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修行森林—森林回忆录(二)
向头陀僧学习
头陀僧曾经居住在未曾受到干扰的自然环境,他们深深地感受到现代化带来的影响, 我们从森林僧身上所学到的一件事是,人类的生活与自然是息息相关的, 借着保护森林,我们同时可以保护野生动物与民族的福祉。
森林僧安住于寺院中 云游森林僧的历史横跨三个世代,从现代泰国的形成直到今天,在一种特殊的自然与社会文化生态体制下发展。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变,山林消失、山区聚落消失或转型,这项传统已无法再延续。在阿姜曼传承下的森林僧一直延续至一九九○年代,最后他们全都安住于寺院中,不再受到佛教“主流”派的反对,而且他们也接受许多物质的护持、崇高的地位与不时的推崇。当然,失去自治与独处对僧侣造成了影响,如同坦尼沙罗(Thanissaro)比丘所指出的,森林传统虽然广泛受到欢迎,但或许不久就会将它带向灭亡。显然地,都市的民众虽然敬重森林僧,却仅将他们当作一种表征来尊敬,对僧侣希望传达的理念丝毫无动于衷,城镇民众的习气以及对法义的不感兴趣,使许多森林僧感到费解。这些头陀大师觉得奇怪的是,都市人大多期待不劳而获就能得到心灵成就,与当地传统村民不同的是,都市人希望不用禅修或持戒,就能学习佛法,乃至得到功德。他们希望僧侣迎合其天真的想法,直接给予指示或彩券的中奖号码,为他们的护身符加持或洒圣水,诸如此类,但就是不修习佛法。阿姜查特别反对泰国人这种对“法”的通俗兴趣。他认为人们从曼谷或其它省分蜂拥而至他的森林道场,只是为了一睹他的风辨。据一名西方弟子所说,阿姜查经常表示,他觉得自已像一只走钢索的猴子,人们目瞪口呆地看他表演,拨弄他,看他跳跃,“当我觉得累时,他们可能会丢一根香焦给我。” “泰国”佛教的规制化破坏了传统 我们对头陀僧生活的了解,大多是依据他们的回忆、观察与对感觉或观念的表达。当然,这些僧侣有他们的远见、论点与偏见,我这项研究的任务是去确实地看清事实,以及他们与官僚或学术僧伽的比较。我没有在其它僧侣身上花费相同的时间,只因为一个很简单的理由—从他们的著作中即可了解他们,我并无意将地方佛教传统的一些零星资料,收集成一个有相关连的背景资料。我与瑞坚诺德?雷(Reginald Ray)的看法一致,认为“要对泰国佛教有更深入的了解,并非经由平衡与客观的探讨达成,而是听取不同的声音,不排斥相反的意见,或企图消除异议”。我希望这项研究能鼓舞更多人,进一步去探讨暹罗/泰国早期的佛教传统,与诸多地方佛教团体的特性、状态。在此举出若干问题—要了解泰国佛教应凭借那些依据?现今的佛教是否已经背离,抑或是延续早期的佛教传统?这些都是极大且引人争议的问题。除非我们认知地方差异的存在,并一一研究各宗教团体与各地方传统彼此间,以及其与国家间的关系,否则我们无法寄望能对泰国佛教修行的动力(或上座部佛教的全貌)有全盘性的了解。要叙述泰国的僧团与要描述头陀僧、村落僧一样复杂。在泰国发展成现今的现代国家之前,暹罗境内存在着数百个佛教宗派,偏远地区延续地方传统一直到本世纪后半叶,不同宗派得以延续自己的文化、语言与宗教习俗,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与世隔绝并缺乏现代科技。而今,所统合成的单一型态或可见的模式—“泰国”佛教—既非传统的,也非自然的,这是历史的产物,以暹罗的民族文化历史来看,现今的阶级与官僚僧伽体制是脱离正轨的。它是一九○二年“僧伽法案”的遗产,该法案试图将各种不同的文化与宗教传统,塑造成单一、中央集权与一致的模式。这种佛教的规制化—以阴险的手段来破坏现有的传统,通常都被误认为是“传统”的泰国佛教。人们通常认为今日在泰国的佛教分裂为若干派系,他们将这种宗教的差异,归咎于一些如资本主义或现代化的外来力量。这种未经查证的假设,普遍存在于学术界、官方人士的心中与广大的媒体著作中。他们一致认为这种分歧是新近发生的。欧康诺(O'Connor)指出,根据一个世纪前的宗教差异来看,现今这种对差异现象与形成原因的一致看法,值得令人注意:这表示有着不同过去的人们正趋向统一,正当他们接受一个共同的过去时,他们透过已不同于过去的“传统”宗教中,来学习认同一个宗教的“改变”,纵使这改变之处已不是他们原来的传统。如同欧康诺所言,人们所公认的传统佛教,“并非原来的宗教本身,这是一种虚拟的宗教,是一个已被一九○二年的﹃僧伽法案﹄所﹃更正﹄的过去。”我对云游禅修僧生活的研究,显示了在泰国的佛教已偏离了它最初的样子,目前保留的只是五十年前的风貌。在整本书(编按:指《森林回忆录》)中,我极力避开诸如“传统佛教”、“现代佛教”、“僧伽改革”或“泰国佛教”之类的问题名词,这些名词十分模糊,且会在现今泰国佛教起源的议题上引起相当的困扰。若根据正确的历史来看,这个当代佛教的起源—与现代泰国有关连的佛教—仅能追溯到自称改革教派的法宗派,于一世纪半之前创立的时候,该教派成为现代国家佛教的典范,及遵循的标准与改革的基础。而地方的宗教常规与文化价值,则是先遭到一九○二年“僧伽法案”的破坏,之后,又被一九六一年开始实施的三十年国家社会与经济发展计划所转化。曼谷曾将现代国教加附在地方传统上,许多先前存在的差异早已失去记录,并褪色而消失,或由于“官方”历史的轻忽与未加重视,如今已普遍地被遗忘。所谓泰国佛教的“主流”与“非主流”的传统区隔,主要是依据官方历史建立的。如果我们透过现代泰国国教来看“传统”佛教,并视中央集权改革为“传承的媒介”,我们可能如同官方的检察官员一样视地方佛教习俗为异端。事实上,这些地方民族团体所含藏的价值是多方面的,可以说是典型的佛教。一如本书所指出的,正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它们看似奇怪、令人不满且难以理解,但它们却是真正最重要与最具创造力的。所谓的“中央集权改革”,对改革者与被改革者的意义是不同的。对改革者而言,目标是将不同族群的僧伽纳归于曼谷的体制之下,使他们更趋近巴利圣典(由僧伽当局所诠释的巴利圣典),让国家脱离他们所认为的迷信,透过实施以曼谷为标准的经典、仪式与戒律,僧伽当局因此认为佛陀的教导是可以有单一的理解与诠释方式。但对所有那些被改革者而言—不同族群认同的僧俗二众—改革代表干预他们的宗教风俗与形式,现代国教对他们强制施加了一个特别的理解方式与形式风格,对受曼谷当局所掌控的境内僧侣与村民而言,它的象征、价值、习俗、语言与法令是十分陌生的 (1)。在今天的泰国,不同的佛教行为会引起别人怀疑的眼光,这或许是因为学者与名作家—不论过去或现在,均主张外地的佛教常规是腐败与不纯正的。今日的泰国人看到明星僧侣一一失去人们的尊敬,他们于是判定过去的地方僧侣必定好不到那里去 (2),结果,人们往往将所谓的“差异”与“懈怠”混为一谈。事实上,僧团中的差异性是决定佛教得以存活的关键,因为社会是由种种不同背景与不同需求的人所组成,所以有不同的僧侣来满足他们不同的精神需求,是有其道理的。如同某位僧伽学生委员会领袖所观察的:允许不同宗派的存在,胜于将所有僧伽纳归于一个宗派之下,限制僧侣隶属一个宗派的缺点是在于没有其它宗派可以比较,不同宗派的存在并不一定会使宗教恶化,也并不表示僧侣不够团结。当各宗派林立时,僧伽会彼此监督,也会尽力拥护他们自己的常规与原则,各宗派会力求自我革新,随着社会改变而改善,以免遭到淘汰。一个立场客观的暹罗/泰国佛教史,就必须将种种不同的地方传统纳入考量。我们必须问的一个重要问题:为何地方僧侣与人们会尊崇特定的佛教形式?