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也是人之二十三：那一刻，我有些手足无措

　　那一刻，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正写字，有敲门声，连笔也没放，侧身开门，纯师进来，面带戚然之色。
　　“我不念书了，要拜山去。”他边关门边说。我心一惊。
　　通过我前前后后有六个人来插班念书，但都令我丧气：有四个是不辞而别，其中妙清临走还带跑了佛学院的海青，使我赔得窝心；刚乐虽告诉了我，但却是编了个谎话来骗我；现在只剩下他一个——毕竟大几岁，很持重，而且每个星期天都三步一拜到肉身宝塔。
　　“怎么回事儿？”我是强作镇静，其实已激动地放下了笔。
　　“我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东西都是空的……山河大地、树木丛林，无不是如来法身……我们众生都有佛性，只是现在被污垢遮盖了……哪儿有什么人我是非！这是一座山，但若你不分别它是山，哪儿有山！众生与佛哪儿有什么差别……”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激动得连话也说不连贯。
　　我把双手放在脑后，仰靠在椅子靠背上，冷冷地任由他说。
　　“我本来不知道，这次打饿七，今天才是第五天，我忽然明白了。那还打什么饿七，吃饭。于是，上午我喝了两碗汤，到殿堂回向，我一看，嗨，每个人都是一尊佛……””
　　“他着魔了”，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修行之路真是艰难，太精进了，反而使得弦断曲终。
　　纯师激动得不停口地喋喋，我只有冷眼相看的份儿。“当下就是西方，是阿弥陀佛，一切都在西方……”
　　“药师佛在哪里？！”我实在不忍心，一拍桌子厉声喝问。
　　纯师一顿，“从理上说……”我心稍安，他只要能说这句“从理上说”，至少表明他还有挽救的余地，这弦还可修补。
　　“佛传衣钵给迦叶干什么？！”我截断他的话。
　　“因为众生有……”
　　“持戒又何如？！”我不容他说完整的话，一迭声疾斥。
　　“心平何劳持戒……”我没有祖师风范，一连几喝，也没能阻住他的口舌。但毕竟他的念头在随我而转。
　　“你心平吗？！”虽然他年龄比我大，可我是师兄，如此不客气地喝来斥去，也不算过分。我本要截断他的念头，可我这一斥问却不自觉地顺向了他。
　　“我现在还是凡夫，有许多的贪、嗔、痴、慢、疑，心还不平……”
　　“你不是明白了一切么？！你不是悟了么？！”我绝不是在挖苦他，而是痛心。
　　“虽然明白了这个理，但还是凡夫么，当然还得修行……”
　　“给我杯水！”再次截断他的话。
　　我的杯子里还有大半杯水，但他仍起来给我添水。趁着这当儿，我说：“八万四千法门，难道只有拜山！”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这次谈话也不能结束，而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把书念完不行么？”
　　“可我已经明白了道理，还……”他竟然委屈极了。
　　“给我块儿西瓜！”
　　“你学唯识，老是有！”他还有词儿呢——
　　“我现在只想吃西瓜，什么唯识不唯识！”
　　“这儿没西瓜！”他也来气了。
　　“对呀，我要水，你能倒一杯。你明白了，空了，可我是凡夫，虽然我们有差别，但二者达成了契默。我要西瓜，你不能给我了，二者达不成默契，这能行吗？菩萨不能解除我的口渴，不能满足我的要求？还差不少呢！”
　　“西瓜不是实有的，你也不是实有的，水也不是实有的……”
　　我拿他没有办法，只有拍桌子，在气势上压他。虽然说有理不在声音高低：“空的人吃个空西瓜，有什么不可以！你学佛究竟要干什么！”
　　“成佛度众生。”
　　“对呀，成佛是为了度众生，度众生是为了成佛。你也明白呀。现在有一个人要杀人你能看着他堕地狱而不管吗？”
　　“我劝他说杀人是要堕地狱的。但若他不听，我也只有不管了。”
　　“胡扯，不管了，你就是明白了这个！”我真的生气了，“邪知邪见，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哪儿能不管众生了？退失菩提心才是不可救药。”
　　“他不听你有什么办法？”
　　“你会不会改变一下说法！你对他说——你的老母亲还在倚门盼望着你回家，你的儿女还正嗷嗷待哺。佛陀为度众生还示现一座虚假的幻化城，你死抱住堕恶道一点儿不知变通怎么度众生！”
　　这一下纯师停了。
