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弟子无住对其禅法的继承和发展
无相弟子无住对其禅法的继承和发展
四川省社会科学研究院哲学所 唐希鹏
成都市博物院 李缓
无住禅师作为保唐禅宗的创立者,其禅学渊源在南北之间融会,既主张“无念”的南宗顿悟禅法,又致力于“息心灭妄”的北派禅学,在南北争锋时独树一帜,圭峰宗密禅师称之为唐代十大禅系之一。保唐宗兴也匆匆,衰也匆匆,对其禅学思想进行研究,借古以鉴今,为今日中国佛教的发展起着历史的借鉴作用。
一、无住的师承:
关于无住的师承,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说:
“其先亦五祖下分出,即老安和上也。……有一俗弟子陈楚障,时号陈七哥。有一僧名无住,遇陈开示领悟,亦志行孤劲。后游蜀中,遇金和上开禅,亦预其会。但重咨问见,非改前悟。将欲传之于未闻,意以禀承俗人,恐非宜便,遂认金和上为师。”
《历代法宝记》则有如下记载:
“和上……法号无住。……遂乃舍官宦。寻师访道。忽遇白衣居士陈楚璋。不知何处人也。时人号为维摩诘化身。说顿教法。和上当遇之日。密契相知。默传心法。和上得法已。一向绝思断虑。事相并除。三五年间。白衣修行。
天宝年间。忽闻范阳到次山有明和上。东京有神会和上。大原府有自在和上。并是第六祖师弟子。说顿教法。和上当日之时亦未出家。遂往太原礼拜自在和上。自在和上说。净中无净相。即是真净佛性。和上闻法已。心意快然。欲辞前途。老和上共诸师大德苦留。不放此真法栋梁。便与削发披衣。天宝八载具戒已。便辞老和上。向五台山清凉寺。
经一夏闻说。到次山明和上。纵由神会和上语意即知意况。亦不住。天宝九载夏满出山。至西京安国寺崇圣寺往来。天宝十载……乾元二年正月。到城都府净泉寺。初到之时。逢安干师。引见金和上。和上见非常欢喜。令遣安干师作主人。安置在钟楼下院。其时正是受缘之日。当夜随众受缘。经三日三夜。”
在《历代法宝记》中,有关于智诜一系的传信袈裟之说,全文如下:
其时(无相)发遣左右亲事弟子:“汝等总出堂外去”。即唤董璇入堂,和上遂将袈裟一领……示璇:“此是则天皇后与诜和上,诜和上与唐和上,唐和上与吾,吾传与无住禅师。此衣久远已来保爱,莫遣人知。”语已悲泪哽咽:“此衣嫡嫡相传付授,努力努力。”即脱身上袈裟,覆膞裙衫坐具共有一十七事:“吾将年迈,汝将此衣物,密送与无住禅师,传吾语:‘善自保爱,努力努力。未出山时,更待三五年间,自有贵人迎汝即出’”。便即发遣:“董璇急去,莫教人见”。
这里列出保唐一系的信衣传承,即智诜——处寂——无相——无住,肯定了无住的传承是来自于智诜一系。
从无住禅师的生平来看,他在家即受弘忍门下老安禅系的居士陈楚璋的教示,默受心印后又从南宗慧能大师门下的自在和尚出家,跟随南宗的东京神会、次山明和尚有过短暂的学习,并最终成为智诜系净众宗无相禅师的衣钵传人。以此考查,他的禅法渊源是比较复杂的,有南北融会、顿渐交融的特色,难怪他只说是佛的弟子,无南无北了。其实,他的禅法应是风格独具的,这也许就是宗密大师把他判为唐代禅宗十派之一的原因。
无住禅师自己对于传承的问题是怎么解释呢?当时在东京的体无禅师知道无住是金和尚弟子,就来问他:“是谁弟子?是谁宗旨?”无住答:“是佛宗旨!是佛弟子!……阇梨削发被衣即是佛弟子,何用问师,宗旨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说明无住并不执于宗派之见,认为只要削发披衣,便是佛弟子。有惠忆禅师,鉴于时下南北之分争,便问无住:“以北禅师云何入作?”无住禅师说:“亦不南亦不北,亦不入作亦不出作。”可见他并不介意自己是南是北,不为南北所执,倡导灵活的禅风,保持了洒脱独具的本色。这种豁达大度的胸怀,有一代大师的风范。
二、无住对其师无相禅法的继承和发展:
(一)关于“三句教门”:
关于新罗无相禅师的传法,据《历代法宝记》记载:“金和尚(无相)每年十二月、正月,与四众百千万人受缘,严设道场,处高座说法。先教引声念佛,尽一气,念绝声停。念讫云:‘无忆,无念、莫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此三句语,即是总持门。”