地方传统对于精神生活具有何种意义?依循佛道对人们有何帮助?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审慎研究各不同宗派或传承的苦行僧俗二众。居住在不同的区域,接触到各个不同的宗教传统,当地的僧伽就必须要有更大的耐力与创新。例如,寮族与吉蔑村庄的住持以法术著称,受到相信法术的村民爱戴,这些法术僧帮助村民驱邪、消除恐惧。村民敬重这些以手雕刻驱邪物的苦行僧,他们具有治疗人的力量,而因此能够说服村民于生活中实践佛法。这些僧侣与现今以工厂制造之驱邪物来做例行性加持的法术僧,是十分不同的,其它地方传统的住持,都是伟大的传教师,以善巧说法与擅长用方言为人说故事而闻名。他们能成为住持是因他们实用的技巧,且精于运用地方习俗,能将佛法融入于民间文化的教材中。我们需要这些与其它地方传统的研究—能够于多方面具敏感度且深入当地历史的研究,虽然官方历史、政府文献、报纸与通俗杂志,将这些地方僧侣(如今皆已作古)视为泰国人或某一省分的土著,他们特殊的文化或种族风格,也应获得认同。 云游僧给现代人的启示 云游僧与他们的禅修传统,或许能给在西方的我们一些启示。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僧侣提倡在行动中禅修。他们必须面对环境挑战与生理苦痛—病、痛、恐惧、劳苦与其它逆境—对其技巧的考验,这对他们的修行是不可或缺的,虽然我们并不一定希望仿效此道,但我们必须将它视为一个正当的宗教使命。我们从森林僧身上学到另外一件事是,人类的生活与自然是息息相关的—这突显了一个民族在社会、文化、环境与历史等的重大议题。我们从头陀僧那里听到,荒野与文化是密不可分的。头陀僧曾经居住在未曾受到干扰的自然环境中,他们深深地感受到现代化带来的影响。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与人口的成长,东北省分的环境受到极大改变,从丛林密布变成不毛之地。二十世纪的泰国宗教史,与这种生态摧残脱离不了关系—人类与自然之间关系的重大转变。一位协助发起强烈地方环境保育运动的僧侣告诉我们:“借着保护森林,我们同时可以保护野生动物与民族的福祉,这是提升道德的重要基础。”(3)这些森林僧对自然的看法,在今天是可行的,但多方面却未受到重视。头陀僧以人性与尊重的态度接触动物,他们清楚知道自已才是入侵动物领域的人,他们认为动物也是六道众生,所以也应获得平等的积功德的机会。这种信念与存有优越感的人是相抵触的,这类人包括僧侣、都市人,以及与自然有关或无关的人。以荒野为家的头陀僧,了解他们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历史的研究,所做的不仅是将云游僧定位在当地的背景而已,它更重新定义这些左证的性质,以用来架构泰国僧团的历史。这类历史不能只依据僧伽官员所撰写的档案、经典,或其它权威文献所记载的资料,我们必须善加利用乡镇僧侣、村落长老的回忆录,与在当地的寺院、居民历史里,于生活记事中所含藏的丰富且详细的资料。由于地方宗教常规大多是口口相传,有关宗教的形式与改变,最容易在僧侣长老与村落长老的回忆中寻获,不论他们住在那一地区,或是属于那个宗派。诚如我们所见,佛教能在暹罗的各宗派族群中存活与兴盛,是因为它具有草根性,一种以民族为基础的宗教,并结合了精神的追求与实修。具有地方传统—寮族、蒙族、吉蔑、掸族、原族与暹罗—受人爱戴的住持,以正直、具应变力、弹性、忍辱,与能将佛法深植于日常生活之中的能力而闻名,这些老师代表了特定时间与空间的佛教传统,这些不同的传统反应出每一时代佛教教化方式的差异。研究这些“阿姜”(老师)与他们的传统,会提供我们对长久以来的佛教历史,与个别宗派差异所扮演的历史角色,有更清楚的了解。因此,我们不能将这些僧侣视为“边缘”或是“异端”,他们的个人特质、当地的知识与体证的智能,值得我们审慎关切,他们是我们了解泰国当今佛教社会与其邻国的重要环节,其身上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注释】 (1) 葛雷保斯基(Grabowsky)指出,暹罗当局控制外来宗教之举,如同“对内殖民主义”一般。从地域的观点来看,他指出“暹罗的行为不像当地的殖民政权”。Grabowsky, Regions and National Integration, 8-9. (2) 参阅 Sanitsuda Ekachai, Falling from Grace, Bangkok Post, 5 September 1995, Outlook section, 27-28. 三位知名的僧侣—尼空(Nikon)、扬达(Yantra)、帕旺那普陀(Phawanaphuto)—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吸引大批信众,后来他们成为丑闻焦点。一九八○年代末,透过媒体他们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们的名气与受到信众的支持或许来得太早,腐蚀了他们的自律而导致挫败。 (3) 阿姜封萨克?帖查达摩(Phra Phongsak Techathammo)在一九九○年曼谷邮报(Bangkok Post)第十期︿新社会宗教﹀(Religion in the New Society)一文中做此陈述。他获得美国环境计划所颁发的一九九○年全球五○○大奖。
安住于法,慈心相对
对在家人而言,头陀僧的各种修行方式看起来是不必要的冒险;
但对头陀僧来说,这些在野地里求生存的经验,坚定了他们对“法”的力量的信仰,
因为“法”就在死亡的另一端,没有跨越对死亡的恐惧,就不可能了解“法”。
在“森林僧团期”,[泰国]北部与东北部地区人烟稀少,开辟的道路并不多见,森林遍布在整片辽阔的土地上,此外,森林更是野象、猛虎、云豹、黑豹、黑熊、野牛、印度野牛、爪哇野牛等野兽的栖息地。这些野兽不仅统治着这片野地,也在每个僧侣与村民的想象中留下恐惧与幻想。阿姜曼(Man)曾对弟子说:“当僧侣真正面对这些野兽时,才会知道自己恐惧有多少、有多深。”鬼神崇拜也是这个地区主要的文化之一,这种对鬼神的畏惧是如此根深柢固,甚至仍影响着进入僧团的年轻人。若想过不同于平常生活的头陀行生活,以及在解脱上精进用功,就必须根除对鬼神的畏惧与在森林中独自云游的恐惧。
依照十三种头陀支,头陀僧必须长期生活在森林中,我们在此所讨论的十位头陀僧,都遵行这项规则。对他们而言,在“法”的道路上有所增进,就是要不断开发自己的心。由于恐惧会阻断他对“法”的投入,妨碍他追求独居的生活,所以,待在野地里,就是一种可以削减乃至最终灭除烦恼 (1) 的验证方式。森林深处与林中墓地,因而成为头陀僧的训练场所,他们视自己是为了解脱而与“内心不善力量搏斗”的战士,虽然“业”多少都有所影响,但这些僧侣为了生存,仍必须靠着个人的技巧、经验与知识奋斗下去。
面对老虎的袭击
在僧侣森林生活的回忆中,老虎占了显著的比重。僧侣对它们又畏、又敬。害怕老虎以及想象被老虎吞噬的恐惧,反而往往驱使他们的心必须安住于定中。
一位头陀长者解释“定”(samAdhi)时说:“‘定’是一种心的凝聚,使心能强而有力,进而根除执着……,也能清净内心,使心在当下光明、清净。”遵循佛陀所教导的四十种禅修法认真修行的话,都能使心进入禅定,但由于根器不同,师徒所选择的禅修法也会有所殊异 (2)。其中,阿姜曼教导弟子的专注方法是诵念咒语“补哆”(buddho)。
