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能添晚节香--读弘一大师的咏菊诗偈
老去能添晚节香--读弘一大师的咏菊诗偈
蔡日新
《虞书.舜典》曰:“诗言志,歌咏言”古人亦常言“文如其人”,大凡一个真心的艺术家,往往能使人从其诗作中见出其人格来的。弘一大师在家时精通音乐、戏剧、书法与绘事,在艺术的天地里,大师兼擅众长,方驾前贤而鲜见有来者。然而他一生虽绚极一时而终归素朴,弘一大师终于披剃出家了,而且成了近百年来鲜有的律宗高僧。大师圆寂后,对他的纪念文字与诗联已经不少了,时值大师示寂的五十八周年之际,倘欲为大师再写一点纪念文字,似乎可以从大师的诗偈中拈出三首咏菊诗偈来说说。,以旌大师之高德,而勖后世之修学者云尔。
一九二八年冬,刘质平,夏丏尊等居士筹资为弘一大师在上虞白马湖建了一座精舍,大师将之名为“晚晴山房”。他在《晚晴院额题跋》中说:“唐人诗云:‘人间爱晚晴’,龆龀之岁喜颂之。今垂老矣,犹复未忘,亦莫自知其所由致也。因颜所居曰晚晴院,聊以纪念旧之所怀耳。”足见,不慕世间荣与利,欲留晚节驻人间,是大师的夙愿,这从大师的几苜咏菊诗偈里尽可见之。大师出家前曾写了一首《咏菊》诗:
紫嫣红不耐霜,繁华一霎过时光。生来未藉东风力,老去能添晚节香。风里柔条频损绿,花中正色自含黄。莫言寂寞无知己,曾有渊明为举觞。
这首咏菊诗以众芳与秋菊相比,以见秋菊能耐严霜,乃至能于众芳摇落之际卓标清姿。秋菊,它不攀缘和煦的春风。也不避严霜的考验:它不耽于众芳吐艳的繁华,却能甘于清秋的寂寞。大师之爱菊。在于它能“八风吹不动”,在于它“老去能添晚节香”。
弘一大师早年在艺术天地里已卓著成果了,这里且不说大师的戏剧、书法与绘事,只看他的谱曲作歌,就可略见一斑了。大师不只是谱就了《祖国颂》、《大中华》等爱国歌曲,而且还创作了不火纯艺术的作品:如“春风吹面薄如纱”的《游春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旳《送别》等歌即是。艺术的极处不在绚丽,恰在清淡;人生的至味不在豪华,却在澹泊之中。风光旖旎的西子湖陶冶了这位天资颖悟的艺术家,然而,大师的西湖游春却尚“春人妆束淡如画”,他追求的是“茅屋三椽,老梅一树”(《忆儿时》的艺术境界。这种境界,但有唐人司空表圣的《诗品》中所描绘的境界可以与之颉颃。
在艺术的境界达到极处之时,自然只有导归于佛智,方能满足人生的最高追求,这用丰子恺的人生三层楼喻(见《我与弘一大师》一文)来说明,是极为恰当的。这三层楼分别代表了人生的三个不同层次:一种是追求物质享受者,居第一层楼;二者是追求精神享受者(如文学艺术等),居第二层楼;三者是追求灵魂生活者,居第三层楼。第一种人介于人与动物之间,人生懒得爬楼,也就于此层面而生活。大师出家前就爬上了人生的第二层楼,也由于大师夙有“爱晚晴”的人生尚好,这便决定了他会锲而不舍地朝人生楼层的极处爬,而在艺术这个楼层的极处自然与宗教临界了。一九一六年,大师由于从断食的修持中获得了身心轻安,第二年,大师便决定山家了。大师出家后,舍弃了一生所学的艺术;精修律学,身体力行;姜丹书居士《追忆弘一大师》曰:大师“入山之日,未破晓即行,故余等清晨赴校送行,已不及。仅一校役名闻玉者,肩一行李肃然而行,及至虎跑寺后,上人易法服,便自认为小僧,称闻玉曰居士。坐闻玉,茶闻玉,顿时比在校中,主宾易位,已使闻玉坐立不安。少顷,跣足着草鞋,打扫陋室,闻玉欲代之,不可:自肩铺板架床,闻玉强代之,又不可;闻玉乃感泣而不可仰视,上人反安慰之速其返校。闻玉徘徊不敢去,向晚,始痛苦而别云。”足见大师为艺为僧,都是踏踏实实的,也正因为如此。大师成就了他一生圆满的功德。
