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晓“和诤”理论与义天“圆融”思想
北京大学哲学系 魏常海
中国文化与韩国(朝鲜)文化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特别是古代,中国与韩国文化交流的深度和广度,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 中国的儒、释、道等传统哲学思想,对韩国产生了巨大而且深远的影响,而韩国化了的儒、释、道等哲学思想,又反过来促进中国哲学思想的发展。本文拟就新罗元晓的“和诤”理论与义天的“圆融”思想来探讨中韩传统思想的密切关系。
元晓(617-686)幼年出家入佛门。出家后,他历访善知识,问学求道。后来,因“慕奘三藏慈恩之门”(《宋高僧传》“元晓传”),决意入唐求法,与义湘法师结伴同行。途中,“行至本国海门唐州界,计求巨舰,将越沧波。倏于中途遭其苦雨,遂依道旁土龛间隐身,所以避飘湿焉。迨乎明旦相视,乃古坟骸骨旁也。天犹霡霂,地且泥塗,尺寸难前,逗留不进,又寄埏甓之中。夜之未央,俄有鬼物为怪。晓公叹曰:‘前之寓宿谓土龛而且安,此夜留宵托鬼乡而多崇。则知心生故种种法生,心灭故龛坟不二。又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外无法,胡用别求,我不入唐。’”(《宋高僧传》“义湘传”)于是与义湘告别,携囊返国。
回到家乡的元晓,开始了佛教教理的研究和教化众生的实践。晚年住芬皇寺,专心于著述活动。他一生著述甚丰,广及佛教经、论、律及各家各派的学说,后人誉之为“百部论主”。其著大部分流传到高丽中叶,但到了李朝则多已佚失,现仅存二十余种。元晓提出的“和诤”理论在中国和韩国的佛学史上有重要影响,高丽肃宗追封他为“和诤国师”。
义天(1055-1101)本为王子,自幼皈依佛门,勤苦钻研佛法,同时探究外典,金富轼撰《灵通寺碑》载:他学“无常师,道之所存,则从而学之。自贤首教观及顿渐、大小乘经律论章疏,无不探索。又余力外学,见闻渊博,自仲尼老聃之书,子史集录百家之说,亦尝玩其菁华而寻其根柢,故议论纵横驰骋,衮衮无津涯,虽老师宿德,皆自以为不及,声名流闻。”(见《大觉国师外集》(以下简称《外集》)卷第十二)这说明他在入宋求法之前,即已广览佛典,精心探究,而且对儒家、道家之书,中国百家之说,都有深刻的了解。正因为如此,文宗王褒之为佑世僧统。高丽宣宗王二年(1085年,宋元丰八年)四月,义天入宋求法,在留宋十四个月中,除在杭州华严座主净源讲下受业外,又听慈辩大师从谏讲天台宗经论,还历访诸宗大德,求问宗义,其学并不限于华严、天台。又不仅仅是问学而已,其中还有自己的发挥和传扬。因此,“非特僧统资源公而道益进,源公名所以益高,以僧统扬之也。”(同上)义天称颂净源“德冠古今,学穷微奥”(《上大宋净源法师书》,《大觉国师文集》(以下简称《文集》)卷第十一),净源则把他与义天的师资关系比为慧思与智者大师的关系(见《灵通寺碑》,《外集》卷第十二),在送义天归国时赠诗云:“离国心忙海上尘,归时身遇浙江春,休言求法多贤哲,自古王宫只一人。”(《外集》卷第十)可见其对义天之器重。义天回国后,在大力宣扬华严义理的同时,又开创了海东天台宗。寂后册为“国师”,定谥“大觉”。义天继承和发展了元晓的“和诤”理论,以“圆融”为其学说的突出特点。
元晓的佛学思想不仅在韩国有崇高的地位,而且,对中国的佛教思想界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元晓的主要著述,如《十门和诤论》、《华严经疏》、《金刚三昧经论》、《大乘起信论疏》、《起信论别记》、《游心安乐道》等等,都传到了中国,中国佛教诸宗派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他的著述的影响。元晓的《大乘起信论疏》传到中国之后,历来受到很高的评价,被誉为“海东疏”。
受元晓佛学思想影响最大者,要首推华严宗的实际创始人贤首法藏。法藏在元晓的《起信论疏》与《起信论别记》的影响下,撰写了《大乘起信论义记》,并在《义记》中大量引用了“海东疏”的内容。不仅如此,法藏的《华严五教章》中的“断惑义”,是在元晓《二障义》的影响下写成的,而《华严五教章》中的空有论也受了元晓《十门和诤论》的影响,其教判理论则受到元晓《华严经疏》的影响。