在阿姜曼早期的训练里,比丘或沙弥必须与老师共住,并参与日常的仪轨、接受教导,从观察中学习。在这阶段里,他们必须依靠老师作为内心的引导。假如有人恐惧老虎,阿姜曼就会把他丢到森林深处去,与其它僧侣保持距离。当夜晚降临,恐惧感袭来,僧侣就得强迫自己在旷野里经行 (3),其它僧侣则睡在村民为他们建造的平台上,台子的高度可防止老虎的扑袭 (4)。
头陀老师们深信这种修学佛法的方式,远比研读经典要来得困难。在野地之中,对于潜藏的危险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这也迫使他们得时时保持注意力。此时,僧侣除了让心专注于禅修的所缘境,或持续诵念“补哆”来防御自己的心之外,没有任何其它防御的能力。阿姜曼说,如此一来,心就能“全然融入于‘法’之中”。照他的说法,在这种情况下,能增长或深化坚固的专注力,此外,更能引发智能或内观。至于在恐惧与“法”的交战中,为阿姜曼立传的作者观察到:
当心战胜恐惧时,就会充满勇气,享有深刻的内在宁静;若是恐惧战胜时,它会迅速蔓延,这时全身除了会冒热汗与打冷颤外,也会想要排泄。僧侣将因恐惧而感到窒息,看起来与死人无异。(5)
在第二阶段的训练里,比丘会与沙弥一起云游,并修习禅师所教导的禅法。生活在森林里,僧侣们长养了敏锐的感官能力,并且能善用他们的眼、耳、鼻根。从阿姜范(Fan)与阿姜查(Cha)的经验中,我们可以得知僧侣在听见、看见或遇见老虎时,会如何处理他们的恐惧,也能了解他们如何在每种状况中练习正念与专注。
阿姜范在第四年云游时,让一位沙弥随行。有天,正当他们沿着湄公河畔的森林小路而行,阿姜范发现了一些老虎刚留下的足迹与粪便,当时正值黄昏,在他们的前后响起了老虎此起彼落的咆哮声 (6)。为保持镇定,阿姜范与沙弥在走路时也试着禅修,但他们仍害怕老虎会随时袭击,内心深受干扰,完全无法专注。
这时,阿姜范开始诵念一句古老的谚语来提振勇气:
老虎吃掉一头牛,不是什么大新闻;但要是吞食村民或头陀僧,那新闻必定会传遍千里。
念完之后,他勇气倍增,准备好去面对任何危险。他心想:“一个害怕野兽的僧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头陀僧。”又对沙弥保证说:“拥有专注力会让心平静,不会惧怕任何危险,即使被老虎吃掉,也不会有任何痛苦。”后来,阿姜范与沙弥在这次云游中,就再也没有见过老虎了。
有些僧侣为学习了解心,会故意让自己深入险境。阿姜查与一位同修僧侣、两位年轻男孩在森林茂密的山中云游时,想起一句谚语:“切莫睡在森林小径上”,他反复思索这句话,还是决定尝试看看。当天晚上,他就将伞帐搭在森林小径上,另一位僧侣则将伞帐搭在小径附近,而两位弟子决定睡在他们两人之间。在进入伞帐休息前,他们全部坐着禅修了一会儿,阿姜查担心男孩们会害怕,就将他的蚊帐掀到伞顶上,让他们可以从躺着的地方望见他,他就这样将蚊帐悬挂在上方而躺在小径上,身后路的尽头是一片荒野,前头则是村庄。这种险恶的环境,提供僧侣一个思惟内心起伏状态的机会。临睡前,阿姜查仍专注于呼吸,接着听到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那动物正悄悄地慢慢逼近……,近到可以听见它的呼吸声,一刹那间,我的心告诉我:“老虎来了!”不可能是其它野兽,从它走路的方式、呼吸的节奏来判断,我心想那必定是老虎,不会是别种野兽……,我不禁生起死亡的念头!就在那一刻,心又告诉我不必烦恼:“就算没有被老虎吃掉,也终究得死,为‘法’而死反而更有意义……。准备让老虎饱餐一顿吧!如果我们是因‘业’而互相牵引,那就让它吃了我吧!如果我们没有因缘,它就不会伤害我。”这么一想后,嘴里便喃喃念起皈依佛、法、僧,就不再陷于烦恼之中。后来,老虎停下脚步,只听到它的呼吸声,大约离我有六公尺远,我躺在那里仔细听着。天晓得它会不会这么想:“是谁……睡在我的地盘上?”过了一会儿,它走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整片森林也随即安静下来。
由此可看出阿姜查对“业”的深信,也许如此,当时他才能安然平静,并保住了性命。阿姜查经历过这件事后,终于了解一旦放下对生命的执着,便不再害怕死亡,而且也能保持冷静,同时也学习到对古老的谚语有时要多加留意。
假如僧侣一直倚赖老师、朋友或团体,是无法得到智能的。在第三阶段的训练中,僧侣独自云游,住在山上、洞穴或森林的树下。但有时头陀僧可能会因环境的影响,并非因自我的抉择,而过独居的生活,阿姜范就是一例。
一九二五年,阿姜范云游到布瓦柏(Buabok)山丘(乌隆省的一座山丘)的“佛足”(Phabat Buabot),去与两位头陀僧会合,但当他到达山脚下的帕本(Phak Bung)村时,两位僧侣已经离开了,因此阿姜范便独自在山中禅修五天。有天,他步行到山丘上时,因异常的声响而感到惊吓,那听起来像是大型野兽正在挖地的声音,“是只老虎”的念头闪过脑海,他霎时站住不动,虽然遭遇突然,但阿姜范的迅速反应展现了他坚固的正念。
片刻之间,他将心专注下来,以免心随境而转。只见那野兽从浓密的丛林中探出头来,他心想:“是只老虎没错,看头的大小,应该是只大老虎。”
看到老虎,他打从背脊发起冷颤,汗流满面,他直觉到如果转身而逃,就必死无疑,老虎势必会攻击他。因此,他将心专注,冷静地面对这个危险的状况,即使他的呼吸已不如平常般自然。老虎瞥了他一眼,大声咆哮后,就跳到森林里去了。
本世纪初的几十年间,住在森林里及其附近的村民,都已体认到老虎的出没是自然且无法避免的事。由阿姜帖(Thet)、阿姜李(Li)与阿姜草(Chaup)留下的纪录,可以看出老虎在头陀僧的心中所占据的份量,其实与村民并没有两样。
一九三六年底,阿姜帖曾独自在北暹罗山上,靠近拉胡村的一个地方隐居禅修。当时他年约三十四岁,已在荒野中云游多年,老虎的咆哮声对他而言,可说是司空见惯。但现在的他独自在村外的茅篷中,却满心恐惧,他难以入睡,也无法专注于禅修。他听见村民对空发射枪炮,也看到他们对老虎投掷火把,却仍无法制止它。老虎不怕人类,隐没一阵子之后,在破晓时分又再度回来,高踞在村民出入的小径上,村民一瞥见老虎就赶紧逃跑,但老虎没有追赶他们。阿姜帖自认从小遇到这种事就会紧张得失控,他还记得自己有多么害怕:
我坐下禅修,却无法专注,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被老虎吓到了。我满身大汗……,天气这么冷,为什么全身还不断出汗?我把袈裟展开来,覆盖身体,身体却仍不断颤抖,心因而疲惫至极,完全无法禅修。我想先躺一会儿,再试着禅修,当我正打算斜靠着墙壁时,老虎又吼了一声。我颤栗了起来,彷佛得到了丛林热(jungle fever),那时我才了解自己是因惊吓而拒绝专注,因此我立刻站了起来,提起勇气面对可能来临的死亡。心因此慢慢平静,……没再听见老虎的声音。偶尔当再听见老虎的叫声时,我会略过它的吼叫,只当那是声音,就如同风吹过任何物体一般。
阿姜帖的经验证实了阿姜曼的信念,他认为对头陀僧最好的事,就是住在老虎出没的地方,听它们在附近吼叫。阿姜曼的意思是,会惧怕老虎或其它野兽的僧侣,仍未了解“法”的真义。一般未经训练的心,会有惊惧的反应,觉知且彻见了四圣谛的心,会知道老虎的咆哮不过只是声音而已。一如阿姜查的解释:
当声音响起,我们只是注意它,这就是所谓真实地了知感官事物的生起。假如我们练习“补哆”,清楚了解声音就是声音,就不会被惊吓到……,它只是声音而已,心就会放下。
