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奋迅慨而慷——谒谭嗣同故居有感
狮子奋迅慨而慷——谒谭嗣同故居有感
春日的一天,我来到了位于北京宣武门外大街南口半截胡同41号的谭嗣同故居。
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
我来的时候,整整一百年的岁月隔在我们之间,这个国度里,许多东西发生了变化,当然,许多东西依然如故。
我是来寻找一位狮子奋迅的先觉者的萍踪侠影。
中国自从秦始皇在两千年前把政治社会制度进行了一次大转型——从封建制度转到了郡县制,从此以后,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便一成不变的延续下来。所以,毛泽东说:“千载犹行秦法政。”两千年的专制体制严苛的压迫,两千的奴性文化持续的灌输,两千年阴谋权术深刻的熏染,将我们整个民族的人格、精神和素质都降到了一个低谷。中国传统政治与伦理感情巧妙地搅和在一起,导致了血淋淋的残暴被掩盖在温情脉脉的人伦关系的面纱背后,在许多读书人的笔下,漫长的专制社会成了一曲怎么也唱不完的田园牧歌。
清末民初,是一个王纲解纽的关键时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于最黑暗的乌云之中窥见一道道凌厉的闪电,从戊戍变法到辛亥革命,先知先觉,忧国忧民的大侠们狮子奋迅,前赴后继。正是有了这些狮子奋迅的菩萨们的出现,这一历史时期乃成为民族精神最具生机与活力的时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谭嗣同正是这个时代走在前面的“大侠”之一。
民国时期著名的新闻记者张慧剑在笔记中这样评价谭嗣同:
壮飞之胸襟、抱负、胆略、品质、求之历史上殆不可多得似者。人仅盛称其与大刀王五缔交一事,而不知其本身即为第一等之大侠。
读到这段充满敬畏之情的文字,真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感。
章太炎也盛赞谭嗣同:
挟高士之才,负万夫之勇,学奥博而文雄奇,思深远而仁质厚,以天下为己任,以救中国为事,气猛志锐。
熊十力认为,谭嗣同更是“清季以来”“一人足矣当之”的真人物。
壮飞,壮哉!
谭嗣同,湖南浏阳人(一八六五——一八九八年),近代政治家、哲学家,字复生,号壮飞,其父谭继洵,任湖北巡抚,。1865年3月10日(同治四年二月十三日),谭嗣同诞生在北京宣武门外烂缦胡同,五岁时开始读书,十岁时就随当时具有开知知识分子欧阳中鹄学习,一八九六年,谭嗣同在南京从杨文会学佛学。自称“能入定,能历十二小时久始出定”。其《金陵听说法》诗云:
而为上首普观察,承佛威尘说偈言。
一任法田卖人子,独从性海救灵魂。
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令盛于巴力门。
大地山河今领取,菴摩罗果掌中论。
(据梁启超解释,喀私德巴力门,皆是译音。巴力门英国议院名,喀私德是指印度分人为等级。)
此后对佛教信仰始终如一,认定佛教是解救个人、解救整个中国人民、解救世界的灵丹妙药。戊戌变法失败,慷慨就义,为六君子之一。其思想杂糅儒墨、西方自然科学知识及佛学,特别是禅宗、华严宗、唯识宗的佛教思想,建构了其对后世影响广大的“仁学”体系,倡佛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乘佛教精神,以变法流血从自己始自许,看破生死,可称为道献身。
谭嗣同故居坐南朝北,门口有几株槐树,今天,外面的街道已经是现代化的闹市,而一走进故居的大门,就如同进入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历史时空。这是另一类老房子,无所谓它原属于钟鸣鼎食之族,还是翰墨诗书之家,或者就是柴桑巷内的蓬门寒舍。当那些杰人、伟人们走完了他们的生命里程后,总能在岁月里留下不尽的余响作为卓异的人生感召,除了使当世和后世的人敬仰,也使后人们禁不住要寻找这些杰人、伟人们成就的轨迹和隐秘。这样,他们会首先从房子开始,一直溯寻到故居——那些优质生命始成的初地,精神开端的所在。人的造化虽然有社会境遇的砥砺雕琢,但也不能舍略故宅对他们灵魂的哺育。这些伟人们留下了故居的老房子,它们通常都成为文化的景点和精神的圣迹,使后人们在静静的浏览和观瞻中,完成一次深深的人生履践与登临。走进这些故居与阅读史传是不同的。走进那些故居,我总是感到是要进行庄重的生命晤对。
小小的院子里,也生着好几株挺拔的槐树,槐树的高大,反衬出院子的小来。春日温和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下来,在我的身上留下跃动着的斑斑点点。院子里堆放着蜂窝煤和自行车。我还能不能寻觅到谭嗣同矫健的身影呢?当然,走进故居的人们,并不太在意故居与当年真实的差距,它毕竟以独有的建造和陈列收藏凝住了一段流年,把后人无法靠近的历史缩进这有限的空间。
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是个忠于传统、忠于专职秩序的官僚,一生保守而谨慎,他给谭嗣同安排了平坦康庄的仕途,但是,谭嗣同却选择了一条叛逆的不归路。
心灵的奥妙,是难于言说的,但我们可以籍吉光片羽之存,章取义成仁之旨。谭嗣同曾跟随父亲到陕西赈济灾民,在途中他老师欧阳中鹄的一封书信中,这样写道:
见难民作种种状,悚然忆及去年家乡之灾,幸有人焉以维持之,不然,大乱一作,惨毒当不止此。版赈者真功德无量哉!又自念幸生丰厚,不被此苦,有何优劣。致尔悬绝?犹日优游,颜之厚矣!遂复发大心,誓拯同类,极于力所可至。
这里,谭嗣同隐然具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信念。何谓慈悲?慈能予乐,悲能拔苦.他在自己的幸福于他人的苦难当中产生了急切的悲悯心理,大悲心起“复发大心,誓拯同类”,这也是:
大乘之法,悲智双修,故知即世间即出世。无所谓净土,即人即我,无所谓众生,世界外无净土,众生之外无我,故唯有舍身以救众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千条万绪,皆为世界也,为众生也。舍此一大事,无他事也,华严之菩萨行也,所谓誓不成佛也。(梁启超《谭浏阳传》)。
这时候,一扇一扇的门次第打开了,光芒射得人睁不开眼睛,谭嗣同推开了“莽苍苍斋”(其书斋名)的窗户,也推开了自己心灵的窗户。谭嗣同用生命实践了他的大愿力,圆满了他的菩萨行。
谭嗣同在就义之前,曾给他的佛学老师杨文会写了一封信。
仁翁大人函丈:
