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噶活佛未了愿

　　依噶活佛未了愿

　　琼柯寺位于西藏江达北端青柯乡，是地处藏、川、青交界处的一座格鲁派道场，从地图上看，距江达县城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公里，但为群山所阻，无公路可行，从县城去那里，要进入四川领地，绕道德格、马尼干戈、三岔河桥至石渠县的洛须镇，从铁索木板桥上过金沙江，复进入西藏境内，这才到达。兜这么个大圈子，北京吉普要开上一天，若非我的西藏朋友格多将他的吉普和开车的布珠借我用了几天，恐怕我是去不了那里的。及至到了那里，方知这座隐没在西藏边隅的寺院颇有点来历，而该寺的寺主——不久前去世的第十一世依噶活佛，也是个很值得敬重的真菩萨行者。

　　琼柯寺以往在康巴一带声名远播。据传，琼柯寺的前身是格萨尔王一个大将的公子依月布米的宫殿，宗喀巴大师年轻时由青海前往卫藏途中，曾在邓柯住过一夜，他预言以后这里会出现一个大寺院。宗喀巴的一位大弟子夏鲁哇·勒巴坚赞，史载其对格鲁派建寺振教贡献卓著，他在大师圆寂三十多年后，观察缘起，委派自己的亲足娘仁·多吉绛村前往邓柯建寺。娘仁在金沙江上游热达处，将身上的袈裟投进水里，让它顺流而下，漂了数十里，所停之处，向当地土司请求，获准在此建寺。琼柯意为法衣，寺名由此而来。藏历火鼠年（1456）释迦牟尼佛成道日，琼柯寺破土动工，埋地宝瓶时，天空出现彩虹，似乎在为之助兴；三年后建成开光时，又现瑞相，一条美丽的彩虹，一端与柱子相连。

　　琼柯寺的第一世依噶活佛，是莲花生大师二十五大弟子中曲吉巴的转世，据传他母亲怀着身孕寻找失散的牛时，他在肚子里说话，告诉妈妈去哪里找，刚出生时，他的体型有三个月婴儿那般大，七岁出家，十来岁已能背诵许多经文，闭关中有马哈噶拉和阎罗相继显现。他通过修持获得水自在的成就，能让流去的河水流回来。

　　在琼柯寺的历史上，有赤千益西松布、丹比绛村、巴登·公巴瓦、色藏巴、藏登巴·嘉韦炯尼等藏地闻名的大德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在其鼎盛时期，出家人曾达千人之众，因容纳不下，在金沙江对岸（今属洛须）也建了念经堂和长寿佛殿，此外还辖有色须寺、拉寺、直瓦寺、巴达寺、得甘寺等十三所子寺，每逢举办大法会，两千僧侣齐聚琼柯寺，再加远近赶来的众多百姓，呜呜法号长鸣，万人经咒齐诵，场面十分壮观。

　　眼下我来到的琼柯寺，昔日的辉煌已难寻觅，粗粗一看，是所劫后重建的穷庙，目前有僧人三百多，土石围墙里面，新修的色迁拉贡等几所道场，都是比较简陋的泥木建筑，更触人眼目的，是几处残败的旧屋和野草丛生的荒地。萧瑟秋风今又是，琼柯哪堪话当年。

　　不过，这所重建后的寺院，道风严谨，可赞可叹。我曾约请该寺的铁棒喇嘛罗噶，向我讲讲这方面的情况，他说，格鲁派戒律很严，琼柯寺现在依然如此，若发生大的违戒行为，定按宗喀巴大师制定的条款予以惩诫。我问什么样的行为可称为大的违戒？他说，譬如与女性苟合、偷东西、抽烟喝酒等，都是犯大戒的。我问若犯了大戒怎么办？他说那就一定赶出寺院。我问执行情况如何？他说至今没有发生过大的违戒行为。我又问小的违戒有哪些？如何处置？他说小的违戒，如斗嘴吵架、偷偷去镇上看电视等，在年轻的僧人中偶有发生，一经查出，按情节轻重给予教育、罚款以致体罚。

