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言绝待”刍议
《大乘入楞伽经》卷五“无常品第三之二”云:
尔时大慧菩萨摩诃萨复白佛言,“世尊!愿为我说如来应正等觉自觉性,令我及诸菩萨摩诃萨而得善巧自悟悟他。”
佛言:“大慧!如汝所问,当为汝说。”
大慧言:“唯,世尊!如来应正等觉,为作非作?为果为因?为相所相?为说所说?为觉所觉?如是等为异不异?”
佛言:“大慧!如来应正等觉,非作非非作,非果非因,非相非所相,非说非所说,非觉非所觉。何以故?俱有过故。
大慧!若如来是作,则是无常;若是无常,一切作法应是如来;我及诸佛皆不忍可。若非作法,则无体性,所修方便,悉空无益,同于兔角、石女之子,非作因成故。若非因非果,则非有非无;若非有非无,则超过四句——言四句者,但随世间而有言说——若超过四句,唯有言说,则如石女儿。大慧!石女儿者,唯有言说,不堕四句。以不堕故,不可度量。诸有智者,应如是知‘如来’所有一切句义。
大慧!如我所说诸法无我,以诸法中无有我性,故说无我,非是无有诸法自性。‘如来’句义,应知亦然。大慧!譬如牛无马性,马无牛性,非无自性。一切诸法亦复如是,无有自相,而非有即有,非诸凡愚之所能知。何故不知?以分别故!一切法空,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自性,悉亦如是。
大慧!如来与蕴,非异非不异。若不异者,应是无常,五蕴诸法是所作故。若异者,如牛二角有异、不异——互相似故不异,长短别故有异;如牛右角异左,左角异右,长短不同,色相各别,然亦不异。如于蕴,于界、处等一切法亦如是。
大慧!如来者,依解脱说,如来解脱,非异非不异。若异者,如来便与色相相应;色相相应,即是无常。若不异者,修行者见应无差别;然有差别,故非不异。如是智与所知,非异非不异。若非异非不异,则非常非无常,非作非所作,非为非无为,非觉非所觉,非相非所相,非蕴非异蕴,非说非所说,非一非异,非俱非不俱。以是义故,超一切量,超一切量故,唯有言说;唯有言说故,则无有生;无有生故,则无有灭;无有灭故,则如虚空。大慧!虚空非作非所作。非作非所作故,远离攀缘;远离攀缘故,出过一切诸戏论法;出过一切诸戏论法,即是如来;如来即是正等觉体,正等觉者,永离一切诸根境界!”
尔时世尊重说颂言:
出过诸根量,非果亦非因;
相及所相等,如是悉皆离。
蕴缘与正觉,一异莫能见;
既无有见者,云何起分别。
非作非非作,非因非非因;
非蕴非不蕴,亦不离余物。
非有一法体,如彼分别见;
亦复非是无,诸法性如是。
待有故成无,待无故成有;
无既不可取,有亦不应说。
不了我无我,但著于语言;
彼溺于二边,自坏坏世间。
若能见此法,则离一切过;
是名为正观,不毁大导师。①
世尊与大慧菩萨的这段问答告诉我们:“如来应正等觉自觉性”离四句,绝百非,“超一切量”,“远离攀缘”,“永离一切诸根境界”,犹如“石女儿”,“唯有言说,不堕四句”,故而是“不可度量”,不可“分别”的。如来应正等觉自觉性之所以“非诸凡愚之所能知”,就正因为凡愚皆以世间言说相待边见“四句”之义而度量如来分别如来故。
故知关于“如来”、“正等觉性”、“真如自性”、“如来藏心”、“圆成实性”、“佛性”之一切言说句义,皆如指月之指,不可认指为月,不可以能所主客相待对立的二元心态度量分别之,否则即不得见性,“不得见如来”(《金刚经》),甚至于“不了我无我,但著于语言;被溺于二边,自坏坏世间”。研读佛经,也应当尽力遵循“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依智不依识”的佛教。
