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忏栖随笔之九十二：石梯的故事

永忏栖随笔之九十二：石梯的故事
　　冯冯
　　琴室落成了，我十分喜爱这间幽静的小室，虽然很简陋，而且家具都是破旧的，我也感觉到它很恬静舒适。一座百年老爷钢琴，靠在墙边，一张用旧板凑拚而成的书桌，靠在五尺宽的玻璃窗下，面对着窗外的后园草地，坐下来就看见菜畦上我母亲手栽的白菜和豆子，还有绿叶裟婆的李树、梨树。园外远处有成排参天的古老枫树，知更鸟与麻雀在园子觅食，燕子在电灯街线上喃呢。在室内的另一端，是一张我自己用木板拚成的床，床头的高屏和床尾的低屏，都是邻人赠送的旧物，床垫和毡子也是旧的，床前有一座陈旧的书架，另一边有一张断了椅脚索性拆掉四脚的旧沙发……地毡是旧到褪色脱毛的，窗帷也是破旧的。
　　这和有钱人家的钢琴室相比，就未免太寒酸了。这里没有豪华的吊灯烛台，没有美丽的天鹅绒窗帷与纱帘，这间琴室甚至没有暖气，就是在夏天，也是阴冶的，它的边门外，是地下室的另一半，堆满柴草与旧报纸和舍不得抛弃的旧物。可是，我多么喜爱这间琴室!这是我有生以来初次拥有的自己的琴室啊!把边门关上，这就是全部属于我自己的小天地了。这里没有尘俗的烦扰，听不到街外汽车奔驰。
　　我十分满足于这个朴素的琴室的环境，我甚至没考虑到在墙上挂几幅翻印的名画，我觉得挂上字画或西洋油画都会破坏朴素自然的气氛。
　　我坐在钢琴前面，弹奏了一曲贝多芬的“月光曲”，然后又弹奏了狄布西的“云”和“月明”两曲，心境宁静，充满着禅悦。是的，禅定的喜悦，何必一定从枯坐去寻求?随时随地都可以接触的呀!散步的时候，可以进入禅定，在优美纯洁高雅的音乐之中，也可以进入禅境，何需观什么心?练什么气?敷什么息?做那么强迫的有为法?一切顺其自然，无所强求，不就自得吗？
　　我闭目让十指自动地弹着印象派大师拉威尔的“克鲁与达芙泥”之时，我心中充满初禅的喜悦，音乐是神秘的，意境蒙胧的。忽然音乐当中出现了奇异的震动。我知窗外站着窃听的人!是雄昌夫妇来了，站在窗外不敢进来，我心中看见了。
　　我张开眼睛，望向个外，证实了是他俩来了，站在窗外门后，“怎么不请进来呢?”我停止弹琴，笑声叫他们：“快进来吧!”
　　王氏夫妇笑着进室内来，“不敢打扰你呀!”丽瑛笑说：“音乐弹得太美了!是你作的曲么?”
　　“我哪有那么高的天才呢?”我说：“这是印象派大师拉威尔的作品，我再学一百年也学不来的!”
　　“你作的观音菩萨颂也很感动人呀!”丽瑛说：“写出来没有呢?”
　　“曲名不叫观音菩萨颂。”我说：“因为已经有很多人作了观音菩萨颂，所以我叫它为‘晚祷曲’，内容则是向观音菩萨祈祷的。”
　　“再弹来给我们听听吧!”丽瑛说。
　　“好的!”我说：“让我们来一起唱。”
　　我就弹奏我所作的曲子‘晚祷曲”，用我沙哑的嗓音低唱了起来，丽瑛跟着唱。这一次，是在她和丈夫雄昌为我修成的琴室内弹奏，我再欢喜不过了。回想起来，上一次，是在地下室乱柴堆中奏给他们听的。
　　“观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唱着这开头的几句，感性强烈，情感丰富的丽瑛已经悄悄地淌泪了。
　　“太美了!”她不住地赞叹：“快点写出谱子来吧，好让世界都唱这首歌，让更多人都接受佛教相信佛，这首歌，可此得上天主教的圣母颂啊!”