对头陀僧来说,清晰而深刻地知晓“补哆”,就是表示觉醒。
阿姜曼经常送年轻弟子独自云游,以让他们能“明了‘补哆’”,一九三二年,二十六岁的阿姜李单独至南喷省(Lamphun)的拇指山(Doi Khau Mau)禅修。当地人相信有恶灵住在峰顶,尽管害怕,阿姜李还是逼自己爬上山,在往山顶的路途上,他于一座废弃的庙里待了两晚。与阿姜帖一样,阿姜李也回忆恐惧如何将他的心导入深深的禅定之中:
人们告诉我当每月布萨日来临时,一个明亮的发光体便经常在那里出现。它出现在森林深处,那便是野象与老虎出没的地方。我独自走进去,心里感到既勇敢又恐惧,但对“法”与老师的力量却很有信心。……第一天晚上,没事。第二晚,约凌晨一、二点,一只老虎过来了—那表示我整晚都不能睡了。我坐起来禅修,老虎在我伞帐附近来回走动,我的身体因害怕而僵直,且因极度寒冷而冻僵了。我开始诵念,嘴上的偈文如流水般滔滔不绝,所有遗忘多时的古老唱诵又重新恢复记忆,感谢我的恐惧与能力,让我的心不至于散乱。我就这样从凌晨二点坐到五点,直到老虎离开。(7)
一早,阿姜李到只有两间房舍的聚落中托钵,在花圃里工作的人告诉他,老虎在前夜已吃掉他饲养的一头公牛。
阿姜帖在野地里住过许久,他知道一只老虎便能攻击如印度野象或巨鹿等动物。一九三七年,他在拉胡村附近隐居时,坚固的正念让他见识到老虎顽强的模样:
有一晚,老虎跑来攻击我茅篷附近的一只野牛,我猛敲一块木头,大声叫喊驱赶那只老虎,老虎死也不肯离开,最后它把野牛拖走,这时候我已经不怕了,但我还不敢跟着去救那头野牛,因为我也怕被吃掉。
有时云游僧会夜游,刻意让自己身处险境。阿姜草 (8) 就曾如此做过,随行的僧侣都认为那非常冒险。独自走路穿越森林,迫使他得随时保持警觉,在夜间,他时常遇见老虎成群出没徘徊。有次,他在北暹罗云游时,启程前往碧差汶省(Phetchabun)的龙萨(Lom Sak),于中午时分走进“大森林”(Dong Yai),遇到一些村民邀请他在村里过夜,隔天一早再继续上路。他们顾及他的安全,便警告他森林很大,里面有很多凶恶的老虎,假如他那天中午进入森林,夜晚就有可能被老虎袭击,他们说老虎曾吃掉在森林中过夜的旅人。尽管有他们的劝告与关心,阿姜草仍然坚持要进入森林。阿姜草与阿姜查一样,相信如果自己成为老虎的食物,那就是他的“业”,他也如此告诉村民们。
独自旅行时,阿姜草总能敏锐地注意着四周的环境。他还没有走多远,就看到老虎的踪迹与新旧交杂的粪便,若发现老虎的足迹,他在走路时便会专心诵念。黑夜降临,他仍然身处森林中,听到两只老虎在咆哮,当它们更靠近时,那吼声更是震耳欲聋。突然间,一只老虎出现,沿着足迹走向他!阿姜草停下并转身,随即看见另一只老虎从背后扑近,每只距离他都不到两公尺。这是他所见过最大只的老虎,每只都有一匹马那么巨大,光是头就有四十公分宽。眼看无路可逃,阿姜草只能站着不动,他的脚颤抖着,心想这次死定了。
就在危急的时刻,正念拯救了他。即使可能被老虎吃掉,他也下定决心不放弃保持正念,于是,心不再系于老虎身上,而是制心一处,安住于平静。后来,阿姜草直觉地知道老虎绝不会吃掉他了。一时之间,他忘却了老虎,忘却了身体,忘却了站立的姿势,甚至忘却了周遭的一切。他的心完全安住在甚深的禅定中,并持续好几个小时。当他出定时,发现自己站在原地,两边肩上各挂着伞帐与系着钵的背带,手上还提着灯笼,只是蜡烛早已燃尽。他点起另一支蜡烛,老虎已不见踪影,整个森林安静了下来。(9)
出定后,阿姜草很讶异自己能全身而退,老虎一点儿都没伤害到他,他的心因此充满勇气与慈爱。
他觉得自己可以面对上百只老虎,因为他已体会到心的力量。他对那两只老虎散发慈心,它们是善知识的化身,因为它们“提升”了他在“法”上的境界,也帮助他了解“法”的奇迹。
阿姜草能捡回性命是由于他深刻的定力,使他能原地不动站立几小时。(10)
阿姜草继续他的旅程。由于这发现令他无比欢欣,所以走路时也持续禅修。大约早上九点,他到达了森林尽头,眼前是一座小村庄,他穿上袈裟,安置头陀装备,开始托钵。村民早上就看到一位头陀僧从森林中走出来,吓了一大跳,他们知道他必定是在森林里过夜,许多人跑来供养他食物,并询问他如何有办法能通过“大森林”而毫发无伤。为他立传的作者下结论说是因为“法”的力量,使阿姜草不仅能在遇见老虎时逃过一劫,还能在森林中找到出路。
以下这些回忆,描绘了头陀僧们如何将老虎纳为生活中自然而不可逃避的部分。阿姜撰(Juan)与他的同修僧侣阿姜夸(Khaw)、阿姜萨温(Saun)、阿姜本昙(Bunthan),以及一些在家行者,在金瓶森林(Golden Pot Forest)(11) 中修行时,就待在虎群附近。他们住得十分简陋,阿姜撰与阿姜萨温在裸露的岩块上搭盖茅篷,石造的棚架约五公尺宽,超过二十公尺长、十五公尺高。平台底下的池塘提供野生动物食物与水,而平台就像两座平行的石墙一般。阿姜撰从茅篷向石造平台望去,可以看到野猪、野象、老虎、斑鹿与黑熊。有天下午,他看见至少有十头野象在池塘边,也听到其余的象群正在小树林中破坏竹子与杨(yang)树。听到虎群的怒吼,或看见它们在茅篷四周徘徊,都是很寻常的事。
一晚,僧侣们齐聚在茅篷中诵念波罗提木叉,他们听到虎群在茅篷附近的石头旁游戏搏斗,从声音判断一定有几只在那里,从僧侣们诵念开始到结束,虎群就在同一地点持续徘徊,咆哮声也未曾停歇。阿姜夸非常懊恼,但仍以温和的语气叫它们停止:“嘿!你们这些家伙,别那么大声嚷嚷了!僧侣们正在听法呢!这儿不是玩乐的地方,听我的话,否则你们都会下地狱去的!”它们安静了一会儿后,又继续咆哮了许久。
这件事证实了阿姜曼的教导:“假如你怕老虎,就与老虎同处,与它们做朋友。”显然阿姜夸已将此忠告付诸实行。
然而,更年轻的头陀僧仍持续地从他们的经验中学习,在森林中,没有任何一座茅篷是不受野兽威胁的。僧侣们必须依据自然法则来生活,而自然是不可预知的。他们学习到的生存法则,就是对任何意外的拜访,都要正念且警觉。阿姜撰记得一个情况是:
同行的阿姜本昙正要跨出茅篷时,看见一只大老虎就坐在阶梯上,他必须安静等待,直到老虎走开后,才能离开茅篷。
他也回忆:
阿姜萨温与一位沙弥因感染痢疾,一起冲向厕所,但弟子动作比较快,使得无法解急的阿姜萨温只好到灌木丛中将就。当他蹲下去时,一只老虎正好跳过他的头顶,当时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抽搐起来。老虎后来朝厕所方向奔去,听到声音的弟子拔腿就跑。很快地,老虎奔进森林中消失了,所以这个男孩并没有碰见老虎。
面对野象的威胁
在僧侣的回忆中,野象也占有显著的地位,没有经验的僧侣跟着他的头陀老师,学习遇到这些可怕又巨大的野兽时该如何处理。头陀僧知道象很聪明,会试着先和它讲理。例如,一九三○年代期间,阿姜曼与两位弟子—阿姜夸、马哈汤素(Maha Thaungsuk),在北部云游 (12)。有天,在一条接近山中的小径上,遇到一头公象,象牙约有两公尺长。那头象正在吃竹子,远远地面对着僧侣们,完全将小径堵住了。那时没有别的路可以通过,僧侣们停在离象五公尺远的地方,彼此商量该怎么办。阿姜曼问阿姜夸,谁可以和象套交情来处理这个状况,阿姜夸明白是他们闯入了象的领域,于是便尊敬而谦恭地对它说:“大哥呀!我要和你说句话。”象一听到,马上停止了进食的动作,转过身面对三位僧侣。它虽然站着不动,耳朵却张开着,防卫着任何危险。阿姜夸又说:
好极了,孔武有力的兄弟!我要对你说句话,我们三个人都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很怕你呀!如果你让我们通过,我们会非常感激你的。你要是一直站在那里,我们不可能往前走啊!