除法藏外,受元晓影响较大者还有慧苑、澄观、宗密、慧沼、李通玄、湛然等。唐代之后,宋代知礼、子璿等人的著作中皆有受元晓思想影响的痕迹。唐末五代永明延寿是主张佛教诸宗派会通的一位著名学者,他在《万善同归集》中引述了元晓的思想,在《宗镜录》中介绍了元晓的悟道颂,并盛赞其为大彻大悟者,说元晓“智日月该,识人天贯,正法大全得,真如密洞悉,师乃大彻大悟者。”(参见闵永圭《元晓论》、金相铉《元晓名号考》)
另外,宋《高僧传》记述,元晓作《金刚三昧经疏》,“疏有广略二本,俱行本土,略本流入中华,后有翻经三藏改之为论焉。”(见《宋高僧传》“元晓传”)这是说,元晓的原书名为《金刚三昧经疏》,该书传入中国之后,中国的“翻经三藏改之为‘论’”,可见当时中国佛教界对此书的重视程度。《金刚三昧经论》在中国广为传播,历代有不少学者依此作《金刚三昧经》的注释。
但是,元晓佛学思想的形成,基本上是植根于中国佛教,他所处的时代,汉译佛典差不多都已传到韩国。他浩瀚的佛学著作,不管是“宗要”、“纲目”,还是“疏”、“别记”等,全都是依据中国传到韩国的汉译佛典。
元晓一直关注中国佛教的发展,对中国佛教抱着仰慕之情,因而才有赴唐求法之举,虽然未能达到入唐的目的,但并没有影响他对中国佛教的深入研究。他对所能接触到的汉译佛教经典,不分大小乘、经律论,一一作疏,撰写宗要。在他的著作中,对中国佛教的研究成果进行了全面的综合和吸收,即如他的《大乘起信论疏》也参考了慧远的《大乘起信论义疏》,又反过来对法藏等人产生影响(参见拙文《〈大乘起信论〉“三疏”比较》,商务印书馆2004年12月《哲学宗教与人文》)。元晓在综合性的佛学研究中,提出“和百家之异诤”(《涅槃宗要》)的观点与方法,以“和诤”论努力对不同的思想派别进行融合会通。例如他的《起信论疏》,就是这样。
《大乘起信论》在解释诸法生灭之相时说到:“以体不灭,心得相续,唯痴灭故,心相随灭,非心智灭。”元晓在“疏”中对此设问:“问:此识自相,为当一向染缘所起,为当亦有不从缘义?若是一向染缘所起,染法尽时自相应灭;如其自相不从染缘故不灭者,则自然有。又若使自相亦灭同断见者,是则自相不灭还同常见。”对这样一个看起来是两难的问题,元晓引别人的观点作答:“答:或有说者,黎耶心体是异熟法,但为业惑之所办生,是故业惑尽时,本识都尽,然于佛果,亦有福慧二行所感大圆镜智相应净识。……或有说者,自相心体,举体为彼无明所起,而是动静令起,非谓办无令有,……无明尽时动相随灭,心随始觉还归本源。或有说者,二师所说,皆有道理,皆依圣典之所说故。初师所说得《瑜伽》意,后师义者得《起信》意。而亦不可如言取义,……当知二义皆不可说,虽不可说而亦可说,以虽非然非不然故。”这段话中的三个“或有说者”,显然不是指印度的论师,当指中国依于《瑜伽师地论》的法相唯识学派与依于《起信论》的如来藏缘起学说,以及调合二者的学说理论。元晓则从“不可如言取义”的角度对三种观点加以融会,体现了他的“和诤”思想。
他的“和诤”思想,实际上是基于中国的传统思想,“和”的观念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是倍受重视的,早在春秋时代就十分强调“和”,史伯讲“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把“和”与“同”相对照,说明各种不同的东西、不同的元素相互调和、相互补充,万物才能生生不已,如果只是单一的元素、单一的东西相加,排斥任何差异,那么自然界就不复存在了。史伯把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引申到政治上,主张君主也应当“去同取和”。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进一步发挥了史伯的思想,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把“和”的思想扩展到人与人之间的一般关系方面,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伦理原则。