例如上引经文中佛言“若如来是作,则是无常,若是无常,一切作法应是如来;我及诸佛皆不忍可。若非作法,则无体性,所修方便,悉空无益,同于兔角、石女之子,非作因成故。”此“无体性”,即是指断灭空,而非指妙有真空,非指“诸法缘起无自性”,亦非指“无遍计所执自性”。“悉空无益”,即指悉成断灭空,徒劳无利益,如来非作法,不劳修炼,修成还坏,炼得还灭。若言修成如来,炼得正觉,是谤如来正觉为无常生灭之作法。然而如来亦作“非作法”,“所修方便”,并非“悉空无益”。因此“如来应正等觉自觉性”“非作非非作”,何以故?作与非作,“俱有过故”。
又发佛言“大慧!如我所说诸法无我,以诸法中无有我性,故说无我,非是无有诸法自性……一切法空,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自性,悉亦如是”。此“诸法自性”,则指如来藏性、真如自性、圆成实性、佛性、不二实相、本来面目、第一义空性,而非指“诸法缘起无自性”之“自性”,非指遍计所执自性。故不可以度量分别心望文生义,堕于二边,将“缘起无自性”和“一切法空,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自性”看作断灭空,或将“非是无有诸法自性”执为遍计有、相待有。故此“诸法自性”,亦并非一元论的所谓“真常唯心论”自性。“一切法空”但不是顽空断灭空;“一切法无生”,但不是死灭;“一切法无自性”,是无有“我”性,不是无有缘起性空实相无相这个真如自性、本来面目。由此可知,六祖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遍遣诸法有“我”性的遍计所执;六祖又说“原来自性能生万法”,则是遍遣于万法执取“无有诸法自性”的断灭空遍计所执;故“本来无一物”,非无诸法自性,非是断灭空;“自性能生万法”,非有生灭“我”性,非是一元论的“真常唯心”。六祖所说能生万法之“自性”,正是世尊此段经文中所说的“诸法自性”。
又如,同是“石女之子”(石女儿)之喻,经文中先后用了两次。前一次“所修方便,悉空无益,同于兔角、石女之子”,是贬义,是对断灭空的否定。后一次“若超过四句,唯有言说,则如石女儿。大慧!石女儿者,唯有言说,不堕四句。以不堕故,不可度量”,是褒义,是对如来应正等觉性亦即“诸法自性”“不可度量”的肯定。
由此应知,如来正等觉,即是诸法不二实相义,故佛言“一切诸法亦复如是,无有自相,而非有即有,非诸凡愚之所能知。何故不知?以分别故!一切法空,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自性,悉亦如是。”此“无有自相,而非有即有”,即是有无或空有不一不二之实相无相义。故世尊偈颂云:
非有一法体,如彼分别见;亦复非是无,诸法性如是。
待有故成无,待无故成有;无既不可取,有亦不应说。
即是说如来正等觉不堕四句,离言绝待,不可取不可说,虽然如是,但为了度众生,如来还是要横说竖说,说有说无。然以诸法实相绝待不二故,若说如来正觉是有,则此有决非世俗义有无相待之有,故圆成实亦不可执为世俗有;若说如来正觉是无,则此无亦决非世俗义有无相待之无,故赵州无亦不可认作世俗无。一切法之空性、无生性、无自性性,也同样是“无有自相,而非有即有”。
如来正觉即禅,“超一切量”,“出过一切诸戏论法”,“永离一切诸根境界”,学佛参禅,应向此离言绝待处参悟。
投子义青开悟因缘曰:
浮山法远当时住在会圣岩,他受大阳警玄之托,为其物色嗣法弟子。一天夜晚,法远梦见自己养了一只青色大鹰,觉得是个吉兆。第二天一早,义青正好来到会圣岩,法远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
法远要义青认真参究一下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这段因缘。三年后,法远忽然问义青:“你还记得三年前我要你参的那段话头吗?谈谈你的心得吧。”义青正要开口,法远急忙用手堵住他的嘴。义青一下子觉悟了,于是向法远施礼答谢。法远问:“你妙悟玄机了吗?”