正如阿姜汤素所说的那样,听到阿姜夸的话后,象就走进竹林里去了,还把象牙藏在竹丛中。之后,这些僧侣便成一纵队专注地依序走过,阿姜夸在前,阿姜曼居中,阿姜汤素殿后。他们距离那头巨象只有半公尺,阿姜汤素走近象时,因恐惧而分心,一个不小心,伞帐上的挂钩碰到了竹干上缠绕的细枝,阿姜曼与阿姜夸回头看他。阿姜汤素满身是汗地将挂钩解开,不安而忧虑地继续盯着那头象,等到他终于将伞帐拿开时,他们才继续上路。阿姜夸转过身来向它道谢,“我的大哥!我们已经通过了,现在你可以继续享用大餐了!”那头象深深吸了一口气,从竹林中抽出它的那对巨牙。
随后僧侣们在隐居所聊起了这件事。阿姜汤素承认他经过那头象身旁时,是想着它可能会改变心意,并会为了好玩而追赶他们,阿姜曼斥责他说:
你那时就是因狂乱的念头而分心,假如你的心能精勤地系念真理,这样对你会有很大的助益。但大多数人的习性就是如此,执爱只会带给自己烦恼的妄念,却忽略要忆念真理。
阿姜撰待在沙功那空省(Sakon Nakhon)瓦侬尼瓦县(Wanon Niwat)的壶村森林(Dong Ban Mau)时,也与象有过近距离接触的经验。那是在一九五一年,当时野象、老虎、黑熊都会在森林中徘徊漫步,阿姜撰与另一位同行僧侣,住在村民为他们建造的两座茅篷里隐居禅修。有天晚上,阿姜撰被野象奔跑过森林的巨响惊醒,透过夜色,他看到一群象向他走来,一头大公象停在离茅篷约六、七公尺远的地方。他心想:“这一定是群象之王,它如此巨大,就像一堵巨墙挡在我的茅篷前面。”这头象发出一声巨吼,声音像喇叭一样尖锐,并开始撞击树丛,又用脚扒地。半夜看到这种景象真是恐怖,阿姜撰当时非常害怕,差点失去正念。
[我]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只觉得头晕目眩,吓得半死,汗流浃背,身体好象着了魔似地疯狂颤抖。我站起来,手颤抖地点亮火把,试了好一会儿,才将火柴点燃,颤抖地握着火把走到外面。听说象怕火光,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又怕它若看到火光,会不会追着我跑?
我心想:“假如象靠近我,我就跳到树上去。”但另一个念头却说:“你是个禅修僧,为何要怕大象?象又不怕你。你已终生奉行头陀行的传统,你是人类,是万物之灵,又是一位僧侣,它只是头野兽,并不怕你,假如你害怕的话,就连象都不如啊!”
如是自我勉励后,阿姜撰又重拾正念。在诵念皈依三宝的偈文后,便走回茅篷,并开始观想死亡,他的心愈来愈安静,恐惧也逐渐减少,直到完全消失。有了一颗专注的心,阿姜撰便能以一道新生的智能之光来看待事物:
我已不再害怕大象或死亡,我的心清凉、平静、充满勇气,而且精神百倍。我要感谢那头象,教导我面对死亡,观想濒死的景况。象可能仍在外头徘徊,我以慈爱与怜惜的心观想着它,专注的心具有极大的力量。几秒钟之后,大象发出类似被攻击的喇叭般吼声,爆裂的声音震遍整座森林,接着它走进了森林,走过之处便把树拔起,早上起来都可以看见树枝断裂的痕迹。从此以后,就没有其它象靠近过我们了。
阿姜撰亲身体验的智能,证实了阿姜曼的信念,也就是安住于“法”的心是“保护自我的能力”。不管任何恐惧的突击,它都能站稳脚步,并获得勇气。
另一次意外事件,描绘了在家的苦行者—修行未如僧侣深入的行者,如何响应突然遇到大象的情况。一位白衣 (13) 跟着阿姜夸、阿姜萨温与阿姜撰一起云游,也与他们一起度过一段曾与老虎相遇的旅程。阿姜夸的茅篷搭在长满杂草的岩石区,白衣则将他的茅篷搭在灌木丛中。
有天,一只野象闯入这个区域,并向白衣的茅篷走去,用象鼻卷起白衣放在外头的拖鞋往森林里扔,连梯子也被抛出去了!接着象鼻又伸进茅篷里,却扑了个空。就在它离开前,又用象鼻推挤墙面,茅篷于是摇摇欲坠。白衣因为重听,并没有听到大象的活动,直到茅篷开始摇动,才知道大象的举动。当他看到野象时,立刻从茅篷中跳了下来,跑向阿姜夸,既害怕又颤抖得说不出话来。阿姜夸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让他平静下来,才了解事情发生的始末。
遇到像这样危及性命的情况时,一个在家人可能会逃跑,但云游僧不会。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之间,阿姜撰与其它四位僧侣及沙弥回到这个地区雨安居。野地里活泼而自然的生活吸引着他们,因为他们发觉这有助于禅修,荒野使他们保持警觉,也同时让他们感觉很舒适。阿姜撰告诉我们:
僧侣、沙弥、野生动物共享着这片土地,各自尽自己的责任,并且全都和平地生存在一起。
来自“法”的力量
当独自云游在浓密森林或高山中时,是什么给予僧侣信心?除了坚固的正念之外,保护他们的还有四种有益的信念。
首先,他们相信头陀行的功德,假如他们严格遵守戒律,“法”就会保护他们,披上袈裟时,他们便感觉可以面对任何危险。阿姜曼在遭遇野象的突袭后,告诉弟子们:
若象看见我们袈裟的颜色,便会知道我们对它们是无害的。
第二,头陀僧对他们的老师有信心,他们相信他不会将他们送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因为从前的头陀老师,都能在居住的洞窟或停留的山中生存下来。当阿姜曼送年轻的阿姜李到南喷省山中独居时,他告诉阿姜李虽然恶灵护卫着整座山,它却不会伤害“法”的修习者。
第三,僧侣们深信“业”的法则,以及他们从未伤害任何生物的善行,无论这些生物是多么微小。关于僧侣们对慈心力量的信念,阿姜拉的解释是个很好的例子。阿姜拉在云游时,经常会遇到大蟒蛇,当他告诉阿姜曼有关他对蛇的直觉恐惧时,阿姜曼回答说:
为什么要害怕?假如你被蛇给吞了,只要用你的脚顶住它的胃壁就好啦!(La, 27)
阿姜曼的意思应该是,如此蛇就无法顺畅地将阿姜拉吞下去了。无疑地,阿姜曼是在开玩笑,但是他的回答却证明阿姜曼自己曾经由禅修的训练,克服许多恐惧,他希望阿姜拉能了解遇到蛇并不一定是种恐怖的经验。阿姜曼圆寂后,阿姜拉到泰国南方去试验阿姜曼所给予的教导。一九五三年,他在攀牙省(Phangnga)云游时,当地村民带他到位于龟山洞(Tham Khao Tao)的一处岩洞,洞内有个离地约半公尺、可供躺卧的平台,阿姜拉便在此禅修了一星期。他回忆道:
傍晚时,我想在悬岩下躺着休息,却看到一条大蛇正沿着悬岩从北边爬到平台的边缘,它慢慢地往前爬,头抬起一?五公尺高,眼睛与我的大拇指一样大。我在平台上结跏趺坐。它的头与一只手臂的长度差不多,身体超过四公尺长,直径约十公分,它安静地看着我。
阿姜拉非常害怕,但还是仔细观察那条蛇,接着对蛇挥挥手,说:
走开!别在这儿,为何怀疑我呢?我每天都对你散发慈心……,不只是对你啊!对所有有情众生都是如此……,愿众生安乐。走吧……走吧……
于是,蛇便朝附近的神庙爬了过去,最后爬进岩坑下的深洞去。
过了十分钟,它又回来了,慢慢接近平台边缘。这次[我]更专注了,我摇手对它说:“走开!走开!走开……你没听见吗?我并没有要从地下或水里挖宝,走开!”说完,那条蛇尾巴朝后,向后移动了手掌宽的距离,最后回到洞里去。
阿姜拉似乎推测那条蛇是那地区宝物的守护神,但深思这件事后,又觉得那条蛇既非神灵,也非梵天的化身,可能与他过去的“业”有关,要来测试他恐惧的程度,看他是否会因恐惧而忍不住攻击它。阿姜拉相信是三宝的力量与心的纯净救了他,因为他并没有伤害野兽的意念。
头陀僧的第四种信念,来自于他们相信老虎、野象与蛇,都是由梵天或护法神化身而成的,为的是测试他们理解与信仰的深度,阿姜草的另一次遭遇证实了这种信念。一九三○年代末期,阿姜草云游到掸州时,有一回他独自在山洞中禅修,一晚,经过一段禅修后,睁眼就看见一只大老虎坐在洞口,阿姜草也许过去曾多次遇见老虎,这次他倒不害怕,所以人与野兽彼此就静静地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老虎轻轻地跳到离洞口约两公尺远的一块平坦岩石上,阿姜草专注地观察着它,而老虎也看着他,开始清洁自己的身体,舐自己的脚掌,清理完毕后,它就像狗一样坐在岩石上歇息。根据为阿姜草立传的作者说,虽然当时阿姜草并不觉得害怕,但是,
他承认若像平时一样在洞口经行,就会太靠近老虎休息的那块岩石,他不由得感到紧张,所以只好继续在洞内的小平台上坐着禅修。他心想老虎应该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老虎显然是要永远定居在那里了。
夜晚降临,阿姜草点起了蜡烛,发现老虎并没有注意到光线,他把蚊帐挂在伞帐上,并到帐里禅修,直到休息时间到了才停止。凌晨三点,他起床将蚊帐移开,又点了一根蜡烛,老虎仍然躺在那里。行脚托钵的时间已到,要离开洞穴,必须在与老虎相隔一公尺内的距离走过,他披上袈裟,注视着老虎,也看到老虎在看他,阿姜草心想:“老虎的眼神好象狗在看它的主人一样温柔”。准备离开洞穴时,他平静地对老虎说:
托钵的时间到了,我与所有野兽、人一样,需要有食物来滋养身体,请准许我离开,你可以随意地留在这里或出去觅食。
于是,他便经过老虎躺着的那块石头走出洞穴,到附近的小村落托钵。为免惊吓到村民,他绝口不提老虎的事,托钵完回到洞穴时,老虎已经不见踪影。阿姜草回想起这个情况,会觉得这只特别的老虎必定是梵天化身来考验他,之后连着几晚,他都听到老虎的咆哮声,但它却未再到他住的地方来。(14) 这次可能是阿姜草的正念救了他,尤其是他在老虎身边时,行止都能保持正念。
头陀僧这些野地求生存的经验,坚定了他们对“法”的力量的信仰。阿姜曼告诉过弟子:
拥有此心的话,不论是老虎、蛇或大象等来攻击的野兽,都会后退,精进的行者甚至勇于面对它,他对野兽的态度是基于慈心,且对它们有一种神秘但真实而深远的影响,那些野兽可能不会明白,但它们感受得到。这就是“法”的力量,它会保护精进的行者,能软化或化解动物的兽性,同时也自证了一种心的神秘力量。但对于那些还未到这个阶段的人而言,是难以理解的。(15)
危险的野兽对森林僧的容忍似乎令人费解,僧侣自己也常感到惊讶,理应是很可怕的野兽,却不会伤害他们。阿姜普安(Phuang)认为:
老虎从不攻击头陀僧,它们通常只是悄悄经过伞帐旁,或是安静地躺在一边,有时因距离太近,僧侣还可以听到老虎沉重的呼吸声,可是它们并不在意一旁的僧侣。
当然,有时云游僧也会遭到攻击。阿姜顿(Dun)曾在柬埔寨与暹罗边境附近,与一只野生水牛 (16) 擦身而过。一九三四年,他带着两位弟子前往柬埔寨,那年他四十六岁。在那里他们沿着东拉山脉(Dong Rak Range),走向普拉维汉(Phra Wihan)山丘与柬埔寨的克拉善(Krasan)县,有次,当他们穿越过一座浓密的森林时,阿姜顿走在前面,两位弟子随行在后,突然一只野牛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从背后追赶他们!两位弟子见状赶紧爬到树上,阿姜顿却被野牛撞倒了,还好他伤势并不严重,但袈裟却破损了。两位年轻弟子虽然吓坏了,但从这件事情中,他们从老师那里学到实用又富有精神意义的技巧,那就是如何在摔倒时还保持正念。头陀僧都会以亲身实例来教导学生,跟着他就可以在许多方面、许多情境中有所领会,学生也时常依靠他的救命要诀来保住性命,他们对老师的尊敬因而与日俱增。
僧侣受到袭击时,并不是每次都会被撞倒或受伤,我们无法得知有多少僧侣在独自云游时,遭野兽吞噬。有时头陀僧在森林或洞穴里,会发现某些散落的衣袍与钵,这些僧侣可能是因病而死,或不幸遇到老虎、蟒蛇而丧生。阿姜康(Khaung)告诉我们一位头陀僧在黎逸省(Loei)山中云游时迷路的事件。当时那地带荒凉又险恶,当地人相信任何人只要迷了路就一定会有麻烦,因为一旦迷路就必须在野兽的包围下过夜。阿姜康整夜都在上山的半途中度过,晨起继续上路,就突然看到一堆骨头、一个乞食用的钵及一些头陀装备,袈裟与伞帐已经腐朽不堪,钵却仍然完整。他完全不知道那位头陀僧是如何丧命的,但他发誓要是他找得到路出去,他会请在家信众帮那已故的僧侣做功德。走了一会儿,他最后发现一条通往小村庄的路,为了实现他的誓言,他与一些居民回到头陀僧去世的地方,帮他做了三天三夜的功德。
对在家人而言,头陀僧的各种修行方式看起来是不必要的冒险,但从一位头陀老师的观点来看,住在森林里是解脱不可或缺的一环。僧侣们相信,头陀行的功德是他们与遵循曼谷传统的僧侣不同之所在,促使他们愿意面对危险,即便是死亡威胁时也是如此。一如阿姜曼告诉他的弟子们:
“法”就在死亡的另一端,没有跨越对死亡的恐惧,就不可能了解“法”。
(编者按:本期专辑内容译自卡玛拉?提雅瓦妮琦(Kamala Tiyavanich)所着的︽森林回忆录—二十世纪的泰国云游僧》(Forest Recollection: Wandering Monks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 )一书,︽森林回忆录》于一九九七年由泰国清迈 Silkworn Books 出版社出版。专辑中部分标题为编者所加。)
【注释】
(1) 烦恼包括各种形式的贪、嗔、痴,有贪婪、怨恨、生气、虚伪、傲慢、妒忌、欺骗、轻视、固执、暴力、骄傲、恐惧。
(2) 马哈布瓦解释道:“不论选择何种方法修习,都要适合个人的根器,若只以一种法门禅修,明显地,对某些人而言会是种障碍,妨碍他们在修行中得到利益或成就。”