这些都是把“和”与“同”相对而言。“和”还有一种含义,就是与“争(诤)”相对,由此而主张“和”,反对无休止的争论、斗争,孔子即主张“和为贵”,孟子接着孔子的思想讲,提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孙丑》下)的论断,把“人和”视为一个重要的军事原则和政治原则。荀子也同样强调“和”,把“和”的原理贯穿在自然界和人事中,认为“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荀子·天论》)“义以分则合,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荀子·王制》)《易传》有“保合太和,乃利贞。”(《乾卦·彖传》)之说,《中庸》更以“中”“和”为天下之“大本”、“达道”。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儒家把“和”看得极重,是显而易见的。
不独儒家如此,道家也强调“和”。《老子》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天道》说:“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不独儒、道如此,佛家也是如此,佛教的一个重要理论基石是人法皆为“因缘和合”,中国佛教中主张和会诸宗、融通三教的观点屡见不鲜。
韩国的传统思想也是这样,。在韩国,新罗时期即有所谓“和白”,“共有大事,则聚群官,详议而完之。”(《隋书·新罗传》)“事必与众议,号和白,一人异则罢。”(《唐书·新罗传》)这里的“和白”,不仅是一种思想原则,而且已经付诸政治实践,形成了一种政治制度,由“和”的思想原则所建立的这种政治制度,在古代是相当民主的,这是中国古代政治制度中所没有的。
随着中国传统思想传到韩国,重“和”的思想当然也就传到了韩国,早在新罗时期就已经继承和发挥了中国儒、释、道三教融合的思想。崔致远的《鸾郎碑序》说:“国有玄妙之道,曰风流,设教之源,备详仙史。实乃包含三教,接化群生。且如入则孝于家,出则忠于国,鲁司寇之旨也;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周柱史之宗也;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竺乾太子之化也。”(《三国史记》真兴王三十七年条)可见新罗的风流道(花郎道)是在本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基础上,融会贯通了儒、道的“宗”“旨”,和佛教教化的基本精神。
然而问题在于,在传统思想中,除了“和”的一面,也还有“诤”(争)的一面。“和”的一面固然应当大力提倡,而“诤”的一面也不能不正视。儒、释、道等思想派别内部以及各派别之间,充满着不同见解的争论,这应该说是不争的事实。“和”和“争”是对立的两个方面,使两个方面实现辨证的统一、平衡,才是理想的境地。“和诤”的思维方式就是努力追求这样的平衡。
元晓作为佛学者,面对当时中韩佛教界“或言我是,言他不是,或说我然,说他不然”(《十门和诤论》)的宗派纷争局面,经过对各宗派的深入研究和探讨,继承传统的重“和”的理念,又正视“诤(争)”的方面,由此提出自己的主张。他在所著《涅磐宗要》中论述说:“统众典之部分,归万流之一味;开佛意之至公,和百家之异诤;遂使扰扰众生,僉归无二之实性,梦梦长睡,并到大觉之极果。”这里有三个基本点,其一是统合众典“归万流之一味”。“一味”是指什么?是指佛教所说的“真如”,“真如”即是“空”,“喻如虚空,容受一切长短等色、屈申等业。”(《十门和诤论》)“空”的境界可以无所不包,包容一切事物、一切宗派、一切理论。这是在承认差异、矛盾和斗争前提下的包容,不是不分是非的的调和,更没有设定一个至高无上的统合一切的主体或主体思想。这种观点可以称为虚空包容观。其二是“开佛意之至公,和百家之异诤”。“佛意之至公”是什么?元晓说,就是大乘佛教的“平等法性,同体大悲”(《十门和诤论》)大悲也就是大爱,不是儒家的“爱有差等”,而是平等之爱,也不是墨家建立在“交相利”基础上的“兼相爱”,而是在佛与众生“同体”前提下的利他之爱。这可以称为平等大悲观。其三是使众生“归无二之实性。”“无二之实性”是什么?就是他在《起信论疏》中所说的“举命总摄六情,还归其本一心之源”的“一心”,“一心”即是“众生心”,他认为,人心从根源上说是相通的,是相同的。这可以称为一心同源观。
