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问
对我而言
我用绘画造成的错觉最真实
其余的则是流沙
——— E·德拉克瓦
为大千世界增添了一个天地
——— H·弗西翁
很久前曾读过一句诗:
于雪中取火
且铸火为雪
心中就有种奇异的感动,一种冲破思维的快感,另一片心灵天地仿佛神秘地敞开。后来知道诗人是台湾一位写诗极少极苦的禅者周梦蝶。诗中的灵性即在禅味。
禅,也许是东方智慧中深不可测的一种奇迹。
禅是什么?
追问了千余年,答案层出,但似乎说出的已注定了要远离“真谛”。有人曾问博尔赫斯诗是什么,他说诗是内心的东西,难下定义,如同决不能给一种旋律或咖啡的味道下定义。“玫瑰是玫瑰,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这只是无数的奇迹之一。”就此而言,禅也许是一切内心体验中神秘的极至吧。我们的本分或许只是去随喜随意地感受它的弥漫和渗透:禅诗、禅画、禅悦、茶禅、逃禅、狂禅、痴禅……“说断肠句,参销魂禅。”“忏尽情禅空色相”,连至情处,绝情处俱有禅,以禅解情;“闲爱孤云静爱僧”,“论诗论画复论禅”,作诗、品画、参禅构成了中国文人雅士艺术生活中最具灵性的美质。
但是追问仍在延续,何者为禅?
我的手头有一部《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麻天祥先生著。无疑这仍是学者的一次理性发问和理性解答。充满冷静的分析,严整的逻辑,若以禅门说法早落了文字障,思维障了,但是,当“寒室奉书”,冬阳静静洒落,空气中亦似有种冷峭的干净,就这样读着这书,只觉耳目一新,著者“清明的觉悟”也隐然可感了。
一
麻先生是决不信奇迹的,但或许爱听罄声和铎声吧,于禅,这恰是他的双重立场,不背负任何宗教热情的他,剔除了禅的所有神秘性超验性,而归之以历史的事实存在。唯以冷隽之思,渊雅之学,来建构一套关于禅宗之源、之本质、之文化渗透和后世流变的新的学术理论体系;另一方面,深契于古典、醉心于中国文化的情怀,又使其不自觉地游心于禅之灵性和无限的超越感,竟甚或忘记身份,忘记说服,听命于心灵,一任清畅的笔墨,恣意纵横,泯灭古今,而会心于古尊大德……
其对明代高僧紫柏真可深以为契,大约既喜其文字般若,亦爱其烟霞啸傲的不羁性情,不吝笔墨,详叙生平行事。书中言及真可与德清的一次会晤,“德清居慈寿寺,真可专访之于西郊园中,二人对谈四十昼夜,目不交睫,信为平生至快之事。”写至此,著者亦已洒然而乐,超然同游了。又详及真可抱憾终生的三事后,再引真可之言:“憨山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传灯》未续则我慧命一大负。”亦见扼腕。
这些逸出理性之外的文辞,峻拔超俗,似与思想无涉,但羚羊挂角,读者反能不期然或得些“真趣”了。某种程度而言,这亦是阅读这部学术著作令人称快、亦令人耳目一新处,让人在得到若干有关禅宗之新解的知识外,恍然间也获感一份与古人冥然相契的“遥情”:从“具智眼而不设生死,运悲心而不滞涅槃”之延寿,“治世亦治心”之契嵩,至“随缘放旷、任意纵横”之梵琦,“衣香禅榻等闲死”“狂便说禅,悲还说梦”之龚自珍;从“疏影撩人,暗香浮鼻”之惠洪的文字禅,“寒灰枯木”的忘情默照禅,倡“无善无恶,是谓至善”的阳明禅,至“环观山水,寄心空寂”,“一声长啸出红尘”的明遗民之逃禅;从“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倚天照雪”之澄澈禅境,至“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之禅机。这里呈现的不再仅仅是“禅”的理性和概念的单一形态,亦非静态存在,而是“禅”之思想之精神深深渗透、变异于社会于文化的广阔史卷,从而使阅读获得一种可能,真正走近中国禅之本然的可能,既非摆于神龛之膜拜,雾里看花之神秘、奇观,也非“灰色”概念生硬分析下之支离。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麻天祥先生所关注的重心正是“禅宗思想”对整个社会的广泛浸渍和渗透,而并非局限于禅宗之本身,所以一改以往禅宗研究者全力探索达摩至惠能、神会一段,而忽视宋元明清禅的做法,完全相反,此部著作则用了绝大部分篇幅来研究宋元明清时期,禅宗思想在文化各层面的种种存在形态和变异轨迹。所以,这部书铺展极广,推衍亦深,广涉僧道、文苑、儒林、宫廷、山野等社会群落,亦阐析了禅净,禅释、儒释、儒释道,尤其是“禅”与“老庄”等之融契与异变,对此李学勤先生在书序中称许“独具只眼”,“对禅宗史研究是一大贡献。”概言之,麻天祥先生认为中国禅宗思想之发展轨迹为:
六朝至唐五代: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分流
宋代:禅宗思想的综合与渗透
元明:禅宗思想之变异
清代:禅宗思想之入世转向