金陵听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胜感念,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伏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人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长素者也,嗣同深昧斯义,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尚有所悟,其推地藏乎?“一王发愿: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令使无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最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先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菩萨是。”嗣同诵佛经,观其千言万语,究以真旨,自觉无过此二愿者,窃以从事变法维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度不为人后,赴死敢为天下先,丈夫发愿,得失之际,执此两端以谋所处,当无世间出世间二法之惑矣!吾师其许我乎?戊戍八月九日。受业谭嗣同合十。
戊戍政变的当天下午,谭嗣同正在他自己的寓所里与梁启超商谈,搜捕康有为的消息传来,谭嗣同一点也不慌张,他从从容容地对梁启超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现在要救先生(指康有为)也不可能,我已无事可作,只有等待死的来临了。”不过,他还想和大刀王五商量去救光绪,当他发现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时,就整天不出门,等候逮捕他的人到来。
在他被捕的前几天,友人曾立劝他及早离京,或去日本避难,他父亲也一再要他去湖北,以免遭祸。但都被他拒绝了,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中国数千年来,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1898年9月26日,天还乍亮的时候,浏阳会馆的大门就慢慢开来,谭嗣同神色夷然的把门左右固定住,保持门大开的状态,然后回到屋内,坐在太师椅上,泡下一壶茶。侧过头来看一下西洋钟,是清晨六点。
突然,人声嘈杂起来,由远而近,一刹那间门帘忽地拉起,五六个捕快冲进屋内。
一进来,他们马上呆住了。
只见主人正襟危坐,安静的看着他们张皇失措,谭嗣同不慌不忙,从桌上端起茶碗,掀开盖子还悠闲的喝了一口茶之后放下盖碗,站起身来,戴上帽子,挺胸走出来,两边官员慌忙让出路,护送他上了马车。
谭嗣同就义的时候,极其从容。
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就义,神气不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
据现场亲眼目睹的老管家胡理臣描述,临刑前,谭嗣同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刽子手一连三刀都没将头颅砍断,监斩大臣刚毅惊慌失措,命令将谭嗣同直接按倒在地上,刽子手又连续剁了几刀,下半夜,老管家花了十多两银子雇了几个苦力,从刑场上将遗体抬回,放在浏阳会馆谭家后院的老槐树下,当人们缝合头颅的时候,发现肩胛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刀痕。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是谭嗣同的《狱中题壁》。最令人击节赞叹的是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实在是写得太好了,尤其是好在一个“笑”字上。这一个“笑”字,写尽了他的从容态度,古人云“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谭嗣同之死,既有“慷慨成仁”之“易”,又有 “从容就义”之“难”,真是诗如其人,人如其诗,视死如归,从容殉道。王船山所说的“历忧患而不穷,处生死而不乱。”是对人的胸襟和气度的最高要求,自古以来,能够做到这两点的有几个呢?无疑,谭嗣同就是其中一个。
阳光投射在青石板地面上,漫步在故居内,徘徊在莽苍苍斋前,寝具、书桌和笔墨犹在,那些各在其位的器物,仿佛仍存着主人的余温,散发着亲切的生命气息。我在宁静中似乎聆听到远去大侠的垂教,在默默交感中使我的心灵得到高尚的洗礼.虽然,主人早已离去。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门外。
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偏偏容不下这样的大侠,大英雄呢?谭嗣同必须以自己的被杀戮来证明自己的正义,这又是怎样的悲哀和荒谬的现实啊!
卡夫卡说:“没有殉道者,任何运动都会蜕变为廉价投机的利益集团”。
我们翻开历史,就可以看到许多革命和变革,最后都沦落为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而老百姓永远是刀俎上的鱼肉,戊戍变法与北前的政治斗争之间划上了一道深刻的鸿沟。这道鸿沟是谭嗣同和与他同时就义的五位烈士用他们的生命划出的。作为殉道者的谭嗣同,从精神层面上提升了戊戍变法的价值。就是这些壮志未酬而踔属敢死的勇士们,如项羽、文天祥、林觉民等,他们将生命的炸弹做最后的一掷,爆出无限的光热,通过凤凰涅槃得到了永生。他们不但生时享受事业之乐、理想之乐,身后还永享历史之功和人格之尊,谭嗣同以自己的死亡完成了狮子奋迅,自觉觉他,救死扶生的大愿,从而在人类文明的天幕上,成为与布鲁诺、贞德、卡斯特利奥、甘地一样闪烁的星辰。
槐树依然直指苍穹,仿佛主人生前悲壮的追问。
大侠的身影早已隐没在历史幽深的隧道里。我走出很远的路了,还频频回望。街上,孩子欢声不断。
(原文载《世间觉》2008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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