虚空包容观、平等大悲观、一心同源观,这“三观”可以说是元晓“和诤”的理论基石。“和诤”不是无原则的调和,其中体现着对“争”的肯定,它承认各种思想理论的并存并行。“和诤”是站在一种极高的境界上超越一般所谓“和”与“争”的思维方式。
元晓在《金刚三昧经论》(入实际品)中对“和诤”的思维方式有一段说明:“若诸意见诤论兴时,若同空执而说,则异有执,所同所异,弥兴其诤。又复两同彼二,则自内相诤,若异彼二,则与二相诤。是故,非同非异而说。非同者,如言而取,皆不许故;非异者,得意而言,无不许故。由非异故,不违彼情,由非同故,不违道理。于情于理,相望不违。”这是以佛教中的空、有之争为例,来论说“和诤”思想,其意思是说,当各种不同的意见发生争执时,假如你同意执“空”者的观点而加以辩说,则与执“有”者相异,这样,你无论是同意“空”观而异于“有”观,还是同意“有”观而异于“空”观,都会使争论愈演愈烈。另外,如果你对双方的观点都赞同,则双方的内争仍然不得解决;如果你对双方的观点都不赞同,则你又变成了第三方,而与前面的双方相争,问题仍得不到解决。因此,对于双方的空、有之争,应当站在“非同非异”的立场上加以评说。所谓“非同”,是说就双方执著言辞的方面来看,双方都是不对的,都有偏颇;所谓“非异”,是说就双方观点的实质来说,双方又都是有道理的。由于主张“非异”,所以不损伤双方的真实情意;又由于主张“非同”,所以与真理无违。这样于情于理,都是相应而不违的。由此可见,元晓的“和诤”,是既坚持原则、坚持真理,又对争执双方抱有深切的关爱与理解。读到元晓的这段话,使我们不由得想到庄子。
《庄子.齐物论》曾谈到争论是非的问题,他说:双方争论是非,“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辩论不能区分是非,辩论双方不能说明谁是谁非,第三者也不能判断谁是谁非。这段话与上述元晓的那段话相比较,可以看出,元晓显然是吸取了庄子的逻辑思辩形式,但结论却与庄子有所不同。庄子由此得出无是非或“齐是非”的观点,元晓则由此主张承认是非而又要调和是非。
元晓的“和诤”思想在他的主要著作《大乘起信论疏》中有鲜明的展现,所以他把《大乘起信论》视为“诸论之祖宗,群诤之评主。”元晓疏对大小乘、诸经论及各家各派学说明显采取融会的态度,但最显著的倾向是唯识和《起信》的和会。比如说,《元晓疏》关于相应与不相应,心相灭与心体灭,熏习,法身显现等解释中,以及《别记》关于不生不灭与生灭的非一非异,现识,心不见心等注疏中,可以找出许多例证,而且时常是以问答形式出现。下面试举一二例来说明。
《起信论》在论述到三种相应染和三种不相应染时,开始解释相应义与不相应义:
“言相应者,谓心念法异,依染净差别,而知相缘相同故。不相应义者,谓即心不觉,常无别异,不同知相缘相故。”
所谓“相应”,是指心与心法虽有不同,他们在染或净的程度上也有区别,但形成的能知之心与所缘之境是一致的。而“不相应”,是指无明动心就是阿梨耶识本心不觉之相,无心与心法的对待和差别,认识的能知方面与其对象之间,尚未形成统一相应的关系。
这与唯识宗所说,心与心法虽同所缘,却有不同行相,似相违背。对此,元晓以自问自答方式来回答:
“问:《瑜伽论》说,诸心心法,同一所缘,不同一行相,一时俱有,一一而转。今此中说知相亦同,如是相违,云何和会?
答:二义俱有,故不相违。何者?如我见是见性之行,其我爱者爱性之行。如是行别,名不同一行,而见、爱等皆作我解,依如是义名知相同,是故二说不相违也。”
他以“我”作为能知之心统摄见、爱等义,和会不同行相却同知相之说。
接着的问题是唯识宗认为阿赖耶识中,心王与心数相应,而《起信论》却说为不相应。同样,元晓再次自问自答:
“问:《瑜伽论》说,阿赖耶识,王数相应,缘二种境,即此论中现色不相应染,何故此中说不相应?
