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鐵塔今古錄
無名僧開創佛門名剎
鐵塔在河南省開封城太顯眼了,從西元一○四九年到今天,它一直是這座古城最高的建築之一。金代之後開封城屢遭水災,洪水帶來的沙泥使得開封成了名副其實的「城摞城」--始建於唐代的州橋湮沒於開封市中山路南段地下四.三米深處,宋大內皇宮、明周王府長眠於龍亭兩湖的碧波之下..千年以來,多少著名建築了無蹤影,獨獨鐵塔、繁塔憑著一份執著,兀自守望著開封城。
?鐵塔起於夷山之上
從北宋東京城地圖來看,鐵塔位於城市的東北區域,在裏城之外、外城之內。明清之後,開封裏城向北挪了一箭之遠,把鐵塔圈在裏城內。
鐵塔起於夷山之上,那夷山並不突出。「開封三山不顯,其中之一便指夷山。『夷』在《辭海》中的注解是『平坦、平易』的意思。夷山不過是高於平地的土崗子而已。」開封市園林處的張玉發先生說。
戰國時期,魏國都城大梁(即今開封)的東門不叫東門,稱為夷門,夷門就是因夷山得名的。魏國隱士侯嬴使得夷門名氣大增。「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司馬遷在《史記?魏公子列傳》中滿懷敬意地描摹過開封人侯嬴。一個白髯飄胸上了年歲的大梁城看門小官,卻是一個了不起的隱士。偏偏魏國公子信陵君又是一位喜歡結交天下賢士的人物,他與侯嬴終成忘年交。信陵君採用侯嬴的辦法,盜得魏王的兵符。西元前二五七年,魏公子帶著兵符北上抗秦救趙,侯嬴相送時說:「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
侯嬴老人踐約自刎,以死激勵信陵君北上救趙。這就是老開封人的秉性。新開封人「白紙黑字」一路謳歌傳誦這種秉性,現今關於開封鐵塔的書,無不把鐵塔的歷史追溯到西元前二五七年的「竊符救趙」。外鄉人讀罷《魏公子列傳》,可能對「大梁夷門」沒什麽概念。而開封人不然,他們會說,「大梁夷門」就在鐵塔公園,還會精確地告知你:「魏公子無忌的宅院就在今天的相國寺。」
二○○四年六月初,一連數天我頻繁地前往鐵塔公園,從不同方位、不同角度眺望、張望、凝視那鐵色的琉璃塔。當在鐵塔公園做講解員十八年之久的王志新女士給我吟詠馬傑的詩作《鐵塔,我心中的市徽》時,她那無法掩飾的對鐵塔的親切感,讓我遺憾自己和鐵塔緣分的淺淡。開封人有句老話:「到河南不到開封,就不算到河南;到開封不到鐵塔,就不算到開封。」在這次採訪之前,我曾經兩次到過鐵塔,也算是到過開封了。
鐵塔牌火柴一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記憶裏。那火柴用草紙做盒,正面是「鐵塔行雲」的圖案。很多年裏,鐵塔牌火柴一直在中原五省的店鋪中暢銷。我曾經從那些已經消失的商店中買過它無數次,至今還留戀它的手感、質地..我對開封鐵塔的最初印象,就來自鐵塔牌火柴無形的啓蒙。
二○○四年六月六日,淅瀝細雨中,我在開封一家糖煙酒店裏指名要買開封的鐵塔牌火柴,店主嘿嘿一笑說我落伍,竟不知火柴廠已倒閉多年。無奈我要了一盒安陽「工農兵」牌火柴,它的材質、模樣酷似那鐵塔牌火柴,只是上面沒有塔的圖樣,火柴盒正面赫然是八個字:「質量第一,用戶至上。」怏怏地出了小店,我在雨中擦燃一根火柴,但感覺已不像從前。
一個人影稀疏的黃昏,我獨坐在鐵塔下的石條凳上,仰望那五十五點零三米高的鐵色塔身。或許是近距離仰望吧,鐵色的琉璃壁面分明還透著綠色、黃色、紅色..從顔色看,這座塔仿佛鐵質,故得了個俗名鐵塔。後來,鐵塔的名頭越來越響,它的原名「開寶寺塔」反而被人遺忘了。我久久地張望著鐵塔,一陣風過來,一個挑角龍頭下的風鈴搖擺起來,「丁丁當當」好生悅耳,頗有「鈴風遙帶野風飄」意趣。這當兒,一隻無名倦鳥棲息在塔簷上,和著風鈴的樂聲搖頭擺尾。那一刻,突然有一種歷史感撲面襲來,我歎了句:大東京鐵塔風韻尚在呀!
西元前二二五年,秦將王賁久攻大梁城不下,乃決水灌城。於是,繁華的魏都大梁城毀於洪水。西漢司馬遷在寫作《魏公子列傳》前,曾獨自漫步大梁夷門。看著殘破的魏都遺址,司馬遷長歎:大梁之墟呀!
