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学、严谨、慈悲、自在的菩萨典范
博学、严谨、慈悲、自在的菩萨典范
—— 侧写帕奥禅师
释昭慧
缅甸帕奥禅师(Pa Auk Sayadaw),现年七十五高龄。所授禅法,依据《清净道论》中三学、七清净及十六观智之次第,强调禅修者应以“戒清净”为定、慧二增上学之基础。教导禅者依“安那般那念”(出入息观)或“四界分别观”入门,遍修奢摩他及各种入禅业处,得具四禅八定之后,再以“色、名”业处,“缘起”,“相、味、现起与足处”等阶次,修习毗婆舍那。
由于帕奥禅法较诸余家禅法,特显其阶次清晰,解行并重,因此深受国际佛教界之尊崇,习学帕奥禅法之国际人士,络绎于途。
以上,是非常正式的帕奥禅师简介版本。详细内容将见于本(92)期弘誓双月刊。
笔者至今犹未放下万缘来习学帕奥禅法,不免被禅师视为“过动儿”,但也正因笔者目前尚保持这种“教外别传”的身份,因此对帕奥禅师的介绍,也就不必局限在这么正式的语汇之中,而可全然聚焦于与一代高僧互动间,所留下的个人印象——帕奥禅师博学、严谨、慈悲、自在的菩萨典范——并将这非常“人间佛教”(或非常“大乘”)式的印象,向读者作一心得分享。
博学的三藏法师
在汉传佛教界,一般对禅者的印象是“不重经教”。即使是南传佛教中几位知名的大德禅师,也罕见他们在传授禅法以外,对经、律、论三藏深研讲授,著书立说。但是帕奥禅师却完全颠覆了这种传统印象。他不但是一位禅境莫测高深的大禅师,而且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三藏法师,只要是巴利藏经,无论是经、律、论,还是三藏论疏,他都非常娴熟,说法开示之时,旁征博引,如数家珍,而且融会贯通,往往一针见血地提出关键性的修学要领,让闻法者豁然开朗。
禅师于教学之余,以八年时间,完成了五部共约四千余页之钜著《趣向涅槃之道》( Nibb a nag a min i pa t ipad a ),惜乎这些著作以缅文书写,能阅者鲜。尚幸部分内容已由禅师座下的华裔比丘、居士,发心译为中文,在性广法师的协助下,由净心文教基金会印制,在台广为流通。另有一小部分,亦已陆续译为英文,这些书籍,不但是嘉惠禅者的禅观修学宝典,连像笔者这样专治经、律、论的学问僧,也都甚受启发。
严以自律而宽以待人
有的禅者洒落自在,对于微细戒法较不重视,总觉得“大德不逾矩,小节出入可也”。然而帕奥禅师却并非如此。他早年修头陀行,至今仍然严守南传佛教的所有戒规。例如:他过午不食,而且一定手授方食;到任何地方一定展具而坐;绝不持取金钱,也不过问金钱的用度;绝不与异性共住在同一屋顶之下(将“不与女人同室宿”戒,作最严格意义下的解释);……。
说实在话,在大厦如云的现代都会区,“不与异性共住在同一屋顶之下”确乎有其困难,生病住院、外出住旅馆等现实问题,有待解决,所以笔者个人对其百分之百可行性,至今依然打上问号;但是无论如何,禅师“宁严不宽”的自我要求,总是令人肃然起敬。
最难得的是:他虽然自律极严,对人却非常宽厚。在言谈之间,他从不鄙薄任何“舍小小戒”的佛教传统。民国八十七(1998)年,笔者应禅师邀,与一群尼大姊至缅甸参加仰光帕奥禅修中心的落成典礼。飞机抵达仰光时已下午,到禅修中心拜见禅师时,已近黄昏。严持过午不食戒的帕奥禅师,竟然吩咐净人带领所有未持午的来宾,到仰光街上的素食馆进用药石。对不持午的人,禅师不但打自内心没有任何歧视与不满,反而贴心地为他们的饮食习惯多所设想,这是连在那些北传“持律”者身上都非常罕见的,宽厚而慈爱的人格特质。
尊重北传佛教传统
前后举办了四届帕奥禅修营,吾人最感念的,莫过于禅师对北传佛教传统的充分尊重。例如:主办单位要求学员一律过堂用斋,唱念二时临斋仪;大堂开示时,依汉传佛教礼仪来迎请和尚;禅堂秩序的维持,钟板揵椎的记号,大都依禅宗门庭的传统。诸如此类,禅师都入境随俗,随遇而安。