答:此论之意,约烦恼数差别转义,说名相应,现识之中,无烦恼数,依是义故,名不相应。彼新论意,约遍行数故说相应。由是道理亦不相违也。”
此处所说“彼新论”应是指玄奘译《瑜伽师地论》。元晓认为,二说无违,只是角度不同。《起信论》是从有无烦恼染相的角度,有烦恼染相而说相应义,那么现识之中尚无烦恼染相生出,故名不相应。而玄奘的《瑜伽师地论》则是通过总体上来分析心王心法攀缘诸法之义而说相应。所以二说并不矛盾。
另一个典型例子在熏习说中,《起信论》云:
“熏习义者,如世间衣服,实无于香,若人以香而熏习故,则有香气。此亦如是,真如净法,实无于染,但以无明而熏习故,则有染相。无明染法,实无净业,但以真如而熏习故,则有净用。”
唯识宗的一个基本观点是,要具坚住性,可受熏性,无记性,与能熏共和合性此四性,才可受熏,所以,常法不受熏习,而《起信论》明言真如净法受无明之熏。这种矛盾该如何调和呢?
元晓还是自问自答道:
“问:《摄大乘》说,要具四义,方得受熏,故言常法不能受熏。何故此中说熏真如?
解云:熏习之义有其二种。彼论且约可思议熏,故说常法不受熏也。此论明其不可思议熏,故说无明熏真如,真如熏无明。显意不同,故不相违。”
他以区别可思议熏和不可思议熏两种熏习,来调和《起信论》与唯识宗在熏习说上的差别,与玄奘所传法相教学相和会。从中也能看出元晓当年志往唐求学玄奘的影子。
除此之外,元晓在科判中也采取了唯识教学。
《起信论》解释分中释心真如道:
“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所谓心性不生不灭,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
根据元晓所分,第一句为略标,第二句为广释中之第一部分“显真如体”。这一部分再分有三:
“一者当真实性以显真如,二者对分别性而明真如绝相,三者就依他性以显真如离言。”
在科判中导入唯识之三性说,这在其他《起信论》注释者中是没有的,而为元晓之特色,由此也可窥见他一直在努力融会唯识与《起信》。
更加将此意图明朗化的,是将三细六粗的智相,五意的智识与第七末那识等同的倾向。即业相,转相,现相归于第八阿梨耶识位,智相、智识归为第七识,相续相以下匹配六识。进一步,他还把始觉的生、住、异、灭四相的概念也引入八识分别之说,生相为第八识位,住相之我痴、我见、我爱、我慢四烦恼为第七识位,异相、灭相为第六识位,彻底地试图将《起信》与唯识相融会。
元晓意图论证《起信论》与唯识学及其他宗派学说的无矛盾性,以此实证和会一心的精神,体现出他“和诤”论的虚空包容观。另外,《元晓疏》 在开篇“标宗体” 文中谈到马鸣作《起信论》的目的时说:“马鸣菩萨,无缘大悲,伤彼无明妄风动心海而易漂,愍此本觉真性,睡长梦而难悟,于是同体智力堪造此论,赞述如来深经奥义,欲使为学者暂开一轴,遍探三藏之旨,为道者永息万境,遂还一心之源。”他又说:“虽是利根而不忍繁,此人唯依文约义丰之论,深解佛经所说之旨。”表明元晓对根机利钝问题看得不那么重要,字句之间,充满着对人的平等关爱和对人性本质的肯定,体现出他“和诤”论的大悲平等观与一心同源观。
顺便提到,“和诤”的思维方式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也是有的,例如北宋张载就提出:“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太和》)他承认万事万物都有差异,有对立,有矛盾,有斗争,这就是“对”、“反”和“仇”,而这种“仇”又是可以“和而解”的,即可以达到一种新的平衡,这可以称为“和仇论”。张载的“和仇论”也有“三观”作基础,其一是“虚空即气”观,“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同上)其二是“民胞物与”观,“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正蒙·乾称》)其三是“大心”观,“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正蒙·大心》)这“三观”与元晓的“三观”虽然哲学基础有别,但在强调包容、平等、人心方面却颇有相似之处,因而“和仇”论与“和诤”论也有共同点。二人一属儒门,一属佛家,但是“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表明中韩传统思想的互通互动。