?從獨居寺到開寶寺
講開封鐵塔的歷史,要從西元五五九年講起。
北齊天保十年(西元五五九年),一個僧人在開封城東北的夷山找到了理想的「阿蘭若」。「阿蘭若」在佛教的意思是「空閒的地方」。這位在史料中無從查找其真實姓名的僧人,大約是在遠離塵囂的野外隨便搭建了一處避雨遮陽的茅草屋,躲開凡塵的甘擾,專注於打坐念佛。他給自己的「阿蘭若」起了一個儒雅的名號--獨居寺。
獨居寺那位僧人不曾料想,他在夷山荒丘之上不經意搭建的寒舍陋屋後來地位顯赫。
西元七二九年,即獨居寺香火延續一百七十年後,獨居寺迎來了一個重大事件。那一年,自認為功成名就的唐玄宗效仿秦始皇、漢武帝去泰山封禪。從泰山返回路經汴州時,唐玄宗一行停下來稍作歇息。歇息之時,唐玄宗漫不經心地在附近閑遊,一腳邁入了獨居寺。可能是對獨居寺過於寒酸的狀況比較同情吧,玄宗下詔重修該寺。為了紀念東巡泰山封禪的活動,唐玄宗又將獨居寺賜名為「封禪寺」。從此,夷山獨居寺那份清靜,被皇家之氣生生奪了去。
宋朝初年,封禪寺又一次被皇家眷顧。宋太祖趙匡胤與他的前朝恩主周世宗柴榮對待佛教的態度不同。周世宗柴榮在顯德二年實行「限佛」政策,削減了後周境內三萬零三百三十六座寺院,迫使六萬僧尼還俗。故而柴榮在佛教史上落了一個「惡人」的名聲,與另外三個「毀佛」的皇帝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並稱「三武一宗」。柴榮抑制佛教主要是為了發展經濟,增強國家實力。柴榮是五代十國五十餘位帝王中最不糊塗的一位,他在位不過五六年(西元九五四~九五九年),卻給趙宋王朝留下了一個不錯的家底。
趙匡胤在把柴榮七歲的兒子柴宗訓趕下皇位後,一度將其送到後周國寺天清寺內小祝這天清寺便是繁塔所在的寺院,繁塔原名為天清寺塔。明代李濂的《汴京遺迹志》中記載:「天清寺於周世宗顯德二年中創建。世宗初度之日曰『天清節』,故名其寺亦曰天清。」天清節,就是周世宗的生日。帝王將其生日定為某某節這種做法,始於唐而盛於宋。
顯德二年正是柴榮發佈命令抑制佛教之時,但他竟容許開封城內的天清寺大興土木,也算一件奇事。天清寺又「趕巧」在柴榮生日那天竣工,成了一個向皇帝討好的「獻禮工程」。趙匡胤倒是重視佛教,不過,也許是因為天清寺與柴榮關係密切,在開封城中諸多的寺院中,趙匡胤獨獨冷落了天清寺。
趙匡胤冷落了天清寺,但對封禪寺卻很關照。西元九七○年(開寶三年),趙匡胤下詔,改封禪寺為開寶寺。用自家年號給封禪寺命名,可見趙匡胤對這座寺院的重視。趙匡胤下令,直接從國庫撥出款項,在開寶寺「重建起繚廊朵殿,凡二百八十區」。當時的開寶寺有多大規模?河南大學教授程民生說:「鐵塔以南到今天的河大,當時都是開寶寺的地盤。」
宋太祖在佛教史上落了個好名聲。早在建隆元年(西元九六○年),太祖一登上皇位就下詔說:「諸路州府寺院,經顯德二年停廢者勿複置,當廢未毀者存之。」這就是說,趙匡胤停止了前朝柴榮抑制佛教發展的做法。
宋太祖趙匡胤對佛教的重視程度從以下兩件事就可以看出來:西元九六○年,滄州僧人道圓由西域返回中土,太宗親自接見道圓不說,還贈以紫色袈裟和金幣;又過了兩年,一百五十七名僧人集體請求出遊西域,太祖又是給以鼓勵又是送盤纏(每人銅錢三萬)。左右大臣害怕太祖崇佛過度,反誤了朝廷大事。只有太祖的老弟趙光義(即後來的宋太宗)比別人鬼,他看透了老哥的心思。趙光義對宰相趙普說:「浮屠氏之教,有俾政治,達者自悟淵微,愚者妄生誣謗,朕於此道,微究宗旨。」好一個厲害的趙光義,如此政治嗅覺,如此看人的眼力,豈有不接大宋皇位的道理?繼太祖削平荊湖、南漢、南唐之後,趙光義又平定了吳越和北漢,完成了北宋真正一統天下的大業。
吳越亡國後,其財物也被趙宋任意掠奪。趙宋王朝從吳越國掠奪來的財物中,有一件是佛祖舍利。開封鐵塔的出現,就和這舍利有關。
後周的皇帝柴榮不喜佛,同時期的吳越國王卻崇信佛教。當時吳越國境內的寧波四明山阿育王寺舍利塔內安奉著佛祖舍利,西元九一六年,吳越國王派人前往四明山阿育王寺,硬是把佛祖舍利索要過來放到杭州的羅漢寺供奉。
北宋趙氏君臨天下後,吳越國國號雖存,而實則已非獨立之國。吳越王錢俶「王不王,臣不臣」的,對北宋非常恭謹。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西元九七八年),錢俶再度到東京朝拜,遂被留居。錢俶一看形勢不對,立即自動向太宗光義上表,表示願意把吳越國的土地獻給大宋。吳越國將吏聽說這個消息後,無不痛哭。宋太宗趙光義動用了一千零一十四艘船,把錢俶的親屬、官吏及吳越之地的財物悉數征入京城。在這次行動中,一位名叫趙鎔的北宋供奉官任務特殊,他受趙光義的指派,特意迎奉杭州羅漢寺的佛祖舍利。佛祖舍利抵達東京後,宋太宗起初將其供奉在紫禁城內的滋福殿中。
太平興國七年(西元九八二年),宋太宗決定在開寶寺福勝院內建一座木塔,以安放舍利。就這樣,開封鐵塔的母體--靈感木塔走上了歷史舞台。
名匠喻浩建造靈感塔
一九九四年,國家發行了一套四枚古塔郵票,分別是西安慈恩寺大雁塔、泉州開元寺鎮國塔、杭州開化寺六和塔和開封祐國寺塔。祐國寺塔是明代時鐵塔的正名。十年過去了,如今,這套郵票在鐵塔公園博雅齋櫃檯還有銷售,標價十五元。
四枚郵票中的杭州六和塔,是吳越國最後的君主錢俶所建,時間在西元九七○年,正巧是北宋第一個皇帝趙匡胤把封禪寺改名為開寶寺的那一年。