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更有详细记述,说明净众集合大众进行传授与短期的学习情况。其大致情形是,先修方等忏法,然后分三步传授禅法:一念佛;二念讫开示,不离“无忆无念莫妄”宗旨;三是“授法了,便令言下息念坐禅。”
无住将其师无相的三句言教“无忆,无念,莫忘”改为“无忆,无念,莫妄”,在《历代法宝记》中,有一段对话:
“相公(杜鸿渐)问。金和上说无忆无念莫妄是否。和上答是。相公又问。此三句语为是一为是三。和上答。是一不三。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惠(慧)。又云。念不起戒门。念不起是定门。念不起惠门。无念即戒定惠具足。”
上面所云为无住对“无忆,无念,莫妄”与戒定慧三学的匹配解释。
无住禅师把“无忆、无念、莫妄”三句言教配之戒、定、慧,称“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这是继承智诜一系的禅法,宗密在《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述禅宗“七家”义时说:
“有三句用心为戒定慧者,第二家也。根元是五祖下分出,名为智诜,即十人中之一也。……弟子处寂,俗姓唐,承后。唐生四子,成都府净众寺金和尚,法名无相,是其一也。大弘此教。言三句者,无忆、无念、莫忘也。意令勿追忆已过之境,勿预念虑未来荣枯等事,常与此智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也。或不忆外境,不念内心,修(倏?)然无寄。戒定慧者,次配三句也。虽开宗演说,方便多端,而宗旨所归,在此三句。”
这里将智诜到无住一系列为第二、第三家,说他们用心为戒、定、慧三学,其根源从五祖下分出。
而关于把无相的“忘”,改为“妄”的依据,无住是如此对杜鸿渐解释的:
“相公又问。既一妄字为是亡下女。为是亡下心。和上答云。亡下女。有证处否。和上又引法句经云。说诸精进法。为增上慢说。若无增上慢。无善无精进。若起精进心。是妄非精进。若能心不妄。精进无有涯。”
在《园觉经大疏抄》卷三中,宗密对此问题是如此解释的:无住“亦传金和尚三句言教,但改忘为妄字,云诸同学错预(领?)先师言旨。意谓无忆无念即真,忆念即妄。不许忆念,故云莫妄”
这样的解释,当是深契问题实质。
这里我们不妨引入一则无住开示杜鸿渐的公案,增添一点对无住三句言教,尤其是“无念”的感性认识:
“相公闻说白和上。见庭前树否。和上答见。相公又问。向后墙外有树见否。和上答见。非论前后。十方世界悉见悉闻。庭前树上鸦鸣。相公又问和上。闻否。和上答。此见闻觉知。是世间见闻觉知。维摩经云。若行见闻觉知。即是见闻觉知。无念即无见。无念即无知。为众生有念。假说无念。正无念之时。无念不自。又引金刚经云。尊者大觉尊。说生无念法。无念无生心。心常生不灭。又引维摩经云。不行是菩提。无忆念故。常求无念。实相知惠。楞伽经云。圣者内所证。常住于无念。佛顶经云。阿难汝举心。尘劳先起。又云。见犹离见。见不能及。思益经云。云何一切法正。云何一切法邪。若以心分别。一切法邪。若不以心分别。一切法正。无心法中。起心分别。并皆是邪。楞伽经云。见佛闻法。皆是自心分别。不起见者。是名见佛。相公闻说顶礼和上。”
这则公案告诉我们,无念之时,而闻性常在,闻性并不因听见与否而存在或消失,本不生灭。此则公案,与《楞严经》中佛问阿难七处征心,八还辨见之问答主旨无异,无住用此阐述无念的甚深法门,以消除人们对无念的执着和误解。
闻性和闻,见性和见,这是有根本性区别的,而我人的见闻却是世间法,是妄相所呈现的,要把握真理,就必须去除这些障碍真性的错觉,而无念法门就能对治这些病患,故说“无念即无见,无念即无知,为众生有念,假说无念。”
为了阐述妄念必以无念对治,无心之清静心,才是通向佛境的途径,他引《金刚经》云:“尊者大觉尊,说生无念法,无念无生心,心常生不灭”。又引《维摩经》云:“不行是菩提,无忆念故”。不行,也就是无为,没有二元的分别和过多的期盼,没有尘心的纷扰,时时保持觉悟的心,这就是菩提,因为没有对过去的忆念及未来的幻想等。