不祇如此,禅师还能欣赏别人的长处,毫无一般标榜“持律”者的不近人情与“戒慢”之病。记得禅师第一次来台,见壹同寺的环境相当整洁,据说他回缅之后,在说法时对台湾寺院赞不绝口,连台湾寺院放置的垃圾桶非常干净,他都印象深刻而赞誉有加,并要求帕奥禅林住众,尔后要勤于打扫环境,维护整洁。
禅师并不希望北传比丘改变传统,换着南传袈裟。任何人以北传比丘(尼)的身份来向禅师参学,他一样悉心教导;无论是在缅甸还是在世界各地,他总是非常慈爱而平等地照顾着所有佛教传统的禅修僧尼。
可惜帕奥道场的比丘四方云来集,有的长老自身戒腊已有五、六十夏,依然因为敬爱禅师,而领众过来参学。禅师充分尊重这些长老比丘,因此个人虽然平等对待北传比丘,却无法改变南传佛教大传统的现实状况。也因此,北传比丘在帕奥禅林,无法参加南传比丘的诵戒、羯磨、安居,托钵也行在南传比丘的后面。
形式上的不平等,当然会助长某些南传比丘的骄慢心与愚痴念,因此部分南传比丘(包括习学帕奥禅法的比丘在内),往往鄙薄北传佛教,甚至根本就不将北传比丘视作“比丘”,也不愿与北传比丘同一羯磨、同一布萨。他们只学习到了帕奥禅法的“技巧”,却无法体证帕奥禅法的“无我”精髓,以及帕奥禅师所自然流露的伟大人格。
作为本(第五)届帕奥禅修营开堂和尚的性广法师,有感于帕奥禅师本人护念北传比丘僧尼的心意,为了避免助长南传比丘鄙薄北传比丘的气焰,虽然勉强挪出了“与异性不同屋顶”的仅有寮房,供南传比丘居住,但是在听经闻法或坐禅的场合,性广法师坚持要求南传比丘,要与北传比丘依戒腊而坐,不得坐在所有北传比丘之前。午斋时,看到男志工为南传比丘跪地授食,性广法师也立即上前制止,告诉这位志工:“在一旁坐着的北传比丘过堂用斋,你们都没有跪地供食,却独独如此对待南传比丘,这是不适当的。”
我们的平等考量,普及于七众弟子。每届帕奥禅修营,总有两位禅师的杰出女弟子前来,分别担任助理老师与禅师的翻译。为了担心有些骄矜的比丘尼学员,会依自己的“比丘尼”身份,凌驾在她们之上,所以性广法师特别悉心保护她们,依“老师”之礼数,将她们照相或过堂的席次,排在学员的前面。小参之时,更是依“说法”的相关戒规,让助理老师坐在高座,学员坐在下座。
第二届禅修营在月眉山举行时,有一骄矜于其“比丘尼”身份的学员,为此心里老大不高兴,竟然跑去向禅师哭诉,说她“被主办单位要求,必须向十戒女跪拜”。禅师颇感讶异,只好向Dipankara法师询问此事。笔者立即拜见禅师,并向他报告云:“从未有要求比丘尼跪拜南传尼师的相关规定。但是我们是依戒律:‘人在高座,己在下座,不得为说法。’因此以“法”为尊而排座次。”
尔后在第三届禅修营时,笔者甚至在入营第一天,就告诉所有学员:主办单位的理念,就是“四众平等”。如果有任何学员认为,他(她)的身份比“法”的学习还要来得重要,那么建议他(她)可以现在就考虑出堂。
诸如此类保护北传比丘乃至南传尼师的举措,倘若没有宽宏大度的帕奥禅师作为后盾,主办单位是很难依“平等尊重、平等护念”的原则来做事的。
尊重女性的大德风范
帕奥禅师非常慈爱而平等地照顾着女众(包括比丘尼与受十戒、八戒之南传尼师等)。当然,在南传佛教的大传统下,他能为女众所做的改变依然不多。记得第一年帕奥禅师莅台之时,笔者有一次建议他:“禅师,您何不让如此杰出的燃灯法师(Dipankara Sayaley)受比丘尼戒?这样她就可以成为缅甸佛教的翁山苏姬!”他竟然笑着回答:“你回来,你回缅甸来推动此事。”
由于南传佛教依惯例,皆是比丘高坐而尼众与居士跪坐其前。笔者虽然对这种惯例极度不以为然,但由于恭敬禅师的缘故,早年与禅师互动时,一定依南传礼节,跪坐在禅师座前。让笔者讶异的是,禅师有时与我们谈话,竟然舍高座而不坐,与我们一同坐在地板上。有时与禅师出门参访道场,笔者会淘气地指着禅师旁边的座椅请示禅师:“我可不可以坐下来?”他一定都说:“It’s OK!”