除了六和塔外,吳越王錢俶還建造了另一座名塔--雷峰塔。雷峰塔原名黃妃塔(又名西關磚塔),是錢俶為慶祝愛妃黃氏喜得貴子而建。後來,黃妃塔的原名逐漸被人淡忘了,但廣為流傳的《白蛇傳》讓人們記住了雷峰塔。一九二四年八月,雷峰塔突然倒掉了。塔倒之後,人們清理殘跡時,在磚孔內發現了《寶篋印經》。這本《寶篋印經》的卷首寫著:「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王錢弘俶(錢俶原名錢弘俶,後來為避趙匡胤父親趙弘殷的諱,改為錢俶)造。此經八萬四千卷,舍入西關磚塔,永充供奉,乙亥八月。」乙亥年乃北宋開寶八年(西元九七五年),其時吳越國已經快要滅亡了。到了將要亡國的時候,錢俶還不忘造塔,可見吳越國對佛教的重視。
杭州現存的許多古代寺塔和開封鐵塔地宮安置的佛祖舍利,都是可憐的亡國之君錢俶的遺物。從這一點來說,杭州的六和塔和開封鐵塔還是有點間接關係的。
在過去的一年中,我先後參觀過泉州鎮國塔、西安大雁塔,拐回頭再看開封鐵塔,就有了一種比較。那用石頭建成的鎮國塔曾經給過我一絲苦澀,然後是一份親切。鎮國塔是因戰亂南遷到泉州的漢人沿襲中原建築風格建造的,最初是一座木塔。木塔後來被火焚毀,人們換用石材,承襲舊制又造了一座石塔。泉州人說,鎮國塔和洛陽橋一樣,寄託著南遷漢人思念故土的情感。六和塔也一樣,它和我所居住的故土中原有某種歷史的牽連和瓜葛。
?木塔八年建成
開寶七年冬,趙匡胤發兵討伐江南李煜,令吳越出兵助戰。吳越王錢俶親自率兵五萬,攻陷南唐之常州。當時李煜致書錢俶道:「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勳,王亦大梁一布衣耳兩年後,大宋滅了南唐,錢俶無限惶恐,乃上書表示,願做大宋的普通百姓。錢俶在東京城心驚膽戰地生活了十年,最終,宋太宗還是毒死了錢俶。一向小心謹慎地討好趙氏兄弟的錢俶,竟和一向鬱悶懷舊的南唐後主李煜落得個一樣的下場。」
宋太宗趙光義不喜歡吳越王錢俶,卻喜歡吳越國羅漢寺的佛祖舍利,他下令專門建塔,以供奉佛祖舍利。開封人相信佛祖舍利至今還在鐵塔地宮之中,未被盜走。對於這一點,我存疑。多年前,開封人曾把繁塔的地宮打開,落了個空無一物的失望。好在有另一個發現:碎裂成兩半的地宮石板塔銘,告訴後人繁塔始建於宋太祖開寶年間。印度人習慣於把舍利存於塔內,中國人沿襲墓穴的概念把舍利藏於塔的地宮。鐵塔塔基之下的地宮內,藏著未知的神秘。
宋太宗最終選定吳越國木工喻浩來建造開寶寺塔。喻浩是杭州人,出身於木匠世家,自幼便酷愛木工手藝。在吳越國時期,喻浩曾任杭州都料匠,史書稱其「有巧思,超絕流輩」,著有《木經》三卷。
吳越王錢俶曾在鳳凰山麓梵天寺營建一座木塔。塔建到兩三層時,錢俶親臨施工現場並攀登木塔。站在塔上,錢俶覺得塔身微微晃動,便叱責工匠。工匠們以為塔身尚未布瓦,所以容易搖晃。誰知布瓦之後依然如故,工匠們只好去請教喻浩。喻浩建議在每一層鋪上木板,弄結實了,讓上下成為一體,人登上去,壓力均勻分佈於四壁,整座塔便穩固了。大家依了喻浩所言,果然有效。
據《後山叢談》記載,喻浩自杭州到東京後,把京師街巷走了個遍。每次走到相國寺唐代門樓,他便仰臉凝望,站累了就坐下看,坐累了就躺下看。有人問其故,他說,這相國寺門樓其他的部位我都能仿效,只是對於卷簷架構不解其意。相國寺聖容殿前東西兩旁有古井,後來喻浩負責為古井建造了井亭,果然「極其工巧」,成為相國寺十絕之一。
今天的開封人說:「當時朝廷遍尋京城匠師,最終找到了喻浩。」吳越國亡國後,喻浩流落到了北方。為新主人造塔時,喻浩如在吳越時一樣一絲不苟。想必這是手藝人的稟性。喻浩或許只想造塔不問政治,開封人說他信佛,對造塔有癮。塔本自印度來,是用來珍藏佛祖舍利的建築物。自東漢時期傳入中土後,塔把許多中國的樓閣建築元素融入其中,逐漸成為佛家的一種標誌性建築。
東漢以後,戰國至西漢時期一直盛行的高台建築逐漸為木結構高樓所替代,無論宮廷、地主莊園還是城門樓,都以木結構為尊貴。到西元九八二年,宋太宗依舊用木料在開寶寺建塔以安奉舍利。木質構件具有易損、易燃的先天缺陷,五十六年後,木塔遭雷擊焚毀。為重建此塔,宋仁宗頗費了一番周折。
中國古建築中,鮮有留下建築設計師尊姓大名的,靈感木塔是個例外,喻浩可算是一個幸運的工匠。靈感木塔焚毀後,宋仁宗於慶曆四年(西元一○四四年)建起的琉璃塔就沒有留下工匠的名字。後人猜測:琉璃塔應是仿木塔而建。
靈感木塔早已燃成灰燼,但它的設計者喻浩的蠟像陳列在鐵塔北側的文物館中供人瞻仰。我曾經聽到一外地遊客在喻浩蠟像前低語:「噫,原來鐵塔是一個杭州人設計的呀!」木塔已經消失了,但它的設計者留在了歷史上;鐵塔聳立至今,但其設計者卻消失在歷史深處。
千年前喻浩造木塔的情形,後人只能從前人記述中略知一二。據說這個杭州木匠頗有點現代人建築施工時的做派,塔體外用帷幕遮掩,外面只聞斧鑿錘擊之聲,不見其形。喻浩天天都在施工現場待著,每遇上下榫不照應的時候,他就上去敲上幾錘,「即皆牢整」。
歷時八年,西元九八九年,木塔落成。塔八角十三層,高三百六十尺。時隔多年之後,歐陽修在《歸田錄》中記述:「塔初成,望之不正而勢傾西北,人怪而問之。浩曰『京師地平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百年,當正也』。」歐陽修生於西元一○○七年,卒於西元一○七二年,開寶寺的木質、琉璃兩塔他都見過。不過,木塔只存在了五十六年就焚毀了,遠遠不到百年,所以他也無法驗證喻浩所說的「吹之百年,當正也」。採訪中,在開封人的提示下,我遠望鐵塔,覺得塔身還是偏西北傾斜,難道建造琉璃塔,還是故意建了個斜塔?