　　“我一定写下来，”我说：“间题是没有地方发表，‘内明”月刊不知肯不肯刊登呢?”
　　雄昌居士也说：“希望你多作些这样的佛教艺术歌曲，让很多人来听你弹奏。”
　　“我也是这么想，”我说：“可是，太忙了，写文章也还忙不过来，还有那些杂务……”
　　“刚才我们没按门铃入屋，是从屋边的陡坡走下来的。”雄昌说：“那坡上的泥土已经崩坍了，应该有一道混凝土的墙挡住它，最好有一条石级走下来，方便你母亲行走，也方便朋友来听你弹琴，不必进入屋内。”
　　“那当然是好啦!”我说：“我老早就想叫人来修建，可是，畔人来估价一下，光是掘土，也索价两干元，另外的水泥工料还未算，我怎做得起?”
　　“这还要叫水泥工人来做么?”雄昌说：“我们大家合力就可以做好了，何必求人?你打电话叫水泥公司送水泥来!我们全家总动员动手!”
　　“是的!”丽瑛说：“我们全家总动员来帮你!”
　　“真的?”我惊喜极了。心想，观音菩萨和伟陀菩萨的灵感真是太不可想议啊!我时常担忧着这屋边陡坡的问题，我无以为计，我祷念两位菩萨加被于我。果然，菩萨又差遣雄昌夫妇来帮助我了，我认识那么多人，多少人来求我帮助，多少人来求我透视疾病，为他们解决种种困难，包括移民问题，婚姻烦恼，升学留学，找寻失物……可是从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当我有困难之时，都是我自己拚命咬牙苦干的，我有那么多的两臂俱全的朋友，他们却一个也不会像王雄昌这位独臂人这样发心来帮助我!伟陀菩萨说过派人来助我“一臂”之力，原来就都是这位独臂人的力量啊!
　　“啊!昌兄!”我感动得很：“你们对我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多，现在又再帮我!不知应该怎么谢你们才好。”
　　“不必客气!”雄昌说：“人类是应该互助的，不是吗?我们佛教徒更应该互相扶持，不是吗?”
　　“可是，只有你们一家帮助我，”我说：“我对你们可毫无贡献，真惭愧!”
　　雄昌笑说：“我们出一点小小力量帮你，并不希望你间报，只希望你住得舒适一点，安心多做些宏法利家的事。”
　　丽瑛也笑道：“我们帮你，你就多写佛教文章多作几首佛教歌曲，多度些人信佛行善，那不就此报答我们更好啦?”
　　“原来还是有条件的呀?”我心中感动，表面上却和他们开玩笑。
　　“当然!”雄昌笑道：“这是一本万利的投资呀!”
　　王氏伉俪对我寄望如此深厚，我怎好不接受他俩的好意?我于是打电话去预约水泥拌搅车送水泥来。雄昌就驾车到佛恩寺的空地去搬了些建工后抛弃的砌水泥用的长板来，和我两人把护墙的模子钉出来，又把长长的石阶架板做好，这样就费了两天时间了。他虽然失去了一只臂膀，只用一手做工，他做起来可比我这个双臂人灵活得多，他并不是做木工出身，我不知他怎么会那么内行，做来头头是道。从装修琴室内部、修门、铺地板、钉天花板，到装钉这条护墙舆石梯的木架，他都是一手包办，我在一旁，根本帮不上忙，我只能做着掘土挖泥的工作。
　　费了五天时间，我独自把陡坡的泥土掘了起来，使它成为一段十英尺长，三尺宽的壕沟，只等水泥运到，灌注下去，夹在板墙之间，就成为一堵混凝土护墙了。我义把木架梯级底下的泥土细心清理，以便灌注水泥成为石阶。
　　再下一个周末，水泥拌搅车来了，停在我家前面马路边，驾驶员搭了一条铁板水槽，开了水泥斗的门。已经调好了的水湿混凝土，连砂带石子，就像山洪般从那旋转不停的拌搅亘斗奔流下来，可是那水槽不够长，到达不了工地，我得用独输斗车去接运水泥，雄昌夫妇和他俩的爱子添美三人在十英尺底下的屋边斜坡等侯着，他们每人手持着铁铲，准备拨平我倾卸下去的水泥，看看我们这批人，我是个文弱书生，雄昌是个单臂人，丽瑛是女流，添美是个十岁男孩，我们这批老弱残兵，怎能应付这么沉重的工作呢?
