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板因缘——北派刻竹传人范节庵
禅板因缘——北派刻竹传人范节庵
凌海成
我认识范节庵先生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中国从阿鼻地狱超度出来已有几年了,被“破四旧”打得七零八落的传统文化也开始起死回生。介绍我认识范先生的是我当时的同事——画家李云龙。李云龙告诉我范先生是书画篆刻家,犹擅刻竹,是北派刻竹创始人张志鱼先生的第一代传人。我当下甚喜,急欲一见 。
如此迫切是有缘故的。
“文革”后我曾得到一块老尼赠送的古老竹板,竹板长22厘米,宽8厘米,凸面红亮,抚之滑爽;凹面土黄,偏上有竖写“圣愿”两个颜色稍淺但依稀可辨的毛笔字迹,不知是哪一代出家人的法号。字迹上毫无墨痕,到像是因太阳晒不到而出现的淺印。老尼告诉我,这竹板就是佛教所说的“禅板”,老辈祖师传下来的,坐禅时平放在双盘的腿上,两手轻抚纳凉以静心。我当时并不详“禅板”的妙用,只觉太素,便想仿照文人在腕枕、扇骨上刻写书画那样也给这“禅板”刻幅图刻首诗。
时光过去二十三四年,和范节庵先生第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当时范先生住北京崇文区香串胡同13号,李云龙也住附近,估计就在范先生家见的面。香串胡同11号是个小宅门,范先生夫妇住西屋一间,外孙范大勇住南屋一间。屋子虽不大,但窗明几净,书画杂陈,只是浩劫后的清寒令人感慨。范节庵先生儒雅谦和,谈吐不俗。他对我的老禅板赞赏不已,当即答应为我刻一幅梅花图并配一首咏梅诗。
这令我大喜过望。因为我已经在范先生小小陋室中看到了北派刻竹的精美之作,我希望未来这块古老禅板能成为一件传世瑰宝。
范先生一诺千金,禅板很快送了回来,只见一枝苍劲的老干从禅板左下横斜而出,直插右侧,在朵朵梅花掩映中三两新枝错落向上,枝上点染着梅花与梅蕾,愈上愈稀,如曲终韵余,不绝如缕。这幅古梅采用小写意笔法,刻得苍劲灵动,于拙朴中彰显俏丽。禅板左上以行书刻了一首诗:
雪洗风吹古艳姿,银妆素抹胜胭脂。
司徒归隐香雪海,树树梅花无丑枝。
范先生书法典雅清逸,潇洒自如,想必是王羲之、赵孟頫的倾慕者。所刻字体稍大,使书与画地位相等;左上与右下,使书与画位置对称。此则珠联璧合,不存偏倚。
北派刻竹刀猛痕深,但刻下去的地方未露新茬,可见包浆之深、年代之远。
禅板最后落款是“乙丑嘉平月节庵刻”,时间当是1985年农历12月。
禅板在《禅林象器笺》等佛教典籍中都有记载,称禅板时有两种形式两种用途。其一是坐禅时小憩之用,此种禅板较宽大,上下穿孔系绳绑于禅椅,可以倚靠略作休息,因此也叫倚板;其二略短,形制似腕枕(臂搁),但比腕枕宽大,用于炎夏坐禅时抚摸静心,有多种名称。曰禅板——坐禅之板;曰性板——养性之板;曰醒板——警醒之板;曰心板——静心之板。名称不同,其义相近。僧人所用禅板大多光素,绝少雕饰。范先生所刻禅板,或成凤毛麟爪。
这块禅板精美绝伦,当属北派刻竹艺术的经典代表。