因建於開寶寺福勝院內,所以木塔最初命名為福勝塔。西元一○一三年,宋真宗駕臨福勝塔前,忽見塔頂的寶珠發光,所以將其改名為靈感塔。如今,鐵塔北側新建了一座反映靈感木塔那段歷史的靈感院;南側有一亭也是新築,名叫「喻浩紀念亭」。
?仁宗重建遇阻
靈感木塔被焚毀後,宋仁宗趙禎派人將塔基掩埋的佛祖舍利掘出,迎入宮中供奉。當時,京城王公貴族競相前往瞻仰舍利,以此為榮。傳說佛祖舍利在宮中發光顯靈,使得仁宗產生了重建靈感塔的想法。
宋太宗建靈感木塔時,因耗錢百萬而遭到大臣的抱怨,當時侍禦史田錫曾上書言:「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塗膏釁血。」這一次,宋仁宗剛提出想重建靈感塔,立馬有大臣表示反對。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造塔的是主持諫院的北宋著名書法家蔡襄。他說,舍利在宮中發光,有人說是佛祖顯靈。舍利既然有神通,怎麽連自己的靈感塔都不能佑護呢?天火襲來,一夜之間就把靈感塔燒掉了,這算什麽靈驗?當年蔡襄不知道舍利發光原因,所以他解釋舍利發光時說:「枯久之物,灰燼之餘,或有光怪,多亦妖僧之所謂也。」他最後表示,建塔可以,但最好「不費於官,不擾於民」,所需資金由皇家自理。
為了建塔的事,左正言(官職名,屬於諫官)于靖還與仁宗大吵了一常據《孔氏談苑》記載,于靖是一個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諫官。時至盛夏,天氣酷熱,于靖一身臭汗上朝,面見仁宗勸諫。話不投機,于靖便不顧君臣禮儀,湊到仁宗跟前吹鬍子瞪眼睛。仁宗抱怨說:「這廝一身臭汗差點兒把我熏死!」一群大臣唾沫星四濺地追著仁宗爭論,仁宗沒辦法,只得暫時息事寧人,不再提及建塔之事。
與前後各朝相比,趙宋的皇帝對大臣是比較寬容的。在立國之初,宋太祖就立了不輕殺大臣與言官的「祖宗家法」。除北宋前期有少數貪官汙吏被處死刑外,其餘時期士大夫罕有做刀下之鬼的,對大臣最終的處罰也不過是削職流放。這種制度無疑激發了宋代士大夫實踐儒家理想的勇氣,培養了士大夫積極參政議政的熱情。一出現越禮悖法之事,就有大臣出面向皇帝勸諫。故宋廷之上常出現士大夫「開口攬時事,議論爭煌煌」的熱鬧場面。
琉璃塔彰顯帝王意志
由於諸多大臣的反對,宋仁宗趙禎將重建開寶寺塔的計劃擱置了四年。皇祐元年(西元一○四九年),他下詔重建開寶寺塔,以安置佛祖舍利。
宋仁宗並沒有理睬蔡襄按舊制複建木塔的建議,對於不順耳的話,他也會採取高高掛起的態度。仁宗雖然總體上是個好皇帝,但他當政期間也有不良記錄。比如,他曾經下令禁止群臣越職言事;再比如,對於于靖這種愛發表意見又敢用臭汗熏他的諫官,仁宗也會採取點措施--把他貶到遠離京師的地方去。西元一○四九年,宋仁宗再次公佈建塔決定的時候,也許是懾於天子的威嚴,沒有多少人再對此發表反對意見了。
?一意孤行 重建寶塔
仁宗趙禎是宋代皇帝中在位時間最長的,長達四十二年。決定造塔那年,仁宗三十九歲,十四年後他在京師病死。據《宋人軼事彙編》記載,仁宗去世的消息傳到西京洛陽後,軍民人等早晚面朝汴京方向號哭不止,焚紙產生的煙霧飄滿了天空。京師開封的市民索性罷市休業,哭祭仁宗。仁宗的永昭陵在今天的鞏義市,一個無名的宋代詩人曾在永昭陵寢宮牆壁上寫道:「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更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春風吹淚過昭陵。」
仁宗確實是北宋皇帝中比較英明的一位,他不崇佛,也不像他的老爸真宗趙恒那樣迷戀道教。他重視儒學,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曾鞏等許多光芒萬丈的大儒文豪都出在仁宗年間。
無論在史書上,還是在民間,仁宗的名聲都非常好。據史料記載,仁宗十分節儉,「四時衣夾衣,冬不禦爐,夏不揮扇,稟天地沖和之氣故也」。這些記載也許是事實,但同時,真實的仁宗也有花錢如流水的一面。
因為實行「文治」政策,北宋的經濟發展較快。在宋太宗時代,京城開封已表現出大都市的風範。北宋的東京比漢唐的長安、洛陽繁華富麗得多,市井商業也更為活躍。以至於當時有人慨歎:「棟宇密接,略無容隙,縱得價錢,何處買地?」河南大學教授程民生說:「東京城下水道十分寬敞,能住人能行走,可見北宋的東京城下水道系統檔次之高。」當時的東京城,「甲第星羅,比屋鱗次,坊無光巷,市不通騎」。
民間尚如此奢華,趙家皇室哪裡能耐得裝恭儉的寂寞。中國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在他的《中國建築史》中說:「國初太祖朝建設未嘗求奢,而多豪壯,或因周廟之制,宋初視為當然,故每有建置,動輒數百間。」梁思成列舉了開寶寺重建的例子和為安置吳越亡國之君錢俶、蜀主孟昶而建造豪宅大院的例子。趙匡胤是開國之君,其時國家尚不富裕,所以大規模的建設還比較少。到了太宗趙光義之時,先是建上清太平宮,又建開寶寺木塔,大手大腳地花錢的勢頭已經出現。