(3) 每位僧侣都有一条行禅的步道,由在家信众清理,每条步道约有十至二十公尺长,僧侣日夜都会使用这些走道。
(4) 这些高起的小平台通常都是由一段段劈开的竹子做成,这种床约二公尺长、一至一?五公尺宽,仅供一人使用。每个平台都相距约三十至四十公尺远,视每个森林里禅修场所的大小而定,在较宽广的森林,平台间的距离则较大。依为阿姜曼立传的作者所述,在同一个区域内,僧侣的人数愈少,平台间的距离愈大,因此只有咳嗽或打喷嚏的声音才会被其它人听到。而每个平台之间的树或灌木丛都保留着,以免看到其它居住在邻近的僧侣。
(5) 虽然阿姜曼常常待在有许多老虎出没的地方,但他却似乎从未因此而感到困扰,也未听他提到自己感到害怕。极有可能是因他常与老虎相处,所以不会感到恐惧。
(6) 虽然老虎常在夜间出来觅食,但黄昏或清晨也是它们出没的时间。
(7) 在那时,野兽非常多,云游僧可依野兽吼叫声辨别时辰。阿姜曼便曾告诉弟子们,公鸡每三小时啼叫一次,当一大群公鸡同时在清晨啼叫是最大声的,这时大约是早上三点,僧侣通常在此时起床。现今在泰国仅存的森林里,已很难听到野兽的吼叫声了。
(8) 阿姜草亲口告诉阿姜布瓦这个故事,虽然作者并没有提到事件发生的年代,但有可能是一九三七年阿姜草云游至掸州时发生的事。阿姜草一九○二年出生在蒙丘村(Ban Khok Mon), 即今黎逸省宛萨喷县(Wang Saphung ),与帖为同一时代的人。他是家中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在父亲死后,尽管只有十岁,便负起一个成人的责任。母亲与其它亲戚之后在清平(Chiang Phin,今乌隆省马肯县(Makkhaeng))的一个小村落定居。一九一五年,当阿姜草十四岁时,遇到阿姜曼的弟子阿姜帕(Pha),当时他在村落附近的寺院搭起伞帐。阿姜草被家人指定去服侍头陀僧,而他也教阿姜草佛法。年轻的阿姜草对阿姜帕印象深刻,并决定要做白衣,奉守八戒,离家与这位老师到处云游。四年后,十九岁的阿姜草在舅舅所住村落的凯田寺(kae Field Monastery,在乌隆省郎布瓦兰普县(Naung Bua lamphu))成为沙弥,他四处云游并跟随许多老师学习。二十三岁时,在桑索寺(Wat Sangsok ,今益梭通省)正式成为比丘。四年以后,他在那空拍侬省的西松克朗县(Si songkhram)桑蓬村(Samphong)遇到阿姜曼。从此,阿姜草与他一起云游的伙伴阿姜夸一起归依法宗派。
(9) 当阿姜草进入禅定时,他的心不会恐惧,身体的疼痛(来自于好几个小时的站立)一点也不重要了。
(10) 根据研究老虎的专家解释:“与其它大部分的哺乳动物一样,老虎的眼睛在辨别形状上要逊于人类,但对点的移动却非常精准……。在森林生活里,静止不动是一项不可或缺的技巧,而这也适用于森林里的动物、猎食者与被猎食者。奔跑,无疑是去送死。”
(11) 在那时(953-1955)没有路可以到达,从金瓶森林(沙功那空省)到城镇,要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在雨安居期间,僧侣云游到其它的山上去,从金瓶森林到公牛山(Ox Mountain)约三天的脚程;到黎逸省则要花九天的时间。
(12) 作者在此依然未写出这事件发生的确切地点,马哈汤素最后定居在沙功那空省的素塔瓦寺,这事件是发生于公元二○○至二○三年间。阿姜夸(1888-1983)生于茶南塘村(Chanaeng Pond,今乌波省安那茶隆县),是个育有七个孩子的已婚农夫。有次他旅行到曼谷找工作,当他回家时,发现太太有外遇,便威胁要杀了太太与她的情人,但最后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而离开村子。一九一九年,在当地传统下受戒成为比丘,并在六年后成为头陀僧。一九五八年,当他七十岁时,定居在乌隆省普潘山脉(Phu Phan Range)中日鼓穴(Tham Kliung phen),后来那里成为中日鼓寺的所在地。
(13) 在一些地方传统中,白衣并不是指守八戒或十戒的善男信女。有些白衣会自己四处云游,或与云游僧随行,或留在寺院、隐居所中。
(14) 当然有其它合乎自然的解释来说明老虎对阿姜草的折磨,这只老虎可能还很年轻(十八个月大的幼虎可能和成虎体型一样大),或已经猎食完毕,正在休息。
(15) 虽然头陀僧相信他们因“法”的力量而存活下来,而另一个解释则可说是因动物本身的行为模式所致。研究老虎的专家告诉我们,老虎并不如人所预期的一样灵敏,它们依赖听觉猎食,而视觉并不是非常好,除非猎物移动,否则它们很难察觉。老虎尽可能地避开人类,当它们被喂饱时是相当安静且独居的一种动物。一位研究老虎的专家金?柯贝特(Jim Corbett)指出,大部分老虎攻击人类的事件,可能起因于动物年纪已长或受伤,老虎出于被迫才吃人肉,猎人打伤老虎或猎杀失败,才使许多人类惨遭虎爪的恐怖残害。大部分被柯贝特猎杀的食人动物,被猎杀时都已残废。
(16) 野生水牛(khwai pa)比境内一般水牛体型大、速度快,后者称为“自在生活的水牛”(khwai pli)。一般水牛在以前数量很多,耕种季节过后,就被放生在野外自生自灭。而曾经数量众多的野生水牛,由于实施猎杀及居民人数减少,如今濒临绝种,一九六五年初,数量降至三十至四十头。
观想自身如坟场
当云游僧在傍晚时分到达村落时,村民通常会引领他到坟场或住有恶灵的森林之中。
已受持头陀支多年的僧侣,能渐渐地净化自己的心,以坚定的勇气取代内在的恐惧,
进而观想自己的身体与死亡,直到对“死”有全然的了知为止。
这十位云游僧持守另一项重要的头陀支—在坟场停留。过去的坟场与今日的不同,一位头陀僧如此形容:
未掩埋的或早已腐烂的尸体暴露在各处,就像木头一样到处散置,当你亲眼目睹这样的情形时,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在这十位僧侣之中,只有阿姜查与阿姜李详述了他们在丛林坟场的经验。不过,所有的僧侣都提及曾遇到鬼或当地的神灵。其实,对于自小生活于确信鬼灵存在村落的僧侣而言,这样的遭遇并不足为奇。
当云游僧在傍晚时分到达村落时,村民通常会引领他到坟场,或他们认为住有恶灵的森林之中。村民并不一定会告知僧侣被带往何处,他们自行决定僧侣的去处,不会征询其意见。虽然并非所有的头陀僧都会选择待在坟场,但一般而言,他们通常会顺着村民的意思。事实上,有经验的僧侣多半会寻找这种大多数人不喜欢去的地方,以便禅修时不受打扰。而那些怕鬼的修行人,面对这种经验时,也会有所转变,一如下面所描述的例子。
“救命啊!有鬼!”