所以,书中详论了宋代之文字禅、看话禅、默照禅,及士大夫禅,理学家禅,诗学与禅学;元明之“全真”之禅化,念佛禅之泛滥,阳明禅之崛起,儒士禅悦及士大夫逃禅;清代,禅僧平交王侯,遂有禅宗门户和意气之争,更有雍正以人主之身干予僧诤,使禅宗思想完全纳入世俗社会,另一方面,乾嘉学派对禅宗的批判,今文经学家及近世学者、禅者对禅宗思想的改造,又使禅宗“以新的姿容面向社会、面向未来。”
二
这部禅宗思想发展史,有两大基本观点颇发人深思,迥异寻常。
曾有位笃信佛教,禅净双修的佛界人士读过麻先生的诸多佛学研究著作,既叹服其学识,尊称其为“大善知识”,“与佛法有大因缘”,却更惋惜其纯然之学者立场,“入宝山而空手归。”丰子恺在《我与弘一法师》中曾言:“我以为人的生活可分三层,一层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依佛门所言,必“善根、福德、因缘三者具足。”才得闻佛法,诚信佛理。依此而论,则麻天祥先生只是居于人生第二层的智者,终未得“灵魂最高处”之觉悟。而事实上,他只是以善于且耽于玄远之思的个性气质,以一种近于诗意的浪漫情怀,来偏嗜佛法之圆融大智及无限的超越境界。在其心灵,唯诗思相邻。所以,这部书中两大基本观点,既异于流俗,更非佛门所能接受。
其一,对禅宗本源的新解
在书的第一编“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分流”中,他说:
禅宗之禅,是中国僧人和学者,借助创造性翻译,而实现的创造性思维。它建立的基础是中国的庄老,而不是印度的佛教和婆罗门。是借佛教之躯,而赋庄老之魂。
它不是一种信仰,而是建立在对自心体认基础上的辩证思维。
这里面当然把拈花微笑,一苇渡江,一花五叶等禅宗经典传说一笔勾销,这早为学界共识,但他认定庄老为禅宗思想的唯一真正本源,则为颇大胆之新论。在他看来,达摩创立之禅,是以“定”为核心的禅定之禅,习禅之禅,与后世禅宗思想之禅完全无涉。禅宗思想之禅,“它基于老庄自然主义的立场”,“以筌蹄鱼兔得意忘象的思辩方式,凸现离相、离念、离言的否定性思维。”所以“禅、定分途”。因而禅宗思想之禅与印度的入定、入静之法,与达摩面壁观心之说都相迥异,它是:
纯粹中国化的,大众化的老庄哲学。它的发端不是达摩,它的传承也不是达摩至弘忍的单传直指,以心传心。
禅宗思想的形式……是由道生、僧肇奠基,终至《坛经》而系统化、大众化的哲人之慧。
中国禅宗思想无疑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但是否就是“大众化的老庄哲学”,仍费斟酌。不过他的强调禅宗思想的中国本源,强调印度禅之“定”与中国禅宗之“慧”的分途,确为学术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视野。
其二,禅之新解
这部著作之所以认定老庄是禅宗思想的本源,立足点正在于它对中国化的禅宗之禅的阐释。书中说:
禅是一种意境;一种力图摆脱思维羁绊,超越相对,涵盖相对,游行自在的意境。
这里强调的是禅之难以言说性,禅之心灵化,禅之无限的超越境界,以及禅之思维的直觉性。
书中引《坛经》之言:“于一切境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外离相即禅”,因而认为中国禅宗思想之核心是“离相”“无念”“见性”。由此,书中对禅宗有了现代意义的诠释:“从根本上看,禅是超二元对立的哲学范畴,是不着两边的思维方式,是离相、离言的超越之境。”所谓超二元对立,不着两边的思维即是: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即否定种种对立,超越种种对立,进入绝对的超越之境。因而其说,禅之真谛即为否定和超越。从此意义而言,“禅是一种思维的境界”。通过否定思维达到的无限的心灵化境界。
这些对禅宗的分析,不乏精彩处。梁漱溟说“宗教是中西文化的分水岭。”作为中国化的佛教——禅宗,影响中国文化至深远处恐怕正是它的超越相对的思维方式,由此而获得一些异于西方的充满灵性的东方文化特质。
但是正如其书中所引“世界禅者”铃木大拙所言,禅是“超越人类理解限域之外”的心灵训练,“它的独一无二在于它的非理解性或非人类逻辑所到之处。”尽管著者并不完全认同这些称断,但我仍以为以一套无论怎样精密的逻辑、思维、语言去破解禅之精神总会在瞥见什么的时候也仿佛遗落了什么……
三
有一首小诗:
苍苔爬上小筑 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 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 枕下深沉的泥土
感觉仿佛应该是麻天祥先生写作此书的背景,假如臆想不对,那么,至少应该成为我们阅读此书的一种心境。也许,倒是他自拟的一联更为相契:
与佛借坐 坐看江海浮日月
有僧供笔 笔写春秋惊鱼龙
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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