　　邻近的一个邻居德国人来了，他说他可以叫他的大学生儿子两人来帮忙，代价是两百元，我也打算答应了，可是雄昌夫妇在下面大叫：“不要给他!他这简直是敲乍!我们自己做!我不相信做不来!”
　　前一天，雄昌说要找他的一个好友来帮忙，我因为怕多麻烦他人，就婉拒了，我以为我一定会“搅得掂”，谁知到了这倾卸水泥之时，我才知实在是力不胜任。
　　第一批水泥沙石从水槽奔流到我的手车，我双手就已经力气不够支持了，手车立刻向一旁翻倒，水泥泻流了l草地，这还是第一车哪!后面还有两个立方吨呀!怎么办?我多么无用啊!
　　“伟陀菩萨啊!”我着急地祷求：“伟陀菩萨啊!”
　　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我的两臂陡然平添了很多力量，我竟能扶着手车，推运着第二次卸给我的几百磅水泥，平平稳稳地推运到工地去，倾倒下去!
　　这时候，忽然又有救星到了，邻家的洋人二十一岁的男孩拉泽来了，“我来帮你，”他笑着接下了这沉重的手车水泥。我得以卸下重担，并且去取了我自己的小型手车来，装接水泥，那就轻便得多了。
　　水泥公司限定我们在半小时之内卸完这两立方吨水泥，逾时十分钟就要加算额外的钟点钱三十元。我和拉泽拚命赶运，他是六尺高的男子汉，年轻力壮，而且曾经做过这一类重工，他还能胜任有余。我可是从来没推运过水泥，摇摇摆摆，若非伟陀菩萨晴助，我不知道我怎能办?拉泽的突然来助，不也是伟陀菩萨的差遣吗?拉泽是一个波兰裔的加拿大青年，平时和我有说有笑，但非深交，他就是那个看见我眉心放出红宝石红光的青年人，他曾师承一位西藏喇嘛学习打坐，在他搬来居住的第一次见面，他就突然问我眉心放出的红宝石光芒是什么，而他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我自己并不知道眉心放射红宝石光芒，以前，多伦多来的青年丹尼说看见我心胸放射金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虽看见金光，但并不知是发自我心胸。后来又有两个人，都是陌生人，说看见我头上放射巨大的金光光环，问我是什么。这些情形都使我大惑不解，因为我虽常常感觉坐在金光之中，却不知道它来自何处，我自问是个毫无修为的凡夫俗子，从来没敢想象自己会有什么光。
　　记得一九八三年，香港佛教领袖觉光法师莅临舍下，随行的佛教朋友，为我们合摄了几张彩色照片，经冲印好回来之后，竟发现我的身体发射出一阵红光，罩住了自己，而且侵入觉光法师身旁。另一张照片，我们两人并肩站立，在两人的外围，竟出现彩虹光圈一环，我不明白这些室内的闪光灯照片怎么出现这些景象，我只能推论是底片走了光，但是冲印师说不是，他说他也不明白这些光来自何处。
　　我有光，应该是每次拍照都出现才对，事实上，很少拍得到。当然，人人身上都有电磁光，人人头上都有光环，修行人的心静定，头上光环多是白色的，或浅蓝的，修行甚深的人是有金光的。这些，我可以看得到。我偶然也指出别人的光是什么颜色，可是我认为这些只有用寇连氏摄影术才拍摄得下来，我不明白怎么普通的拍照会拍得出。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放射金光及红光，我认为那并不是我的光，必是观昔菩萨与伟陀菩萨的宝光罩耀在我身上。
　　拉泽在那一天前夕，对我说他一早就会出去看什么展览，哪知他临时又忽然变卦，突然跑出来看我而且临时来帮助我，他住在邻居的地下室，根本看不见我家前面的水泥车，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他怎么会忽然跑来帮我呢?除了说是伟陀菩萨的安排之外，我找不出其他更好的解释。后来，拉泽自己也说，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来帮助我，他说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催促他过来看看我，他说，他不想来，可是越抗拒，他越心乱心烦，非得要跑过来看看我才心中舒服，一来到，看见我那么吃力地推运水泥，甚至于倾泻了一地、他突然就生起同情心，自告奋勇来帮我了。这个青年是不太热心帮助别人的，他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向来喜欢占别人的便宜，专爱揩别人的油。不懂他怎么突然会发善心跑来助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帮你!”在我招待午餐时拉泽这样说：“这不是我自己!我为什么要那样为帮你而弄得l身是水泥，鞋子都是水泥!”
