。不过朋友们谁也不会为银钱的事与他怄气。
  曼殊“以绘画自遣,绘竟则焚之”,这不知让多少友人深感惋惜。他为刘三画《白门秋柳图》、《黄叶楼图》,乃是自愿。他不仅出于友谊,还敬重刘三的侠义之举,为邹容收殓遗骨,葬于自家黄叶楼下。他遵守然诺,为赵声画《饮马荒城图》,则是酬报死友,托人代他焚化于赵声墓前,颇有延陵季子墓门悬剑的古贤遗风。曼殊生性浪漫,对自己的画,旋作旋弃,而别人一开口索画,则又变得十分矜贵,轻易不肯下笔。南社好友高吹万千里寄缣,请曼殊绘制《寒隐图》,尚且一再稽延,频年难以到手,其他人就只有垂涎的份了。还是《太平洋报》总编叶楚伧有办法,他请曼殊作《汾堤吊梦图》,也是屡索不遂,于是心生一计。有一天,他闲谈时告诉曼殊,上海新到一批外国五香牛肉,闻香下马者不知凡几,他好不容易购得三斤,还有摩尔登糖和吕宋烟,一并放在楼上美术编辑室,曼殊有空可去品尝。曼殊听说美味在等他,就如同佳人有约,没有不去的道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叶楚伧即在他身后锁上房门,声称,曼殊若不完成《汾堤吊梦图》,就别想出来。有美食,就有好心情,有好心情就有灵感,绘一幅画又有何难?有饵能钓大鲈鱼,叶楚伧果然得计。
  曼殊豪于饮而雄于食,过于贪图口福,尤其喜欢饮冰水,吃糖果和五香牛肉,朋友们戏称他为“糖僧”和“牛肉大师”。他的观点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于精神毫无妨碍,我空,人空,宇宙空,今日之美食,不过是异日之尘埃,不吃白不吃。然而暴饮暴食损坏肠胃,最终要了他的命。
  “舞低楼心杨柳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吃花酒要的就是这般情境和气氛,别人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曼殊却不仅仅满足于秀色可餐,而是放开肚量,将各种美味吃到盘碟见底。柳亚子回忆道:“君工愁善病,顾健饮啖,日食摩尔登糖三袋,谓是茶花女酷嗜之物。余尝以芋头饼二十枚饷之,一夕都尽,明日腹痛弗能起。”曼殊对性欲的控制力堪称天下第一,对食欲的控制力则堪称天下倒数第一。他写信给柳亚子,信中谈及自己病中贪食,颇为诙谐:“病骨支离,异域飘零,旧游如梦,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医生大吃年糕,故连日病势,又属不佳。每日服药三剂,牛乳少许。足下试思之,药岂得如八宝饭之容易入口耶?”在写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也将自己那副老饕相活写如画:“月饼甚好!但分啖之,譬如老虎食蚊子。先生岂欲吊人胃口耶?此来幸多拿七八只。午后试新衣,并赴顺源食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他明知多食伤身,仍然对各类佳肴欲拒还迎,照单全收,这真有点“瘾君子”不怕死的劲头了。
  有一次,曼殊去易白沙处作客,宾主相谈甚欢,到了吃饭的时候,易白沙用中餐款待他。好家伙,曼殊真是肚量惊人,总共吃下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还有许多糖果。易白沙以为曼殊手头拮据,多日挨饿,才会这样狼吞虎咽,便邀他明天再过来坐坐。曼殊连连摇头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鲁迅对苏曼殊的诗文评价很高,对他的个人生活则不表恭维:“黄金白银,随手化尽,道是有钱去喝酒风光,没钱去庙里挂单。”曼殊去世前一两年,在东京十分落魄,有时竟会典当掉剩余的衣服,赤条条不能见客。这种有钱时饱撑一顿,无钱时饿瘪数天的生活方式,简直就是玩忽生命,调侃死神,结果折腾出大病来,终于医药罔效。
  “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苏曼殊,无疑是天下第一多情种子,也是天下第一伤心词客,其诗篇,十之八九都是和血和泪写成,哀感顽艳,绝非无病呻吟。有时,我不免觉得奇怪,以其多愁多病之身,天既未假其年,人又常沮其意,却留下了那么多优美之极的诗词、小说、绘画和译著,还编纂出一部厚厚的《梵文典》,若非大智大慧,怎能成就?大学者马一浮曾对苏曼殊作十六字评语:“固有超悟,观所造述,智慧天发,非假人力。”堪称精当。真是可悲可惜,“千古文章未尽才”,“才如江海命如丝”,又掉入了一个天嫉多才的老套子。对于早熟的天才,上帝收割的镰刀确实要来得比平常更快,这一避无可避的自然规律横亘在曼殊眼前,他无法逾越。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怎么会无人识呢?曼殊上人一袭袈裟,越八十余度春秋而来,正是西湖天心的朗月,水心的皓月,可望不可即,那出尘之姿,纵然丹青妙手,也难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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