大师出家后,虽尽舍诸艺,然他的两首咏菊诗偈颇耐人讽读。其一是《净峰种菊口占》,偈曰:“我到为种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偈前有小序曰:“己亥(1935年)四月,余居净峰,植菊盈畦。晚秋将归去,犹复含蕊未吐。口占一绝,聊以志别。”是能四月,其弟子广洽法师陪大师到泉州至惠安之崇武,居净峰寺,至十一月方返泉州。来时大师种菊于净峰,临别未花,然大师无一丝不惬之感,因为他种菊不期虞情于菊之芬芳,而在于能使后人赏心悦目。如此种菊,三轮体空,可谓深得种菊之般若三昧。此偈与咏菊诗相比,在境界上已不复可寻“莫言冷淡无知己,曾有渊明为举觞”的惆怅,倒是不乏一腔留芳后昆的忠诚;在语言上朴质无华,可谓“豪华落尽见真淳”。如果说“老去能添晚节香”是大师的夙愿,那么,“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则不只是未改大师的初衷,而且是将大师的夙愿升华为菩提弘愿了,它是大师由人生层次的第二楼步入第三楼的真实写照。
大师的另一首咏菊偈是作于他示寂的前一年,题为《为红菊花说偈》。偈曰:“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要流血。”偈前有小序曰:“辛巳(1941年)初冬,积阴凝寒,贯师赠余红菊花一支,为说此偈。”偈中的红菊,何尝不是一生精修律学的大师的自况呢!在佛教日衰之时,要振兴佛教,只有遵循佛陀“以戒为师”的遗教,才有可能使佛法常住世间,大师选修律宗的深意,盖在于此。在佛教诸宗中,律宗的修学是至难的: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不只是停留在理论的研究上,关键是要付诸日常的修持之中。故马一浮居士挽弘一大师诗曰:“苦行头陀重,遗风艺苑思。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大师自一九一七年剃度作此偈,巳足二十四腊,在这二十四年中,大师不只是在理论上精研了律学,而且身体力行,以身殉教,可谓功德圆满具足了。如果说净峰的口占咏菊偈标志着大师由人生层次的二楼进入了三楼的话,那么,这首咏菊偈可谓到了三楼的极顶,它标志着大师进入了最高的佛境。
写就此文,我再度浏览弘一大师出家后的墨宝,忽见大师的《遗嘱》,题下加圈表明其重要性,谨抄录如下:
刘质平居士披阅
余命终后,凡追悼会、建塔及其他纪念之事,皆不可做。因此种事,与余无益,反失福也。倘欲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乞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而千册。
读完大师的遗嘱,我深感拙文有违大师的遗愿。然大师圆寂后,杭州、泉州均有造塔,各种纪念活动也时常举行,后人认为只有如此,才能表达对大师的崇敬,而在大师则认为是“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大师的生前是“廓尔忘言”的,而圆寂后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足见大师的精神之感人之深。然而,我们何尝不可以体验一下大师《遗嘱》的深意,今后的高僧大德圆寂后,是否也可以考虑不造塔树碑,不举办隆重的追悼会,也像弘一大师那样以自己切实的修持与自己证得的真理,作为永久的传世纪念呢!其次,大师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自然可以考虑重印,以示对大师圆寂五十周年的纪念呢?