义青答:“要有的话也早已吐出来了。”
法远的侍者在一旁说:“义青今天好象在病中出了一场大汗。”
法远瞪了他一眼,说:“闭上你的狗嘴。你再罗嗦,我真的要吐了。”②
这师徒三人开示悟入之殊胜因缘作略,真是令人钦敬。参究了三年“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玄机的义青,正是在被堵嘴时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而悟入离言绝待的无相之实相的。“证实相,无人法”③,则诸相非相,于中无实无虚,亦实无少法名阿耨菩提,已将一切分别度量颠倒著相的习气块垒尽情“吐出来了”,又好象无始无明执著之大病因“出了一场大汗”豁然而愈。这言辞譬喻真是惊心动魄。但法远禅师还怕后人于此生著,故而又“无情”地悬赏一棒于后人。这不是禅师们在斗言辞、比机锋,这是真正“活学活用”世尊教法的典范,一切言辞都恰恰是为了剿绝人们的度量分别相。
这段公案毫无疑义地证明,如来正觉“不堕四句”,只有于离言绝待处万缘放下,顿悟毕竟空自性,才是真正成正觉。禅宗之禅决不是断灭空,也决不是“真常唯心论”,而是名符其实的诸佛正觉。而这样的公案,在禅宗中真是触目皆是。
其实,“真常唯心”这四个字本身也未必有什么不好。只要不把此“心”执为实有其性的一物、执为“一元”“异元”,那么称之为“真常唯心”也符合诸佛法印。反之,若把此“心”执为实有其性的一物,那么你把它说成是“圆成实性”也好,“无上瑜伽大圆满”也好,十方诸佛也不会忍可。
南岳怀让禅师曰:“说似一物即不中!”④传承仰山的光涌禅师,一日回仰山,仰问:“来作什么?”曰:“礼拜和尚。”师问:“还见老僧否?”涌说:“见!”仰曰:“老僧何似驴?”涌曰:“和尚亦不似佛。”仰问:“似什么?”涌谓:“有所似,与驴何别?”仰山乃赞叹印证之。⑤这跟上面的投子义青开悟公案一样,都是用活生生的生活语言开示无心之真心,显扬诸佛之法印。从中可以看出,任何“一元”“异元”的东西,都不为禅师所许,正如《楞伽经》世尊所说颂言:“蕴缘与正觉,一异莫能见;既无有见者,云何起分别?”
故知禅宗所说“菩提自性,本自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净宗所说“惟心净土,自性弥陀”,唯识所说“于诸法依他起相上破除一切遍计所执相(包括依他之他相依相起相),即证诸法本来圆满现成之圆成实相”,与《金刚经》所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同义。否则,“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诸佛如来千言万语,无非要令我们众生认同佛法乃离言绝待之不二法门,若我们能认同此理,则必然认同禅宗的顿悟禅从理法到实践,都是最直截了当地契合于诸佛本怀的。所谓“教外别传,传佛心印”,就是“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标榜揭橥,也就是“教内真传”。故太虚大师说:“顿悟禅为中国佛教之骨髓,又为佛学之核心。惟中国佛学握得此佛学之核心,故释迦如来真正之佛学,现今惟在中国。”⑥雪峤信禅师法语云:“人所不知者心也,故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以情欲幽深,秘之妙性天然,昏坠无觉。嗟乎悲哉!情欲妙性相去几何?不知日日幽深之情欲日日妙性天然之佛道。若欲离昏坠别寻真觉妙性,当昏坠离于何地,令妙性真觉与汝可得耶?不知当体全真,肉身即法身,妄想即妙觉。向这里担荷得去,何功夫可做,何佛道可成?”《圆觉经》云:“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其义深远。只在当人直下顿断,便与先圣大道合辙矣。故赵州和尚云:“佛之一字,吾不喜闻,是的当语。”⑦
“顿悟禅为中国佛学之骨髓,又为佛学之核心”,就是说“如来应正等觉自觉性” ——“不二实相”,是佛学的骨髓和核心。雪峤信禅师开示诸佛不二空门,直指离言绝待的如来藏心性,真传《圆觉》圣教心髓,与赵州古佛“佛之一字吾不喜闻”合辙默契,异曲同工,并无半点“一元”“异元”的意味。“佛之一字吾不喜闻”,当然也不可误会为反对持名念佛,以开示如来正觉离言绝待,离一切诸相故。
娑婆世界虽然是“五浊恶世”,然而如来度生不息,菩萨有菩萨的因缘。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经济和文化愈来愈全球化、一体化,常演常新的佛教决定会积极进取,再展辉煌,发愿转末法为正法,转娑婆为净土的菩萨们,决定会大展鸿图。大虚大师所希望和预言的重建完整统一的佛教,一定会出现,这个完整统一的佛教的骨髓和核心,当之无愧,应是中国禅宗的顿悟禅!
注释:
①《大乘入楞伽经》卷五“无常品第三之二”第一至三页。金陵刻经处光绪三十四年冬十一月版。
②引自《禅》2000年第5期第60页心印《投子义青》。
③永嘉大师《证道歌》。
④《六祖坛经》“机缘品第七”。
⑤引自太虚大师《中国佛学》第二章“中国佛学特质在禅”第五节“越祖分灯禅”。
⑥转引自《禅》2000年第5期第31页清然居士《禅在中华》。
⑦转引自《禅》2000年第5期第1页“正法眼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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