对于无念也不能贪着,因为无念是因众生根性而假施设。“正无念之时,无念不自”。即把握无念真理的时候,连无念也不用执着了。无念不自,是超越了念与无念。无念本身,也是相对法,因有念而成立,所以念与无念,都为两边,不符合真性,也应予以净化与超越。
综上可知,无住禅师将无相“三句言教”(无忆、无念、莫忘)改“忘”为“妄”,引《法句经》云:“若起精进心,是妄非精进。若能心不妄,精进无有涯。”把莫妄与精进融摄起来,从而更加开显出“三句言教”的积极意义来。
在强调多闻与修行的关系时,他引用《法句经》道:“说食之人,终不能饱。”以此来说明理论与实践的辩论关系,多闻是为起行(实践)的,而实践是以理论为前导的。这种理事无碍的辩论思维,摆脱了空谈玄理或盲修瞎练的不良风气。
从上面无住开示的引文中,广泛地引用《维摩经》、《思益经》、《华严经》、《禅门经》、《金刚三昧经》和《大乘起信论》、《五蕴》、《百法》及律部等论,甚至还引用了王梵志的诗文、老庄周易等典藉,说明他广博的胸怀和敢于打破宗派鄙见的常规。其引文以《楞伽》和《般若》为主流,辅之以华严、法相唯识、律宗等宗派思想,以传授其“无念”的法门,表明了禅师任运自然,不拘一格的思想特色
无住禅师的生活时代,佛教各大宗派呈现,要在百家争鸣的时代传承下去,就要广学多闻,不再拘泥于一经一论,有必要本着为我所用的思路,学习各宗派乃至处道典藉。 因此,无住所引经文从小乘到大乘各宗经论,贯穿各宗思想理路,以圆满地阐释他的禅学思想。
(二)无住的禅法纲要:
无住对无相的禅法作了长足的发展,并使保唐一系的禅法趋于完备,其禅法纲要在《历代法宝记》中概括为十六句义:
“以直心为道场,以发行为道场,以深心为道场,以无染为道场,以不取为道场,以不舍为道场;以无为为方便,以广大为方便,以平等为方便;以离相为火,以解脱为香,以无碍为忏悔;以无念为戒,以无为无所得为定,以不二为惠(慧),不以严设为道场。
从这十六句义,可以看出无住禅师注重内在修持的道场观和方便观,及其独特的戒定慧三学观。
《历代法宝记》在阐释无住的纲领性的十六句义后,又归纳道:
“一切众生本来清净,本来圆满,添亦不得,减亦不得。为顺一念漏心,三界受种种身,假名善知识指本性,即成佛道。着相即沉轮,为众生有念,假说无念,有念若无,无念不自。灭三界心,不居寂地,不住事相,不无功用,但离虚妄,名为解脱。又云:有心即是波浪,无心即是外道。顺生死即是众生垢依,寂灭即是涅盘。不顺生,不依寂灭,不入三昧,不住坐禅。无生无行,心无得失影体俱非,性相不立。”
体认众生本具本来清净的自性,它圆满无缺,不增不减,因为有凡情的染污才受后有,这种观点,在弘忍禅师的《修心要论》中有云:“夫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因为众生有种种虚妄习气,才方便权巧说无念之法,但无念也是有其针对性的,是灭除众生心病的良药,也不可执着,故说“有念若无,无念不自”。三界之心,也不过是妄加分别,真性不在有为无为,离虚妄分别,就是真正的解脱了。
由此纲要,也使我们对无相,无住一系的禅法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三、由无住禅法看保唐宗的没落隐患
无住极大丰富了无相的禅法体系,为保唐一系的开创做出巨大贡献,但他禅法中的某些因素,却为保唐宗的没落埋下了隐患。
这种隐患集中体现在无住过分强调无念之法,重体轻用:
宗密大师称保唐宗为“教行不拘而灭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说:
“其传授仪式,与金门下全异。异者,谓释门事相,一切不行,剃发了便挂七条,不受禁戒。至于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皆为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故云教行不拘也。
言灭识者,即所修之道也。意谓生死轮转,都为起心;起心即妄,不论善恶,不起即真。亦不作事相之行。以分别为怨家,无分别为妙道……
毁诸教相者,且意在息灭分别而全真也。故所住持,不议衣食,任人供送。送即暖衣饱食,不送即任饥任寒。亦不求化,亦不乞饭。有人进院,不论贵贱,都不逢迎,亦不起动。赞叹供养,怪责损害,一切任他。良由宗旨,说无分别,是以行门无非无是,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故云灭识也。”