　　我知道的，那是伟陀菩萨的暗中驱使他来的，他当然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伟陀菩萨是谁。菩萨的一切安排，都是不可思议的啊!
　　那天真亏得拉泽来帮我，否则我真不知道我能支持多久，有他帮助之下，我们运送水泥不知多少车次?也还逾时了二十分钟，那位驾驶员是个菲律宾人，他开账单之时，忽然说“逾时二十分钟，应收额外三十元，现在不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收，就是觉得不收比较好!”
　　我付了两百七十多元，谢了他，看他开车走了。这边工地上，那些护板有一部份突然受不住上面水泥的沉重压力，断折了，水泥崩泻向下奔流，雄昌在底下大叫，丽瑛，小添美两人慌忙抢救，他们一家脚陷于水泥浆内，用手推住木板。我在坡上，要抢救也来不及。幸而拉泽刚好在下面，他搬了木板，上前去顶住，他的力气大，勉强顶住一阵使雄昌得以腾出手来抓了另一木板来支撑，他们四个人在下面水泥浆流当中，拚命顶住木板，拉泽腾手去搬了二乘四的木条数支来支撑，好不容易才顶住了，他们再敲下几支桩子，才算挽救了局面，否则，全功尽弃，三百元的两立方吨水泥都崩泻流到后园去了。我捍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念了多少次伟陀菩萨名号!我眼望着雄昌一家大小这样为我拚命出力站在水泥浆中，那种种辛劳，我感动得不禁泪下，可不是么?连十岁的小男孩添美也在为我刮平水泥，帮着他母亲为我磨烫出水泥的平面来，我多么惭愧，只为了舍不得出资数百元去顾请德国人来做，就叫王氏一家这样辛苦!他们一家对我的帮忙与布施可此谁的金钱布施都重大百倍啊!在这以金钱为先的美加社会，上哪去找这样乐于助人勇于牺牲的人?我的佛教朋友之中，再没有此他们一家更肯发心的了。我对他们欠负真是太多了啊!我若不好好多写佛教艺术歌曲，怎能对得起他们呢?
　　那一幕情景，于今仍在我心中，我永远感谢雄昌和丽瑛和小添美，也感谢拉泽。我后来与拉泽成为好友，我带他去佛恩寺，接引他认识佛教，后来他搬走了，到东部去找工仿，也还常有信来，每次都是遇到困难，就来向我求救，我也都尽力去帮助他，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解答他的问题，他的来信都是四张五张纸的，我知道他没有朋友，我成为他唯一的倾诉对象和精神支柱。在可能范围内，我总要帮助他的。他是否能真正信佛呢?那就仍属疑问，他还是爱追求女孩子，到处碰壁，这可是我帮不了的事，每次看着他来信的失恋痛苦报告，我除了回信安慰他，还能做什么?
　　雄昌夫妇仍然常来舍下，我们成为好友，我永远都感谢他俩。现在，水泥石梯十二级和水泥护墙，都已坚固了，我母天天都可使用这些石梯，前些日子，有七十多人同时来见我，我家容纳不下，只好请他们到后园去，大家都踏着这条石梯的石级定到后园去，不用穿过房子，大家在后园接受我的素餐招待，听我讲讲佛经的真理和故事。
　　摘自《内明》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