范先生不久又为我在葫芦上刻了一个布袋和尚。当时我在西城察院胡同7号四合院居住,曾经种过几秧葫芦,秋后我选了一个周正的细腰葫芦请李云龙线描布袋和尚像交给范先生。刻葫芦和刻竹在运刀上应不是一个感觉,但范先生刻出来的像,如同用细毛笔勾勒出的白描画,顿挫流转,一气呵成。无一丝败笔,无半点瑕疵,圆满臻极。那葫芦带着秧蒂、带着枯叶、带着细须,配上笑容可掬的布袋和尚,供于案头,时时把玩,时时想到范先生,感念之情便油然而生。
在以后的一些年里,我运交华盖,两件至爱宝物先后离我而去。禅板送给了比丘尼法恩法师。我想这禅板来自比丘尼,还是随比丘尼去吧,这是它的正经归宿。葫芦被意外打碎了,心亦随之碎。只后悔没把碎片拼粘起来,以致遗恨至今。
世纪之交的前一年,李云龙英年早逝;世纪之交的后一年范先生无疾而终。但我当年的北派刻竹情结始终萦绕于心。1991年范先生曾表示要把北派刻竹艺术传承下去,为此他也尽了全力,但能否传之久远,我颇以为忧。
三代竹人
竹本生南方,用途遍及生活各项,刻竹艺术乃其一。刻竹历史久远,若仅从竹简算起,也有二三千年的时光了。当代刻竹艺术的源头一般追溯到明代嘉定、金陵两大派。嘉定派创始人以正德年间孙氏祖孙——朱鹤、朱缨、朱雅征为代表,世称嘉定刻竹三朱。其作品“貌古神清,工小篆及行草,画尤长于气韵,仿王摩诘诸名家山川云树,纡曲盘折,尽属化工”。此派至清代不衰反盛。另一金陵派刻竹晚于嘉定派刻竹,以嘉靖年间金陵人李耀、璞澄为代表,风格高古拙朴、散淡脱俗。至清代名家愈多,影响到民国之后。以上两派皆在南方,北方虽有竹人踪迹,但都是南派,如清末南派竹人余子安每年来京数月,在东琉璃厂以东的杨梅竹斜街挂单。
北派刻竹自近人张志鱼先生始。
范节庵先生的老师张志鱼(张志渔,1893——1961),字瘦梅,号通玄,又号寄斯庵主,北京人。擅长书画篆刻,尤精刻竹,乃京城刻竹第一高手。张志鱼集古今诸家之长,独创一派,自成一家。1924年一改明人张希黄的留青平地阳雕为留青沙地皮雕。他所用的扇骨都是来自南方扇庄带青皮的竹扇,刻上阳文书画,然后把地子铲平,再用刀尖挑成沙粒状。最后打磨抛光,形成淺黄地子衬托淺绿色书画,十分美观,一时为人称叹。但淺绿色只能保持不长时间,不久就全变成黄色了。志鱼通书画,可将名人书画摹刻于扇骨的方寸之地,笔法气势到位,风格神韵不失。所摹作品,干湿浓淡以致飞白都如实表现,令人叹为观止。常和张志鱼合作的名家有张大千、溥心畬、汪慎生、徐燕荪等。志鱼常有巧思,以奇制胜。湘妃斑竹,点滴泪痕,成自天然,不容刻划。但张志鱼以自然斑痕为梅花,再补刻枝干,制成沙地皮雕,堪称一绝。将汉砖古钱图案移植扇骨,也是独辟蹊径之举,作品粗犷古拙,为时人所爱。郑孝胥曾说:“张老雕刻精妙绝伦,殆为南派所不逮,他日有增编《竹人录》者,瘦梅必为北派之祖矣!” 此后,张志鱼被公认为北派刻竹创始人。
张志鱼一生刻扇骨八千余股,以花卉居多,风格粗犷豪放。晚年寄居上海,著有《寄斯庵印谱》一部。张志鱼弟子甚众,多学治印。学刻竹的弟子有三人,大弟子郭天华早夭,二弟子王竹庵1978年病故于天津,未闻有再传人。范节庵乃三弟子,亦得真传者也!