趙光義的兒子是宋真宗,梁思成說,真宗「愈崇道教,趨祥異之說,盛禮縟儀,費金最多。僅一個玉清照應宮便調動諸州工匠,耗時七年而成」。據說玉清照應宮的建築之精,蓋過了歷朝宮觀。真宗對於建造宮觀確實有興趣,建玉清照應宮時,他每天親自往施工現場顛顛地跑。
真宗的兒子仁宗運氣似乎不太好。仁宗在位期間,西元一○三二年,大內失火,宮中的八座主要殿宇被燒毀。修繕大內的急務交給宰相呂夷簡負責。這一工程花錢不少,但事關皇宮,也實在是不得不花,大臣們也都沒有說什麽。在此之前,真宗建的玉清照應宮在雷雨中被毀,太后於朝堂上向大臣哭訴。眾臣不等太后說出重修的意思,趕緊說:「先朝以此竭天下之力,遽為灰燼,非出人意;如因其所存,又複修葺,則民不堪命。」經過討價還價,玉清照應宮當時僅修復了兩殿,二十五年後再增修兩殿,改名為萬壽觀。
開寶寺塔也屬於毀於天災後再行重建的專案。仁宗時期京城連年發生火災,亟待修復的建築實在太多,所以蔡襄、于靖很激動地諫阻仁宗重建開寶寺塔。為了阻止仁宗大興土木,歐陽修專門寫了《上仁宗論京師土木勞費》一文。他在文章中說,開先殿僅僅是兩根柱子損壞,已經花費了一萬七千多錢。他還說,縱使肥沃的土地不生他物,唯產木材,也不能滿足本朝土木建築所需。既然開寶、興國兩寺塔和其他寺觀、宮闕皆焚毀蕩盡,足見上天厭惡過度奢華,所以希望陛下吝惜國財民力..。
歐陽修的文章雖然寫得好,但還是沒有說動仁宗。仁宗一意孤行,決心重建開寶寺塔。重建後的開寶寺塔共有一百六十八級台階,這個數位碰巧和北宋的壽命相同。
?大宋文豪冷落鐵塔
吸取木塔被焚的教訓,重建開寶寺塔時改用耐火絕緣、能抗雷擊的琉璃磚瓦建造。塔址也從開寶寺的福勝院移到夷山之上的上方院。上方院又稱為上方寺,所以新塔又被稱為上方寺塔。
喻浩所造靈感木塔高三百六十尺(當時的一尺比現在的一尺短),換算過後大約是八十七米。新塔要比靈感木塔矮一截,但後來的開封人還是把它譽為「擎天巨柱」。那天,我在鐵塔上下一個來回,第二天大腿肌肉又酸又疼。得知我的情況,開封的一位計程車司機說:「爬它幹啥?上一回腿疼得三天緩不過來勁。」
仁宗該知足了,北宋存在了不過一百六十八年,但他力排眾議建造的琉璃塔,卻像鐵一樣結實,歷經電閃雷鳴、冰雹暴雨甚至洪水沖刷,鐵塔都沒有折斷;來自北方的金戈鐵馬把開封城踐踏了幾遍,鐵塔屹立如故。雖然今天的鐵塔已經喪失原來的宗教意義,但它畢竟還聳立在那裏。
今天的我們即使手握《東京夢華錄》、《汴京遺迹志》在開封城東奔西跑,也找不到哪裡是大內和禦街,哪裡是礬樓和瓦市。因為歷經滄海桑田,真實的宋城已經埋在地下。今天開封的古建築中,除了鐵塔、繁塔,若有哪個人告訴你說某座建築是宋代的,都該是假貨。
今天的鐵塔地位顯赫,擁有專家和平民的一致尊敬。但在宋代,在鐵塔剛剛建成的日子裏,情況遠不是這樣。當時的文人墨客普遍不買鐵塔的賬。開封市園林處的張玉發送給我一冊關於鐵塔的資料,上面收錄了不少描寫鐵塔的詩句,卻沒有一首宋代大家的詩作。我覺得納悶,便向張玉發先生請教。他當時沒有言語,兩天後喚我過去,拿出歐陽修的《歸田錄》和《于靖直諫》的合訂本給我看,算是對我所提疑問的一個交代。歐陽修和于靖兩人在文中只提到了木塔和動議中的新塔,而隨後建起的鐵色琉璃塔似乎已不值得他們眷顧,甚至連「花椒」的文字也沒有留下。
除了歐陽修之外,仁宗年間的其他文學大家如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等,也沒有留下有關鐵塔的文字。面對東京城內最輝煌、最高的塔,大宋的頂級文人們竟都無動於衷。這種情形與唐代文人對於龍門石窟的態度十分相似--龍門石窟是完成於唐代的偉大作品,但唐代詩人沒有一個寫過關於龍門石窟的詩。白居易在龍門長期居住,也沒有留下關於龍門石窟的文字。唐代文人認為龍門石窟是一個勞民傷財的東西,對開鑿龍門石窟有意見。但龍門石窟又是皇家開鑿的,文人們也不好說什麽,於是,大家選擇了沈默。同樣,宋代文人從憂國憂民的立場出發,認為鐵塔是一座過度奢華又沒有實用途的建築,白白耗費了大量民脂民膏。但鐵塔又是皇帝建的,不能隨便議論,所以他們對鐵塔保持了集體沈默。
到了明代,「前七子」之一的李夢陽為鐵塔賦詩一首:「鐵塔峙城隅,川平愈覺孤。登天盤內磴,落日影東湖。」這位文人還在問:「何年藏舍利?光彩射虛無。」《汴京遺跡志》的作者、地道的明代開封人李濂也有「寶塔憑虛起,登遊但幾重」的遺墨。
自古以來,凡稱得上名勝的建築都離不開文人墨客「白紙黑字」的追捧。在「慶曆新政」變法失敗後,范仲淹被宋仁宗貶出京城。慶曆六年,範跑到嶽州(今湖南嶽陽城)找同年進士、嶽州知州滕子京「散心」,觸景生情,遂寫下千古名文《嶽陽樓記》。岳陽樓因此成名,引得今日遊客紛紛登臨。此外,歐陽修被貶安徽滁州知州時作了《醉翁亭記》、《豐樂亭記》,蘇東坡在陝西鳳翔府時作了《喜雨亭記》、《淩虛台記》。
開封鐵塔的前世今生是大宋天子強行給予的,它不是能讓文人心存依靠的東西,也無法強求文人們作文以記之。不過,天子們在乎這座塔,不斷地對它所在的寺院進行修繕並改名。