在这段对保唐宗的描述,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不受禁戒,不合佛门行仪;二是破坏人天教法,忽视佛教的宗教职能;三是过份强调无念,忽视世间出世间的圆融。
无住的老师金和尚教化弟子时,也要举行极为简便的受缘仪式,以作为师承授受的法门,但无住禅师却不注重人间教化,只要弟子一入佛门,不受禁戒,就披上七条衣。三坛大戒,应如法如律,才能取得出家的资格,这是佛教根本的组织精神,也是对初信的教育过程,是对弟子负责的表现。否则,不受佛戒,入于佛门,不懂佛法,不作佛事,这是与常理相违的,肯定会得到佛教界的反对。
如《历代法宝记》中,有义净师和无住的一番问答,可以看出当时佛教界对于无住的不受禁戒是不同意的。“和尚遂问义净:‘阇梨解何经论?’答:‘解菩萨戒,曾为僧讲’。和上问:‘戒以何为体?以何为义?’义净无词可对,便出秽言:‘非我不解,直为试尔’。”当然无住也有他的一套说法,他为众僧人说道:“佛有明文,未来世当有着袈裟,妄说于有,毁坏我正法。譬如以指指物,愚痴凡夫观指,不观物,随言说指,而生执着,乃至尽命。终不能舍文字之指。随言而取义,建立于诸法,以彼建立故,死堕地狱中。”意思是说在末法时期会有人身着袈裟,以说有(对空而言)来毁灭正法。他认为佛理是为了使人通向真理之路,不可以执实有之法,否则,佛法的修证就遥遥无期,不会对生命的解脱起到应有的作用。这种佛法的认识是比较正确的,但过份强调事相的无为则走到了空无的边缘,就形成对空的执取,甚至有可能成为断灭论者的危险。
无住说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念不起戒门,念不起定门,念不起慧门,三者“不一不三”,也就是说,只要无念,戒定慧三学具足,“三句言教”便包括了全部的佛法,那么,无念即是戒定慧,已经超越了戒定慧,当然是很高的精神境界了。然而世间教法还是不可忽视的,因为佛法不离世间觉,如果离开了人间而谈玄理,它就不符合世间的需要了。
礼忏、转读、画像、写经等行为,虽是有为功德,但世人对于佛法的信仰,是基于现实的心理基础的。经过战乱和贫苦的人们,有渴望幸福和安宁的强烈愿望,正因为佛教坚忍宽广的理念,为民众提供了精神的安慰,使人们看到了生命的价值(即成佛),才有了生存的希望,使许多人度过了艰难困苦的岁月。在五乘佛法(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乘)中,人乘是佛教的信仰基础,也是大多数的佛教信徒所信奉的境界。这些有为功德,在佛经中每每得到赞扬,说明它的现实功用和价值,为初信佛教徒提供了信仰的精神源泉。
当时有人就对无住不行人天教法提出看法,如《历代法宝记》中说,有一些学者乡绅来问“缘何不教人读经、念佛、礼拜?”无住禅师说:“自证究竟涅盘,亦教人如是。不将如来不了教,回自己解已悟初学,即是人得直至三昧者。”他的目的是要人直证涅盘,为人说不了义教。乡绅又问:“缘何不教事相法?”无住答:“大乘妙理至理空旷,有为众生而不能入经教旨。众生本性见性即成佛道,着相即沉轮。心生即种种法生,心灭即种种法灭。转经礼拜皆是起心,起心即是生死,不起即是见佛。”总之,无住认为“起心即是尘劳,动念即是魔网”,一切事相有违无念之法,是生死根本,所以杜绝读经、念佛、礼拜等有为事相的佛事。
没有圆融世出世间法,过份强调出世法,不修诸事相,对于利根者来说,当然是相当好的法门,但它却不能为普通信众所接受,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超越事相的境界。
综上所述,虽然无住住世时间很短,但对无相禅法进行了完备的继承和长足的发展,使保唐一系一度辉煌,同时其禅法中的一些因素也为保唐的没落打下授记,这也是大多禅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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