阿姜曼提到一位未具名的弟子在云游途中,约黄昏时来到一处村落。因为对当地不熟悉,便询问村民是否有合适的栖身住所,这位村民便带着他到森林里去,但并没有告诉他那儿有一座坟场。第一天,他很安稳地休息了一晚。隔天,他看见村民们背着一具尸体经过,就在他放置伞帐的几公尺远处火葬,火化的过程就在他眼前进行。村民离开后,夜晚接着来临,他深深地被恐惧折磨着,不论是念诵或作死观都无效,当他闭起眼睛打坐时,只看到一整排的鬼魂朝他而来!就这样过了数小时,他提醒自己既然是头陀僧,就不应恐惧,而能面对死亡、鬼魂与其它种种的危险。他并告诉自己,若屈服在恐惧之下,无疑是丢了头陀传统的脸。于是,为了与恐惧对抗,他慢慢走近那具被火焚烧的尸体。
他穿上袈裟,开始走向火葬的柴堆,但是在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他的脚就已经僵直不动了,双脚就好象被钉牢在地上,心脏猛烈地蹦蹦乱跳,汗水直流的他彷佛是站在正午的大太阳下。他以仅存的微弱意志力把自己拖向那堆柴火。“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强迫自己去看那具部分已被烧尽的尸体。当他看到尸体因长时间燃烧后,而暴露在外的白色头盖骨时,几乎要昏了过去。但为了战胜恐惧,他让自己在尸体前几呎近的地方坐下,并以它作为禅观的对象。他强迫自己反复念着:“我最后也会像这具尸体一样死去,我为什么要害怕呢?我迟早都会死的,我在害怕什么呢?”
就在他一面专注地念诵,一面也继续与怕鬼的恐惧挣扎时,他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好象有人慢慢地向他靠近。那脚步声停了一会儿,之后又出现。有人正准备从身后攻击他,或者说,听起来似乎是如此。恐惧战胜了他,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几乎要跳起来跑开大叫:“救命啊!有鬼!”此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脆脆的东西。他克制住恐惧并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他看见一只村里的狗, 正嗅着村人祭拜鬼魂后留下的祭品。“原来一直都是你在吓我!”他想着想着,还是自怜了起来,虽然他决定要去面对这一切,但是到头来,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对此,为阿姜曼立传的作者这样写道:
如果这个僧侣不能善用“收摄法”(the dhamma of self-control)来检视自己的恐惧,那么恐惧就可能把他逼疯了。
有了这样的经验,从此以后,阿姜曼的这位弟子将老师的指导牢记在心,他决定要去面对自己最害怕的一切。
“噢!真的是它!”
一位云游多年的僧侣可能不曾在坟场待上一夜,阿姜查的例子告诉我们,一位僧侣无论在心理上有多充裕的准备,首次在坟场的经验通常都极其震撼。一九四七年底,阿姜查在那空拍侬省那凯(Na Kae)县,当他到达克隆(khrong)森林寺时,发现那儿的禅修老师依循头陀行的传统住在坟场修行。如果他想要待在寺里,就必须照着做,事实上,他从未在坟场过夜。当时已二十九岁的他,强迫自己去尝试,他说服一位白衣一起到坟场。
如果我被自己说服的话,是绝不可能去的。于是我带了一位白衣就这么去了……,没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我到那里时的感受。那位白衣要在我旁边搭伞帐,但我拒绝了……,我叫他离远一点,否则我会依赖他的协助……,随着天色愈来愈暗,我的考验也来了。他们抬着一具尸体到坟场来,真是不幸啊!我吓得连脚与地面的接触都感觉不到,迫切想赶快离开那儿。他们希望我做一些葬礼的诵念,但我无法参与,于是就走开了。过了几分钟,等他们离开后,我又再走回去,发现他们将尸体埋在我的伞帐旁,并将抬尸体用的竹子做成床好让我睡。(1)
阿姜查虽然害怕,但仍要那位白衣把伞帐搭在离他约四十公尺远的地方。他想,如果再近一点的话,便会让自己感到很安全。阿姜查回忆说:
天色愈来愈暗,我便进到伞帐里,这使我觉得好象有七重墙围绕在身边一样,看到那忠实可靠的钵在身旁,就像看到老朋友似的,有时连一个钵都可以成为朋友呢!它的存在让我感到安慰,毕竟我还有个钵作伴呢!
阿姜查在坟场的第一晚安然度过,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刚生起的恐惧控制住。稍后的下午,村民抬来了另一具尸体,这次是具成人的尸体,他们把尸体埋在离他约二十公尺远、伞帐的前方。同样地,阿姜查这次也没有为亡者作任何佛事。他等了又等,直到他们离开,才强迫自己去瞧一瞧那具尸体。
燃烧的尸体迸窜出红色、绿色的火焰,微微地劈哩啪啦作响。我想在尸体前经行,可是我办不到,最后,我钻进伞帐里。尸体焚烧的恶臭整夜弥漫在空气中……,当火光微微地闪烁时,我转身背对着火……,我忘了“睡觉”这件事,而且根本无法去想它,我吓得两眼发直。没有人能帮助我,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必须靠自己才行。我不知道那里可以去,在这么漆黑的深夜里,自己又能逃到那里去?
成长于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头陀僧深信这个世界居住着人,也同时居住着鬼,即便是生活在那些相当偏远的地方,僧侣们知道鬼魂迟早会来拜访他们,这样的情形就发生在阿姜查身上。当他转过身背对火时,他听见有东西或人正接近他的伞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从我背后火堆那里传来一阵曳足而行的声音。是棺材垮下来了吗?还是狗在咬尸体呢?都不像,听起来像是一头水牛稳稳地走动……,然后,它开始朝我走来,就好象人一样!
它走近我的背后,脚步沉重地像头水牛,却又不是……就在它绕到我的前面时,树叶在它脚下沙沙作响……,但它并没有走到我面前来,而是在我前面绕了一圈之后,朝着那位白衣的方向离开。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那脚步开始又从白衣的方向走回来,就像是人一样!这次它直冲向我,好象要将我辗过去一样!我闭上眼睛,不愿睁开。(2)
阿姜查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然而,它的恐怖与阿姜查相信鬼魂存在的生活背景,致使他猜想许多可能的情形,在他生命中从未有如此恐惧的经验:
它愈走愈近,直到完全停在我面前,然后一动也不动。我感觉到一双烧焦的手来回地在我紧闭的双眼前挥动!“噢!真的是它!”这时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抛在脑后,佛、法、僧全都忘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内心中满是恐惧,我的念头除了恐惧外,没有其它,从出生以来,我不曾经验过如此的恐惧。“佛”与“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股恐惧感涨满整个胸口,就好象是一张绷紧的鼓皮一般。
阿姜查试着重拾专注。于是,他开始向内观照恐惧的所在。
我整个人彷佛腾空而坐,一心专注在当下。恐惧大到淹没了我,就像一只溢满水的瓶子,假如将水装满瓶子后,再倒入一些水,水便会从瓶子溢出来。我内心的恐惧也是如此,它已向上聚集到了顶点,然后开始溢出来。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我内在的声音问道。
“我害怕死亡!”另一个声音回答。
“既然这样,那么这个‘死’在那里?这所有的恐惧又是为了什么?看清‘死亡’的所在,‘死亡’到底在那里?”
“怕什么呢!!死亡就在我里面!”
“如果死亡就在你自己里面,你又要逃到那里去呢?逃走了,还是会死;留下来,也是会死。无论到那里,它都跟着你,因为它就在你里面,你无处可逃。不管你害不害怕都一样会死,根本无处可逃。”
如此地思惟恐惧以后,阿姜查渐渐能有效地对治它,并且领悟到:
当我如此想后,看法立即转变。所有的恐惧就这么消失了,简直易如反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巨大的恐惧竟消失了,无畏取代了恐惧,我的心愈升愈高,彷佛置身云端。(3)
之后,天空便下起雨来,雨水随着强风倾注而下,
但我现在却一点也不怕死了,我也不怕树枝可能断裂,掉下来压到我。我一点都不在意……,动也不动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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