明代英宗(朱祁鎮)天順年間,開寶寺在修繕後,英宗下詔改名為祐國寺。既然趙匡胤可以更改李隆基的封號,人家朱祁鎮當然也能改變趙匡胤的。西元一七五一年,乾隆帝命徐化成修葺祐國寺後,又賜名為大延壽甘露寺。這是天子的無聊,後朝不認前朝的賬。而民間又不買皇帝老子的賬,如今,所有皇家給予鐵塔的正名都被老百姓淡忘了,大家只記得「鐵塔」這個俗名了。
風雨數百年鐵塔與古都同在
西元一九五二年十月三十日,毛澤東主席站在開封鐵塔的北面,久久地仰望著塔身。主席身邊的河南省省委書記吳芝圃好像意識到點什麽,趕忙上前說:「塔上的大窟窿是一九三八年日寇攻佔開封時,用大炮打的。」
主席明白了,然後給身邊陪同的同志說:「這個鐵塔名不虛傳,代表著我們中國人民是打不倒的。他們把它打不倒,我們把它修起來。」
主席發話了,開封市政府隨即把修葺鐵塔的報告上呈中央。一九五四年,文化部撥付專款二十一萬元以修葺鐵塔。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一日,施工隊進入現場,腳手架搭了起來。開封市園林處的張玉發說:「修復鐵塔的工程是由開封一建公司承接的,總工程師是開封市建設局的田延壽。田公若活到今天,該是百歲老人了。」
鐵塔公園文物陳列館內有幾張當時施工現場的照片,十分珍貴。從北面仰望塔壁,看到琉璃磚縫間有明顯的白灰痕跡,講解員王志新說:「你一看就能知道哪塊兒是後來修補上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我曾爬上鐵塔,看到那個被日寇炮彈打出的窟窿有一人多高。」開封市園林處的張玉發先生如此描述。後來我專門去了趟開封市博物館,我猜想那裏一定會有對鐵塔歷史的記錄。果然,在開封市博物館,一幅民國時期的鐵塔照片進入了我的視線。那幅照片是攝影者從塔的北面拍攝的,照片上鐵塔的塔壁滿目瘡痍。
「我們把它修起來」,毛澤東五十二年前在開封鐵塔下說的話擲地有聲。鐵塔似乎具有與生俱來的幸運。據說毛澤東當年是到開封視察黃河,順便去看了看鐵塔。
?歷代開封人不忘修鐵塔
開封人有懷舊的情結。西元一五二六年,一個在山西為官的祥符(開封)人「坐忤權貴」而免官。他是西元一五一三年河南鄉試的第一名,一年後在北京考中進士。免官歸汴後,他杜門謝客,以著書自娛。此人就是《汴京遺跡志》的作者李濂。
李濂「少負俊才」,他仰慕魏公子無忌與侯嬴的俠義風骨,常與同伴騎馬出城打獵,效仿古人慷慨悲歌。他在外做官十一年,最後「以才致謗」,依然性格不變。
丟官之後,李濂有了閒暇時間,便在開封輯錄舊聞、尋訪古跡。在鐵塔建成約五百年後,李濂記述了開寶寺的狀況:「漆胎菩薩五百尊並轉輪藏黑風洞,洞前有白玉佛。後殿內有銅鑄文殊、普賢二菩薩騎獅象,蓮座,前有海眼井,世謂七絕。元末毀於兵,海眼井亦久失其處。國朝洪武十六年,僧祖全募緣重建。」在李濂生活的時代過去將近五百年之後,再讀這樣的文字已很難有具體的概念,只能依稀看出明代開寶寺所存的前朝遺跡比現在「闊氣」得多。李濂記述汴京遺跡的目的,在於備忘。李濂知道古跡不能長存不廢,不能複製重生,他在重遊相國寺後,如此淒然地寫道:「余少時,嘗讀書相國寺僧舍中,見大殿前有古碑二十餘,多可觀者。今四十餘年矣,昨偶至寺遊覽,止見三二碑,剝落漫漶,皆不可誦,余不知所在。徘徊其下久之,重為之憮然。」
憮,在詞典中有兩層意思:一是愛憐;二是失意。我覺得李濂當時這兩種心情都有。一個「世居大梁」、熟悉開封一磚一瓦的文人,若是面對古跡損毀的現實不「憮然」,那才叫說不過去呢。
一九五七年六月,在修復鐵塔時,人們在鐵塔的頂部發現了記錄清康熙七年(西元一六六八年)修葺鐵塔之事的石刻。關於明清對鐵塔的修葺的記錄多來自石刻和筆錄,這些記錄大都很簡要,沒什麽故事,讀來乏味。據記載,明洪武二十九年(西元一三九六年)對鐵塔的那次整修是歷次整修中最重要的一次。當時,朱元璋的兒子、周王朱橚在鐵塔內嵌置了四十八尊黃琉璃阿彌陀佛像。我在登塔時留意過這些佛像,還數次用手撫摸過那些佛像慈祥的臉蛋兒。
在鐵塔上向西南遠眺,可以看到龍亭公園的潘家湖,那一帶曾經是周王府所在的地方。朱元璋的第五個兒子朱橚被封為周王,建藩開封。這位周王好學,喜歡吟詩作賦,作《元宮詞》百章。他還愛研究草類,著成《救荒本草》一書。周王朱橚在北宋皇宮的舊址上大興土木,營建自己的府郟據說宋代皇宮周長五里,周王的王府周長擴展到九里十三步,比宋代皇宮還要大氣。周王一心想恢復「廢都」的元氣,他整肅市容,加固城池,增修寺觀。在整修鐵塔的同時,他還一併修繕了繁塔。
據民間傳說,繁塔的殘缺是朱元璋到開封「鏟王氣」所致。繁塔的史料很少,塔體又半殘,這就給後人留下了很大的聯想空間。在開封採訪時,我看到了兩本書,一本是介紹鐵塔的,一本是介紹繁塔的。這兩本書的作者在書中都把兩塔進行了比較,比較中隱隱地透露出開封文人對繁塔無法修復的遺憾。
比鐵塔還要古老的繁塔運氣一直不如鐵塔,據說它現在所能招徠的遊客也屈指可數。我曾經在古吹台上眺望過繁塔,但始終沒能親近過它,觸摸過它。我曾經在開封博物館的展示櫃裏,近距離地欣賞過繁塔上的佛像磚,它的色澤更接近唐代西安大雁塔的色澤。繁塔受委屈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它都沒有像同城的鐵塔那樣得到足夠的重視。「鐵塔高,鐵塔高,鐵塔只搭繁塔腰。」民謠中飽含著開封人對曾經偉岸的繁塔的懷念。繁塔曾經高過,就像開封城曾經闊過一樣,太輝煌的往昔讓開封人回味不已,也讓開封人難以釋懷。