若要心能宁,且将闲事了
相传禅家云门宗有这样一首偈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此偈说的是人们祇要心头不存纤尘的“闲事”,那么,他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便日日是好日。
说起“闲事”,在一般人看来,便是那些不关正经的事儿;然而,禅家所说的“闲事”,却是指人们由于分别知见所造成的种种心理障碍。人们凡遇一事,总摆脱不了是非、人我、利害等种种分别心理的束缚,由以上种种分别心理而派生山好与坏等不同心境来。因而禅者将去掉心头的“闲事”,作为自身修行的最关键的一着。它要求人们用一种消除了人我、物我分别的心量去观照一年的三百六十天,甚至于每一刹那间的纷然万物,从而使那些被人们认为是拂逆的事物,也变得遂心如意起来。以这样的心量参与审美,则无论是春花,还是秋月,无论是炎夏,抑或是寒冬,都将会显现出它们平等无差别美的本质来。
一年四季之中,春花是那样的绚丽多彩,夏木是那样的荫天蔽日,秋果硕累而惹人怜爱,冬雪纷扬则洁净人心。我们若能以无人我、物我差别的心量去看待它们,则究竟会有哪一个季节不美呢?由此推广而说,人生历程也有四季之分,人们若心头无“闲事”,则处少年如春花烂漫,处青年如夏木繁茂,处壮年如金秋果硕,处老年如瑞雪着地而乐得其归宿。如此的人生方可谓无悔的人生。如果用禅家话来说,便是不虚此生了。若再从小处讲来,人生遇事总有顺逆之时,若能于得意时观照本无所得,于失意时领悟亦无所失,那么,他的一生则将时时是好时了。
总而言之,好日与好时对于每个人来说,在本质上应当是等无差别的,而人们能否获得那种“好”的受用,那就得取决于他能否真正地除却心头的“闲事”了。
书的源泉何在?
少小时在学校里念书,听老师给我们介绍高尔基的格言“书是知识的源泉”一语,便满心欢喜,并且一直将之作为真理而奉行。随着年龄的增长,遇事便老喜欢问个为什么,因此也不得不问“书的源泉究竟又何在”?在禅家那里有“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之说,我这个奇特的提问,大概也是受了禅家的这种思想的启示吧。中国的历史悠久,名人著作汗牛充栋,尽管是髫龀受业,祇恐皓首也难以将之通览一遍。更何况而今中外文化交流频繁,众多的西方典籍被不断地移译成中文著作,这就使我们更难以穷其书源了。为此,我们在读书一箧之后,更得去问问书的源泉何在?先人为何要著书?
夜深人静时,像我这种爱想闲事的人,总是难以入睡,诸多奇怪的事儿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例如竹林七贤中的刘伶曾脱光了衣服在室中饮酒,当友人造访诘难他时,他回答说:我以天地为屋宇,以屋宇为衣裳,你为何钻到了我的裤中来了。而在《红楼梦》中,尤三姐的大闹荣府夜宴,她完全也是以自纳于淤的方式来保全其贞洁,这与刘伶佯酗酒以避司马氏的刑戮,是何等地相似呀!在先秦时,《老子》中就有“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丑)矣”之句,到了《庄子.山木》中,则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而在西方艺术家那里,如罗丹所塑造的老妓《欧米哀尔》与雨果所描写的卡西摩多《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却又是“丑”得那般的精美。东西方美学思想,在一种无声的声欬中冥合,这难道不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吗?有如:孔子主张“文质彬彬”,老子主张“返朴归真”,禅家提倡“本地风光”,在法国狄德罗《论戏剧艺术》中,也极力主张描写朴拙的自然、未经雕琢的自然。再如:禅家认为“道无心合人”,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则提出了“以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艺术主张,而对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中,也提出了“道之文”的说法,它与康德“美的艺术”的提法,却是那样的偶合……
无论是古往今来,还是东西文化,凡是能着诸竹帛者,何尝不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何尝又不是人类那种永恒的闪光思想在向后世赓续!人们读书,旨在求知,这仅是一般人的见地,也就是说,这种见地尚停留在“书是知识的源泉”这一个基点上,倘使我们能在求知的基础上再向前跨进一步,则不难发现那些凝聚在书本知识中闪光的智慧来,且愈是不朽的著作,这种智慧的闪光便愈为显著。
对于人们来说,掌握知识固然重要,而开发人的智慧则尤为重要。因为,书是知识的源泉,而书的源泉乃是人类智慧的闪光。为此,我希望更多的人能爱好读书,但我更希望人们能因读书而开慧,乃至他们自己也能著书,以泽被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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