义天对元晓极为赞佩,他在《祭芬皇寺晓圣文》中说:“我海东菩萨(元晓),融明性相,隐括古今,和百家异诤之端,得一代至公之论,而况神通不测,妙用难思,尘虽同而不污其真,光虽和而不渝其体,令名所以振华梵,慈化所以被幽冥。”(《文集》卷第十六)他盛赞元晓“降灵隋末,行化唐初,百处显形,六方告灭,有经皆疏,无论不通。”(《答大宋元昭律师书》,《文集》卷第十一)认为元晓“著论宗经阐大酋,马龙功业是其俦”(《读海东教迹》,《文集》卷第二十)这是说,元晓的佛学以“和诤”的理论包罗了佛教诸多宗派,在中国、印度和韩国都有重要的影响,其在佛学方面的贡献堪与印度马鸣、龙树相提并论。义天继承了元晓“和百家异诤”的主张,并进行了多方面的发挥。
首先,义天对佛教各种宗派、大乘小乘,均取融通的立场。他说:“清凉有言:‘性之与相,若天之日月,易之乾坤,学兼两辙,方曰通人。’是知不学《俱舍》,不知小乘之说;不学唯识,宁见始教之宗;不学《起信》,岂明终顿之理;不学华严,难入圆融之门。良以浅不至深,深必该灭,理数之然也。故经偈云:‘无力饮池河,讵能吞大海;不习二乘法,何能学大乘。’斯言可信也。二乘尚习,况大乘乎?”(《刊定成唯识论单科序》,《文集》卷第一)在这里,他提出“圆融”的思想,主张大乘小乘、性宗相宗都应兼学,特别提到唯识学、《起信论》与华严学之互学互补,与元晓的思想犀犀相通。由此,他批评说:“近世学佛者,自谓顿悟,蔑视权小,及谈性相,往往取笑于人者,皆由不能兼学之过也。”(同上)他认为,那些不知兼学大小乘几诸宗派的学人,自以为是顿悟,实则未悟佛理,因无知而常闹出笑话。在义天看来,印度佛学本是圆融之学,印度论师马鸣、龙树与无着、世亲,虽立论有异,而宗趣无别,“马鸣龙树光前世,无着世亲继后尘,逐末虽云宗有异,归元无奈道还均。”(《偶吟一绝寄湛大师》,《文集》卷第十九)所以林存撰《仙凤寺碑文》载:“诸公曰:自古圣贤,入海求法者多矣,岂如僧统一来,上国所有天台、贤首、南山、慈恩、曹溪、西天梵学一时俱了,真弘法大菩萨之行者。”(《外集》卷第十三)又说:义天“以命世大任之才,其于诸宗之学,靡不刳心。而其自许以为己任者,在于贤首、天台两宗者,当其时节因缘故。”(同上)这是说义天博通各宗各派,而他之所以着力弘扬华严、天台,是基于当时的实际情况,而非偏执某宗某派。
其次,义天着力在教、禅二宗的会通。教宗包括天台、华严等宗,与禅宗本无划然之界限。唐代圭峰宗密、永明延寿等名僧,都主张教禅一致。但自宋代以后,教禅出现分离的趋向,寺院有教院、禅院之别,学佛者也多各守其宗。中国禅宗在六祖慧能之后,南宗禅独盛,分为五家七宗,多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以心传心,见性成佛”,对于佛教经典不加重视,对禅宗理论也很少直接正面阐发。这些都障碍了教、禅的相互沟通。义天极不赞成这种教禅分隔的倾向,他认为教宗和禅宗的旨趣是一致的,其《寄玄居士诗》云:“海印森罗处,尘尘大道场,我方传教急,君且坐禅忙,得意应双美,随情即两伤,圆融何取舍,法界是吾乡。”(《文集》卷第十九)明确表示,应以“圆融”的态度看待教禅两宗,不可取此而舍彼。他十分赞赏圭峰宗密禅教一致的主张,而批评那些或禅或教偏执一边的人,他说:“夫法无言像,非离言像,离言像则倒惑,执言像则迷真。但以世寡全才,人难具美,故使学教之者,多弃内而外求,习禅之人,好忘缘而内照,并为偏执,俱滞二边,其犹争兔角之短长,斗空花之浓淡。若乃公心彼此,独步古今,定慧两全,自他兼利,观空而万行腾沸,涉有而一道湛然,语默不失玄微,动静不离法界者,唯我圭峰祖师一人而已矣。”(《讲圆觉经发辞》,《文集》卷第三)这是说,佛法既超越言像而又不在言像之外,离言像而求法,则陷于颠倒迷惑之见;拘泥于言像而学佛,则不悟真如实际。由此他既反对学教者“弃内而外求”,也反对习禅者“忘缘而内照”,认为应如圭峰宗密那样“公心彼此”,“定慧两全”,才是正确的态度。因此他有诗句云:“欲图法眼长无缺,慎勿轻言教外传”(《寄大宋慧清华严》,《文集》卷第十七)