范节庵,原名范长华,祖籍浙江绍兴,1918年9月5日生于北京。父亲曾以文玩为业,家中收藏甚丰。秦砖汉瓦、古墨古砚、古书古画,不计其数。节庵十岁拜书法篆刻家徐纯根为师,老师命先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再学书法绘画与篆刻。篆刻方面则从秦汉规范入手,学习印样、刀法、刻印。不久又和寿石工学刻印源流及其治印风格。十五岁拜张志鱼为师,学刻竹。老师在一个竹笔搁(臂搁)上亲笔写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数字,命节庵試刻。节庵用两天刻毕,张志鱼先生看后十分惊异,认为大可造就。同时也指出他刀法侧用,类似南派,而北派用刀须直行,如此才粗犷有力,刻痕较深。张志鱼对节庵说,刻竹要有全面修养,要精通书画,方能做到自书自画,以竹代纸,运刀自如。张志鱼很器重这个弟子,为提高他的水平,便介绍他向章维汉学习书画。章维汉字浩如,曾是前清如意馆的宫廷画师,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无一不精。范先生爱梅,章老先生就传授他一种小写意勾勒填色画梅法。据说清廷后宫喜欢把这种小写意梅花裱在阁扇心上。我曾看到过范先生晚年画的小写意勾勒填色《白梅图》,画得典雅清逸,赏心悦目。画上题诗一句:
一树白梅立风雪,天生傲骨自嶙峋。
1936年经张志鱼、寿石工、溥心畬、徐燕荪、章浩如、陈半丁、萧谦中、汪慎生等文化名人推荐,范先生开始在荣宝斋、清秘阁、伦池斋、铭泉阁挂单出售刻竹艺术作品。十余年里流通了三千多把扇骨。范先生所刻扇骨,构图奇特,刀法神妙。既有阴刻,如山水、书法者,可摩挲把玩;也有阳刻留青,如古泉汉瓦者,可观赏养目。范先生自幼博览群书,学养深厚,不仅作品题材广泛,而且无不散发着书卷气。文人风骨,一望可知。有人评价范节庵先生刻竹是“内承先师精华,不失法度;外延诗书画印,独辟蹊径。”1943年溥心畬看到年轻的范节庵才华出众,十分欣喜,便提笔写了一段赞叹范先生的文字:
节庵仁弟敏而好学,瘦梅兄得意门生也!集诗书画于一身,善孖兄尝赞为青年篆刻家并刻竹妙手。余与大千、石工亦有识同,乃今青年中之佼佼者,北派刻竹有传人矣!
1949年新中国成立,范先生进入教育界,刻竹成为业余爱好仅偶一为之。“文革”中所有珍贵藏品和拓本都成隆火之物万劫不复了!1979年范先生退休,便以书画篆刻自娱,于刻竹尤为上心。为不使北派刻竹技艺失传,范先生开始物色再传之人。
1981年10月,范节庵先生收了一个聪敏好学的弟子,叫边希良,北京人,1963年生人。范先生见他一上手就有感觉,很有些自己当年的影子,便想培养他成为北派刻竹第二代传人。师母庾桂荣也喜欢希良的斯文沉静,在学习和生活上时时给以关照。边希良自幼喜好书画篆刻,见老师和师母如此厚爱,也决心不负期望。
范节庵先生有二儿一女。长子范柱明,次子范保明,女儿范植明。三子女无人继承父业,二老便把希望寄托在希良身上,将他当作儿子看待。从1981年到2001年,边希良虽曾有公职在身,但向范节庵先生学刻竹却始终未辍,前后整整二十年,直到2001年12月30日老师与世长辞。1991年以后,范先生还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叫杨坦,一个叫宋胜,二人陆续和老师学了三五年,后来也没从事刻竹工作,十分遗憾。
我认识边希良先生很偶然。去年我在朋友处认识了书法家刘昱,无意中谈起刻竹,刘昱说认识北派刻竹第一代传人范节庵的弟子边希良。我欣喜异常,请求刘昱引荐。但阴错阳差拖到今年才因为《藏品》的约稿敲开了希良家的门,结果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我在边宅大半天,谈张志鱼,谈范节庵,谈学刻竹,谈北派刻竹的未来;我还看到了范先生的一些遗作,拍摄了有关资料。
前几天(3月10日),我买了一盒稻香村的老式糕点,由边希良陪同去牛街看望范节庵夫人庾桂荣老人。老人尚健,只是八十多岁了,腿脚有些不便,耳朵有些不灵。老人居室,一面是窗,三面为壁。三面墙壁上都是范节庵先生的书画作品。范先生先去了,几幅作品便成了老伴的安慰。
当日下午我们又赶去北京天宁寺看望法恩法师和她的禅板。法恩法师和李云龙都曾是我在北京佛协时的同事与挚友,如今他们一个往生了,住进潮白陵园;一个出家了,住锡天宁古寺。法恩法师是天宁寺的中兴法师、一寺之主,范节庵先生刻的那块禅板她一直带在身边。我每次去天宁寺,一半是看望法恩,一半是看望禅板。
法恩法师从锦匣中取出禅板,时隔二十余年,暗红油润,尤胜当年。希良抚摸良久,忽然泪如雨下,掩面失声!老师慈爱如父,授业恩深。如今阴阳两隔,岂不痛哉!
范节庵先生生前对这个弟子非常认可,也衬予了很大期望。我仔细看过边希良的刻竹作品,的确是得了范先生的真传。可惜他尚未以此为业,空怀一身绝技,使三世单传的北派刻竹命悬一线,希良,希良,何忍哉!
师恩难报,难报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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