　　“我们众生在无明大病中痛苦难当，不得出离……”
　　“众生自己不愿出离有什么办法？”他竟然截断了我的话，看起来我这话愈加不妙。
　　“因为无明，而不是不愿！你愿受苦呀？你不愿我也不愿，众生都不愿！人都避苦趋乐。我是愚痴，不知道出离，而不是不愿出离！”
　　我们谈话的气氛渐渐趋向平和。
　　“我们的心本来是清净的，但众生自己把这清净心给污染了。就象你这个茶杯，本来是明亮亮的玻璃杯，你把它丢在了污泥中使得它染黑了，你若把它洗干净岂不又成了净杯子。”纯师这话没错。
　　“我往茶杯里泡茶的目的是喝茶而不是染茶杯，我趋乐避苦，认为喝茶后畅快是乐，但不知道出离三界六道才是真快乐——只要不是趋究竟之乐，都会不自觉地污染清净的本体。我趋喝茶快乐的时候不自觉地会污染了茶杯，但我绝不是看见茶杯脏兮兮地才高兴！众生也不是故意要杀人堕地狱，是愚痴。我杀人，是因为他欠我五万块钱，还赖帐，我只知他把五万还了我才能高兴，而不知若往生西方，黄金为地，会有无数钱。茶杯泡久了会染黑，但茶杯若不泡茶岂不是失去了价值，怎么办？勤洗！人若不做事，也就无意义了，但得防护。”
　　“对，找到病根就好了。”
　　“所以，见一个人要杀人，你对他说老母亲，说儿女，会比给讲杀人堕地狱更能阻止发生惨案；见一个人掉在河里要淹死了，你跳下去救他，不然大声喊人，这样做比站在河边对他说‘要看破生死’收效更大；见人生病了，痛苦难耐，给他一针止疼针会比劝他念佛更使他欢喜。如果你真的明白了病根如同安世高，当然更好了。”
　　“要说也是。”他脸上的戚然之色已无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来念佛学院？！”
　　“那时候的心与现在不一样，那时想来学怎样修行，现在明白了道理，知道了一切只是佛看众生太痛苦了，因而说的权巧接引方法。”
　　“学了一年你没一点儿进步，你认为你明白了！考试时刚刚及格，基本教理你也答不上来，算什么明白了。你该知道，佛教常识上就讲到缘起性空，你还没有学会怎样把你所知道的这道理说得让别人也明白。”
　　“那是书上的东西，自己并没有真正体悟缘起性空。”
　　“你现在不是明白了吗？既然明白了，就得让别人也明白，不能老说堕地狱。佛说了八万四千法门，一通一切通，说法不善巧就是还不大通。”
　　“今上午王老师讲到武当山，说以前并没人叫它武当山，我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机缘，你在九华山难道不知道以前并没有九华山这个名字，直到唐代，才有这个名字。为什么就没有明白，这本是相同的道理呀。”
　　“是啊”。他几乎已服气了。
　　“学佛就是为了成佛度众生，度众生就不能断众生的慧命，现在的佛教，不管从哪儿看，佛学院比其它地方好许多。前一段时间延净走了，黑板报上还写首小诗送他，如此光明正大，实在不好，佛学院开这个头儿是失策。现在你也要走，若再这么有学僧走下去，外人还以为佛学院怎么了呢，这样会断送许多人的善根、慧命的。你现在还没能力说服别人，你已学了一年，再努把力，坚持把书念完，就算是在学习怎样才能善巧说法！同时随缘做些什么，既然明白了，做到自然随缘该不难。这也就功德无量。”
　　“以前我每星期拜山，总是念地藏菩萨，心特别清静、相应，后来恒果法师说，我们好比是钻在竹子中的小虫，修别的法门如同顺着竹子，要一节一节咬破往上走，而念阿弥陀佛求生西方则如同横着咬，虽然横着咬竹皮比咬竹节费劲儿，但关口少，一咬破就是跳出娑婆，成了阿鞞跋致。我想对呀，于是我改念阿弥陀佛。坏了，心却静不下来了。”纯师不再提要停学去拜山了。
　　“对呀，真明白了该知道山河大地全是法身，佛菩萨无二无别，弥陀与地藏，本是一体，他们的名号都是权巧，这才是缘起性空的道理。你现在念书半途而废，在世俗中做事不能至始而终也是坏习气，何况修行佛道，与自己的习气战斗这么艰难的事儿了。”
　　“唉呀，佛理通了怎么说都对。”
　　“不，权巧变通也不能违背原则，该坚持的一定得坚持。”纯师默默了。
　　“前天下午，就是十七号，郑州一个居士打来电话。他自己说他睡着了还念佛，问我这是不是达到了工夫成片，若是你该怎么回答？”
　　“那谁知道。”
　　“因为我与这居士也不熟悉，不好意思说他只是说梦话而已，人呢，只要专心地想一件事儿，晚上做梦还会说与这件事儿相关的梦话呢，何况他经常念佛。不过这说明了他心中有佛，但离工夫成片还差一大截儿呢。”
　　预备铃响，我交待他上课去：“先定下心来念书，不要半途而废。”他答应了。
　　这是六月十九日中午饭后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