　　青柯乡因地理偏远、交通不便，经济很落后，至今连电都没用上，更甭说电话了，为了打个电话，我不得不越过金沙江去了一趟四川的洛须镇。琼柯寺能修复成现在这个样子，已颇不容易，而且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出国三十多年后回到老家的依噶活佛的努力。说起依噶活佛，寺院里上上下下都充满了最深沉的崇敬与怀念。

　　依噶活佛本名罗宗丹真·曲吉翁修，一九三○年出生在当地曼则聂阿特家族，出世那天，吉兆纷呈，家里一条牛的角上忽然挂着条洁白的哈达，水桶里的水，变成牛奶那样的白色。五岁时，被九世班禅·却吉尼玛（1883-1937）认定为琼柯寺第十一世依噶活佛。七岁被迎请到寺院坐床。他天资聪明，智慧超群，十四岁去拉萨哲蚌寺学经，十三年里掌握了格鲁派的全部教法，经严格考试，取得了最高的格西学位。在一九五九年那个不寻常的年代，他离开西藏去了印度，后来去了瑞士，并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依噶活佛的伺者斯朗绛村，从小跟他在一起，后来陪活佛一起去拉萨、一起出国、一起回国，俩人朝夕相处六十余年，情同手足，根本不是一般理解的那种主仆关系。

　　我找到斯朗绛村，请他谈谈依噶活佛。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说了没几句，声音就哽咽了：“我四岁进寺院，依噶活佛七岁坐床，那时我跟他就认识了。他十四岁去哲蚌寺学经，我跟着一起去，他是学得最好的，格西考试共分九级，他是最高的。到了五九年，在那种形势下，作为出家人，不敢再呆下去，就逃了出去。在印度呆了六年，他当老师，我打打工。然后我们去比利时呆了几年。七一年，我们一起去了瑞士。八四年，活佛曾回来过一次，在琼柯寺住了一个月，看到家乡这么贫穷，寺院这么破烂，很有感触，然后又回去了。”

　　我请斯朗绛村讲讲活佛在瑞士的情况。

　　“在瑞士二十年，我们每天象当地外国人一样，上班、下班，时间观念是很强的。但下班以后，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任何人来管你、干涉你，回到家里，就自己安排时间念佛修行。要说国外的条件，瑞士是世界上最发达、最文明的国家之一，政治上的开明不说了，光是经济、医疗、交通、能源等等，比国内不知强过多少倍！在瑞士定居多年，可以永久生活下去，那里也欢迎我们住下去，也可以入籍，但活佛说叶落归根，总想以后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祖国，所以始终保持着侨民的身份。”

　　谈到活佛怎么回国，斯朗绛村说：“活佛经常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遭受了那么多苦难的琼柯寺，一直想要把寺院恢复起来，但七几年以前，对国内的形势还比较悲观，八几年以后，看到国内比以前开放了，就不再犹豫，九一年，我先回来，为活佛回国作点准备，九四年，活佛正式回国定居。回国前，活佛将退休待遇一次性全部买断，拿到了一笔钱，他把这笔钱全部用在琼柯寺的恢复建设上了。”

　　我见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像，就问：“这是活佛带回来的吧？”

　　“是的。”斯朗绛村说，“这幅耶稣像是别人送给依噶活佛的，活佛说，他虽然不信这个教，但基督提倡的行善积德，还是值得尊重的。”

　　我问：“回来后生活上还过得惯么？”

　　“回国后，生活条件上确是很艰苦的，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回来后很多地方都不习惯了，但活佛毫无怨言，他对我说，跟当地老百姓比，我们的条件还算是好的呢。”