在义天之后不久,韩国禅宗曹溪宗的开创者普照国师知讷(1158-1210)则从禅宗的立场主张禅教一致,他认为,教是世尊口授,禅是世尊心禅,世尊之心口当无异,因而教禅同出一源,相辅相成。他撰《真心直说》等文,广引经论,直说佛法禅理,而反对拘守“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论。这样,由于义天和知讷等人的提倡,高丽时期的佛学呈现教禅双修的气象,不象中国宋代那样偏颇。
教与禅的关系有似于教与观的关系,义天在晋水大法师净源讲下,即受承了教观不可偏废的道理,净源曾对他说:“不学观,唯授经,虽闻五周因果,而不达三重性德;不授经,唯学观,虽悟三重性德,则不辩五周因果。”义天对此很认同,说:“夫然则观不得不学,经不得不授也。吾之所以尽心于教观者,佩服斯言故也。”(《示新参学徒缁秀》,《文集》卷第十六)所以他要求弟子“潜神教观,慎终追远,则道远乎哉,欲仁,仁至矣。”(《示新参学徒慧修》,同上)学佛应是教禅结合,而学《华严》也应教观双修,这才是正道。
另外,义天之圆融思想,不止限于对佛教内部,还包括儒家、道家。他在《讲圆觉经发辞》中说:《圆觉经》不仅概括了佛教中教与禅(包括神秀禅和慧能禅)的思想精神,而且“事兼二教,畅孔李之玄枢”(《文集》卷第三)。他认为,在佛法五乘之中,包括了儒道两家的思想,“以言乎人乘,与周孔之道同归;以言乎天乘,共老庄之学一致,先民所谓修儒道之教,可以不失人天之报。”(《与内侍文冠书》,《文集》卷第十三)他推重儒家学问,认为“士儒志学之际,颇有一人志在求掌考试之事以勤学问乎?所谓拔策决科,必在乎学圣人之道,佐圣人之世,驱民于仁寿之域,终致太平,此其大概也。儒既如此,释不然乎?”(同上)这是说,儒佛之道都是使天下太平,使民众幸福之道。义天十分推尊孝道,认为这也是儒佛共通的至道。他在《讲兰盆经发辞》中说:“大慈无不爱,大孝无不亲,爱我之爱不爱彼之所爱,非大慈也;亲今之亲不亲昔之所亲,非大孝也。然以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六度之归八万,而福莫大于行孝。故得释门遍于五时,儒典通乎六籍,包罗大小,统贯尊卑,虽设教有殊,而崇孝无别。”(《文集》卷第二)在他的〈文集〉中可以发现,他对儒家、道家的思想和语言,时常信手拈来,混入自己的论述中。例如上引其赞元晓“尘虽同而不污其真,光虽和而不渝其体”之文,则有采于《老子》“和其光,同其尘”之语。上引“道远乎哉,欲仁,仁至矣”,则出自《论语、述而》“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一句。在这方面,他继承了中韩传统中儒释道融合的思想,而又未失佛教的立场。义天之圆融儒释道三教及圆融佛教大小二乘、禅教两宗的思想,与元晓“和诤”论的虚空包容观一致。
义天与元晓一样,也强调一心同源和平等观,他论述说:“作佛,乃知此心,其体清净,其用自在,其相平等,不分而分,虽说三义,圣凡一体,依正不二,迷之则烦恼生死,悟之则菩提涅槃,推之于心则为心也,推之于物则为物也,故得世出世间一切诸法皆同一性,无有差别。”(《文集》卷第四,引文前有缺落文)这里是从同一心源的角度肯定圣凡同体,众生平等。与元晓的大悲平等观、一心同源观相通。
元晓和义天这两位韩国佛教史上著名的国师,一倡“和诤”,一主“圆融”,其实一脉相承。稍有不同的是,元晓着力在和会诸宗内部的纷争,而义天则重在宏观上的融合。这种不同是时代使然,并非思想有异。他们都在中国和韩国的佛教发展史做出了重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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