民謠所述或許是實情,但今天的鐵塔和繁塔相比,開封人形象地說,一個是英俊魁梧的武松,一個是矮小短粗的武大郎。面對運氣遠勝於己的「同城兄弟」,繁塔也許只能永遠滿懷一腔惆悵。
?接引佛銅像長伴孤塔旁
雖然鐵塔遠比繁塔帥氣,鐵塔的運氣也比繁塔好,但在數百年的歲月中,鐵塔也曾經飽受淒涼。清人侯樸詩云:「佛座淒涼饑鼠臥,禪房寂厲舊僧無。」自唐李隆基改獨居寺為封禪寺以後,夷山寺院建了毀,毀了建,最後唯餘接引佛銅像和寂寞的鐵塔相依為命。
那重達十二噸、高五點四米的銅鑄接引佛為北宋所鑄,明代置於鐵塔所在的祐國寺大殿之中。明末,一次大水沖來,祐國寺大殿的頂被掀了,牆被沖倒了,銅像從此飽受日曬雨淋。直到清乾隆十六年(西元一七五一年)再次整修寺院時,接引佛才重入殿堂之中。道光二十一年(西元一八四一年),開封被洪水圍困長達八個月。其時,為了阻擋洪水,開封的五個城門全用土給封嚴了,開封城成了洪波浩淼之中的孤島,隨時都面臨著洪水灌城的災難。無奈,官方在開封城東、西、北三門設立臨時應急的機構--磚局,每日收購民間的磚木石頭用以防洪。危急時刻,有人拆了鐵塔旁的佛殿,把磚木運到城牆上抗洪去了。
那次水災過後,只有鐵塔和接引佛兀立在夷山不毛之地,寂寞無主。
一九三○年,開封城改造南土街,時任河南省民政廳廳長的張鈁將街面拆下的木料磚瓦收集起來,在鐵塔南修築了一座八角亭以供奉接引佛銅像。這座八角亭起名「知止亭」,其用意在於訓誡做官的要為國為民「知止有定」,按照規章辦事,該辦的事要辦,並要辦好,不該辦的事則堅決不辦。有了八角亭的庇護,接引佛總算不再露宿野外了。當年,堂堂的廳長張鈁竟也拿不出幾許銀兩,建一個體面的殿堂以安銅佛,最終還是仰仗民間的殘磚餘木,才建了一個八角亭。狹窄的八角亭雖然有些委屈了接引佛,但值得慶倖的是,一九三八年六月,日軍在開封北城外謝莊架起五六門大炮轟擊鐵塔時,炮彈嗖嗖地從八角亭邊擦過,八角亭竟毫髮無損,安然無虞。
張玉發先生對接引佛銅像知道得最清楚。二十年前,當力大無比的機械手攔腰抱起十二噸銅佛向西挪動時,作為開封園林處官員張玉發就在現常在張玉發的私人相冊裏,珍藏著一張接引佛銅像站立在塔南的照片,那赤足站在蓮花座上的接引佛模樣慈祥,慈祥之中依稀又有種欲言又止的心思。
我曾先後兩次到一九八六年建成的接引大殿裏參觀,今天的接引佛已經身披袈裟,遍飾金粉,它看起來已經不像照片上那般素面朝天了。接引佛的模樣雖依舊慈祥,只是目光呆滯,緊閉雙唇,仿佛已經懶得開口說話了。按照佛教淨土宗寺廟舊制,接引佛殿多建在中軸線上,坐北朝南,至少也該退而求其次坐西面東。「鐵塔公園南邊因河南大學用了,公園只能坐東朝西,大門開在西邊。舊制不必恢復,今天的人還要生活,河大比一個門繼續朝南開的舊制重要多了。」張玉發如是說。有開封人開玩笑說:「大殿向西也好嘛,過去都是接引佛接人去西天享福,人活得滋潤後,引渡神自己還想去極樂世界哩。」
「可神職壓肩呀,佛豈能一走了之?」我久久地仰視著這尊北宋銅佛,不由得發起了呆。從神遊之中回過味來,我驀然回首般轉了一個身,但見大殿內只有一個值班員獨守著一桌一椅,倦意無限。
高塔之下的高僧身影
每天下午兩三點鐘,七八個老人各自拎著一個小板凳步履蹣跚地走來,陸續聚集在開封鐵塔公園大門外的一棵老楝樹下,紮堆聊天。老人們聚在一起坐坐,說說話。顯然,這已經成為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我一一詢問老人的年紀,結果發現都已年過古稀,有的甚至已是耄耋之年。一個老人說,他們中還有一個九十多歲的這幾天腿腳不便,沒來。
每每在古代建築前見到老人,我總有一種親切感,仿佛老人便是過去,便是歷史現場的追訴者。
聚在鐵塔前的這些老人們保存的記憶零星破碎,但依然讓我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
「一九三八年陰曆五月,老日(老百姓對日本侵略者的俗稱)用迫擊炮打鐵塔。後來老日就進了開封城,司令部就在河大設著。」一位自稱有七十八歲的老人說。
「我小時候,這鐵塔周圍就沒什麽了,有人在這一片放羊。」另一個老人說。
「民國時期,鐵塔附近的窮苦孩子沒錢上正規學校。鐵塔的和尚行善,就教孩子們讀書。當時分大小兩個班,一共四五十個學生,老師是釋淨嚴法師。」家居開封北門大街、七十六歲的張書堂老人的敍述,把話題轉入了與鐵塔關係密切的一個人群--僧人。
?一前一後兩高僧
鐵塔旁邊有一個湖,名曰鐵塔湖。湖的西北岸,有一座和尚墓葬塔。這座塔由青色大理石雕砌而成,或許因為沒經歷過風刀霜劍的磨礪吧,它顯得有點粗糙。塔銘行文刻錄在塔剎,那些字迹我仰視也無法看清。這種形制的青色大理石靈塔,我曾經在少林寺塔林中見過,它該屬於高僧的靈骨安存處。
關於鐵塔歷史的資料,記錄的大都是皇室和鐵塔所在的這個寺院的來往,還有寺院不斷被易名、被增修的故事。而堂堂北宋皇家寺院的和尚們的故事,卻沒有被記述。是夷山寺院的眾僧一向平庸,不值得記述,還是人們故意忽略了他們?