　　五九年跑出去的人不少，几十年后，回来的不多，回来不回来，对大部分人来说主要还是自己的一种选择，象依噶活佛这样回来的人，放弃了已经得到的很多宝贵的东西，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琼柯寺的日常事务，象不少格鲁派寺院一样，由堪布主持，每届堪布任期六年，可以连任，从第一任堪布参巴·曲吉罗珠，到现在的堪布绛巴森格，已是第五十五任。历代达赖喇嘛对琼柯寺都很看重，第三世达赖喇嘛曾来琼柯寺闭关一年半，有几世依噶活佛曾当过达赖喇嘛的经师，直到第五十二任之前的堪布，都是由达赖喇嘛亲自任命的。后经第十三世达赖喇嘛一位大弟子的请求，鉴于琼柯寺离拉萨距离遥远，允许该寺自任堪布。绛巴森格的前任罗噶（1921-1998），“文革”后重任堪布十二年，为重建寺院出了大力。罗噶于一九九八年藏历十月二十五日去世，那一天是宗喀巴大师圆寂的日子，藏地的寺院都要点灯纪念。他去世前把寺内僧人叫到跟前，毫无病容，将各项事情一一交代清楚，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讲完了，坐着就去世了，身体还突然震动了一下，头颅、脊椎一下子挺得笔直。这种姿势一直保持了十天，身体缩小到八九岁的孩子那般大，火化后舍利子很多。

　　现任堪布绛巴森格，正当不或之年，当地出生，八岁出家，十三岁起背诵本尊和护法经文，二十岁依贡知仁波切受具足戒，跟罗噶堪布学习格鲁派手印并接受各种传承和灌顶，二十四岁起闭关修行大威德、长寿佛、白文殊，二十八岁去昌都强巴林佛学院学习《释量论》、《现观庄严论》、《入中论》、《戒律本论》和《俱舍论》五部大论，七年学完了通常要十多年才能读完的课程，九六年接过罗噶堪布移交的重担，时年三十四岁。到今年藏历十月，六年期满了，全寺僧众都推举他再干下去。他告诉我，就他的本意而言，当初想干完六年后，就闭关修行去，这有利于个人修行的提高，可每当想到依噶活佛遗愿未了，就勉励自己，要为寺院的建设继续往前走。他说，二○○○年他为寺院去青海化缘，临走之际，依噶活佛很郑重地对他说，最大的心愿是在琼柯寺建一所佛学院和一个闭关房，还说一定要把琼柯寺办成一个清净的修行地、众生的朝拜地。等他从青海回来，活佛已去了拉萨，此后再没见面，直至二○○一年藏历三月在拉萨去世。他后来想，活佛送别他时说的那番话，不就是留给自己的最后的遗言嘛！

　　从照片上看，依噶活佛戴着副眼镜，面露微笑，满嘴白牙，气度雍贵而斯文，他的形象，让人情不自禁会想起昔日布达拉宫的那位主人来，当然，我也仅从照片上看到而已。未能在依噶活佛活着时亲聆教诲，不能说不是一件憾事；不过，尽管他已经走了，我觉得在这里还能处处感受到他留下的慈愿力。有人对我说，你是头一个来琼柯寺的汉人。听到这话，我心里一热，简直不敢相信能有这么一种殊荣，但我在琼柯寺里的时时处处，确实无时无处不为藏族同胞的真诚和热情而感动。临走那天我去绛噶老喇嘛屋里告别，这位长年苦修大威德的金刚上师，在当地威信很高，跟他合影时，他叫我坐他边上，为我加持，还拍着我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中我感到自己被镕化了……

　　有机会真想再去琼柯寺走走，会会旧朋新知，一揽邓柯胜景，见过的再去看看，没到过的更要去看看。据介绍，邓柯地形呈莲花状，四周群山似八吉祥，十分殊胜；对面有状若大鹏金翅鸟的白玛神山，前坡是一尊辛给囊鬃（卧狮），莲花生大师及他的弟子曾在山洞里闭过关；当地名为扎窝德拉的财神山，是藏地长寿五姐妹山中的一个；离寺院十几里外有金湖、 银湖和水晶湖，充满神奇迷人的色彩；铁索桥旁卓瑶山壁上，有文成公主当年进藏途中留下的度母像；寺院旁的一块巨石，是土神格涅·多杰扎姆的栖居地，常有人来祭祀供养，非常灵验；有一尊古老的绿度母像，曾多次开口说话；一世依噶活佛在石头和木头上留下过四个印记，有个石头脚印至今完好保存……

　　当然啰，若从成都过去，我想，就不必走江达或德格了，有长途班车去石渠，路上大约开两天。到了石渠，去洛须还有八十公里拖拉机路，在县城雇个吉普车，两三小时就可把你送到目的地了。

　　200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