在鐵塔公園採訪的感覺,和在少林寺採訪的感受迥異。少林寺有浩如煙海的史籍和碑文,讓你梳理不出頭緒來,讓你讀得頭皮發蒙。我曾經問中國著名佛教考古專家溫玉成:「一本《少林訪古》,你寫了多少年?」溫玉成伸出十指,表示十年成一書。和少林寺的情況不同,夷山寺院的歷史資料極少,關於夷山寺院僧人的記載更是難找。
其實,北宋時的東京,佛教是十分昌盛的。據《宋會要輯稿?道釋》記載,北宋時的東京有佛教徒二.四萬。河南大學老教授周寶珠在其《宋代東京研究》中,對北宋日益世俗化的僧尼道士生活進行了很不客氣的嘲諷挖苦,並稱他們是「宋代最大的寄生集團之一」。史料中記載有不少宋朝和尚的荒唐事例:宋太祖自揚州還京,僧錄瓊隱等十七人「攜婦人酣飲傳舍」而不去迎駕,結果遭到懲罰;相國寺星辰院比丘澄暉,公然娶娼妓為妻;僧人惠明在相國寺開了家專做豬肉的餐館,被人稱為「燒豬院」。奇怪的是,連這些荒唐和尚都被「載入史冊」,卻找不到鐵塔所在的夷山寺院僧人的記錄。
千年來,夷山寺院的僧人中,似乎只有一個叫成尋的日本和尚被記錄過。據記載,成尋是一位七歲皈依佛門的日本高僧。為探尋日本天台宗的根源,成尋不顧六十二歲的高齡,於宋神宗熙寧五年(西元一○七二年)越海西來華夏。成尋最初在浙江天台山國清寺修習,準備在那裏潛心研究佛經。台州地方官上書,把這事告訴了神宗。神宗聽說後對成尋很感興趣,下詔召見。成尋隨即北上,於當年十月到達東京。到東京後,成尋就住在鐵塔所在的開寶寺院,最後又在此圓寂,也算是和開寶寺緣分不淺。不過,這位日本僧人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住在開寶寺,卻寫出了具有重要文獻資料價值的《參天台五台山記》。
到了上世紀,這裏出了一個名僧,就是淨嚴法師。淨嚴法師曾任河南佛教協會會長,他於一九九一年二月二日在鄭州圓寂。淨嚴法師的靈骨被分別安置在開封鐵塔公園和山西五台山上。
淨嚴法師俗名陳天慶,於一八九二年生於河南省唐河縣。他剃度出家是在蘇州靈岩寺,是一個能行醫治病的「和尚醫生」。
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二年間,可怕的天花在開封流行,其時又遇上乾旱無雨、飛蝗遮日的災年。在饑餓和瘟疫的雙重夾擊下,開封城民不聊生。好心腸的淨嚴法師和其他佛教界人士北上北京、東至上海,四處化緣求助。在他們的努力下,一箱箱藥材、一擔擔糧食運到了開封,但杯水車薪實在無法普度眾生。淨嚴法師情急之下,奔走於開封的醫師和商人之間尋覓良策。在醫師和商人的幫助下,淨嚴法師用糧食和中藥配製出一種藥丸,起名為「補饑丸」。兩年中,淨嚴法師一共製作出五十萬個「補饑丸」發放給開封民眾。
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開封老輩人都還記得這件事,他們說,當時淨嚴法師發放的「補饑丸」個頭兒有雞蛋般大小,淨嚴法師創立的河南佛學院、佛學社當時設在鐵塔寺。今天的鐵塔東側,有一座老式青磚房,便是佛學院的舊址。當時那個為窮人家孩子開設的學校叫佛光小學,現在名曰博雅齋,是一個純粹的工藝品商店。
淨嚴法師是夷山佛門聖地的最後守望者。在開封淪陷初期,他利用佛教的特殊地位,曾在鐵塔、白衣殿、賢人巷、女眾林等地建立了五處難民收容所,共收容難民兩千餘人。
關於淨嚴法師的文字,同樣缺乏細節的描述。這使得我無法繼續描摹這位大善大德的和尚。他似乎更像一個慈善家,一個社會活動家。淨嚴法師的慈悲,既來自他佛門高僧的身份,也來自天性的善良。
淨嚴法師曾經試圖中興鐵塔寺,他的這一次努力和著名的馮玉祥將軍有關。馮玉祥人稱「基督將軍」,對佛寺、道觀一點也不客氣。他曾一度任河南省政府主席之職。一九二七年十月,馮玉祥下令廢除大相國寺、鐵塔寺、延慶觀等,改大相國寺為中山市場,改萬壽宮為中山公園(龍亭公園的前身),延慶觀則成為警察駐所。一九三○年,淨嚴法師回到開封後立即與政府交涉,要求歸還被沒收的寺產,並決心化緣募捐,續燃鐵塔寺的香火。淨嚴法師給身居海外的海山法師寫信,讓他遊說華僑予以資助。兩年後,淨嚴法師終於在鐵塔寺重建了大雄寶殿和十多間僧寮。大雄寶殿落成慶典儀式在一九三二年夏舉行,當時有三千多名居士來賀。來自緬甸的華僑趙安瀾女士專門捐贈白玉佛像一尊,這是新鐵塔寺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一九九六年,那尊白玉佛像被移至新建的靈感院正殿內。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鐵塔寺作為佛門寺院歷史正式終結。
今天,那青色的淨嚴法師靈塔隱藏在一片樹林之中,它依然孤單寂寞,沒有多少人注意它。即便有人好奇地去塔邊看一眼,也可能會忽略塔主人曾經的慈悲和善舉。
?風塵卷走浮圖意
對於這鐵色的琉璃塔,雖然我無法說透它,無法恰當地表述它,可我畢竟試圖貼近它、親近它,因為我相信,它比我們想象的要豐富得多、精彩得多。
一天,我實在看累了鐵塔,便到博雅齋要了一盒包公豆吃。包公豆是花生做的,皮是黑的,極像包裝盒上那包公的臉。我送進嘴裏一顆包公豆,覺得味道五香,是顆好豆。於是我便想,開封人也真夠有韌性的--汴京香煙、鐵塔火柴衰落之後,他們又推出包公豆;禦街遭市場冷遇之後,他們又推出一個熱鬧的清明上河園..,這便是城市性格,一個能屢毀屢建的城市,一定有著頑強再生的活力。
開封是一個市井味十足的城市,是一座能把天上人間、大雅小雅了無痕跡地融入俗世生活的城市。對供奉佛祖舍利的鐵塔,開封人甚至也賦予了它世俗賞玩的心態。一個年代、姓氏不詳的詩人曾以《鐵塔行雲》為題,如此描繪過鐵塔:
浮圖千尺十三層,高插雲霄客倦登。瑞彩氤氳疑錦繡,行人迢遞見觚棱。半空鐵馬風搖鐸,萬朵蓮花夜放燈。我昔憑高穿七級,此身煙際欲飛騰。
從汴京人對鐵塔這個宗教之地的讚美中可以看出,這個地方的市井之氣早已蓋過了宗教感。那位詩人沒料到的是,這首詩竟成了汴京八景之一「鐵塔行雲」的代言詩。在開封,「鐵塔行雲」與「繁台春色」、「延慶晨霧」、「相國霜鐘」等齊名,共列汴京八景之中。
第一次和鐵塔公園的職工接觸時,他們一致向我推薦一個名叫黃新生的職工,原因是他見過一回「鐵塔行雲」。黃新生是一位中年男人,他在二十年前看到的「鐵塔行雲」,與「鐵塔牌」火柴盒上所畫的情形一模一樣。那是個晴朗的早晨,黃新生和鐵塔公園的五六個職工在單位連夜趕製彩燈。一夜忙碌之後,他走出房間稍事休息,擡眼一看,正好望見一朵雲由南向北飛來,恰好滯留在鐵塔的五六層之間。黃新生說:「我們幾個人一直站在遠處看,十多分鐘後雲才散去。後來拍照片的人來了,可惜沒有拍到那景色。」黃新生目睹了一次雲繞霧抱的鐵塔美景,他當然算是幸運的,因為那種「詩情畫意」在今天已很難再遇見。
從開封人對「鐵塔行雲」的推重也可以看出,在今天,開封人更多的是把鐵塔看做一道美麗的風景,而鐵塔作為宗教建築的本意,反而被大家給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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