许多自命“持戒”的比丘(特别是南传比丘),往往高高在上地接受女众顶礼膜拜;甚至曾有比丘高坐上座,让禅境高深的尼众禅师,跪地向他们开示禅观要领,完全违背了“人在高座,己在下座,不得为说法”的戒律。凡此种种行为,充满著令人窒息的男性沙文气息。久而久之,他们的自尊心也变得非常脆弱,很难对他人的“不够礼敬”置之度外。笔者遇境逢缘,总是“故意”与他们平起平坐,好让他们习惯“性别平等”这件事情。然而像帕奥禅师这样,主动与吾人平起平坐的南传大禅师,则过往实未之见。
前述1998年缅甸之行,笔者尚未到达毛淡棉的帕奥禅修中心,即闻一轻浮傲慢之台籍南传比丘,说到在帕奥禅林之托钵,依惯例将由男众(连同居士)先行,他要让笔者知道“是谁比较大”。笔者闻言立即向禅师参他一本,说他的行径“不像比丘而像皇帝”,并央请禅师修改托钵规制,让男居士走在出家尼众后面。禅师竟然微笑着慈允了笔者的冒昧建言,而且翌日回到帕奥时,亲自坐镇在排队现场,调整了托钵队伍的顺序。 [1]
曾见有某比丘,耽于女众持守八敬法所带来的男性利益,又无法自我证成八敬法的合理性,竟然高抬帕奥禅师名号,宣称:“禅师与我都认为‘八敬法是佛制’。”这与逼令印顺导师表态声称“八敬法是佛制”,如出一辙,充分展现了男性沙文比丘,因理不直气不壮而“无法断奶”的幼稚与脆弱。
笔者认为,印顺导师与帕奥禅师的处境都一样,我们得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他们犯得着为这种事而与周遭的众多比丘翻脸吗?然而只要想到:帕奥禅师明知笔者是公开“废除八敬法”的“罪魁祸首”,却依然不远千里前来本院传授禅法,读者就可知道:他虽然不想在此事上与人呶呶论诤,却用具体行动来表达自己对佛教女性处境的体谅与护念。
相对照于马哈希禅法传统的班迪达禅师,到台湾的比丘尼道场来举办禅修活动,竟然严格要求南传比丘在前,汉传比丘、男居士、比丘尼、女居士依续排列,并且声称“没有所谓比丘尼这件事”。只要想到班迪达来到比丘尼道场的地界,还如此盛气凌人地压制主人的身份地位,吾人就对帕奥禅师所自然流露的平等盛德,深感弥足珍贵!
截至目前为止,所有其他南传禅师来台宏法,都不若帕奥禅师的法缘来得如此殊胜。每届为期两个月的帕奥禅修营,虽只限定僧尼报名,依然人满为患。笔者认为,这与帕奥禅师尊重各国佛教传统及尊重女性的大德风范,应有极大关联。特别是在以“性别正义”为普世价值的今日世界,或许只有帕奥禅师所传授的南传禅法,会带给国际人士更大的信心与敬意。
与佛教弘誓学院的法缘
与禅师的法缘,应可溯自民国八十六(1997)年。当时性广法师精勤禅修,却出现了学习瓶颈,在台湾参访了几位可敬的大德,依旧没有办法突破瓶颈,因此她常生起“到南传佛教国家参访善知识”的念头。正巧有一群台湾比丘、比丘尼,想要在该年暑期巡游缅甸各禅修道场,他们邀性广法师同行。行前,性广法师将参访之旅的导览手册拿给笔者看。笔者阅后,立即告知:
“从导览手册所叙述的各家禅法内容来看,应属帕奥禅法最为高明,而且次第之清晰,尚属前所未见。因此建议你:两个月暑期的时间有限,不必浪费时间周游列国;到仰光之后,最好直奔帕奥禅林,定点安住以习学帕奥禅法。”
性广法师果然依言,抵达仰光之后,先行离队,独自前往帕奥禅林,在禅师座下专心习学禅法。蒙禅师悉心教导,不但突破了瓶颈,而且禅观成绩突飞猛进。惜因其挂心校舍建筑诸事,乃于暑期结束时,向禅师告假返台。禅师慈悲告知:“依你进步的情形,只要再于此间用功三个月,当可修完全部课程。你先不要回台湾!”但性广法师依然选择了归途,直至新校舍竣工之后,才有了第二次的帕奥禅修之行。
性广法师回到台湾的最大贡献就是:第一、尔后两年,学院分别与新竹壹同寺、月眉山灵泉禅寺合作,襄助禅师来台教授帕奥禅法;第三年(民国八十九年,2000),弘誓新校舍业已落成启用,正巧提供了良好舒适的禅堂、寮房、斋堂与经行庭园给禅修学员使用。直至第四年,由传道法师接办禅修营,她才稍歇了一口气。三年期间,她牺牲了自己精进禅修的良机,但是三年“帕奥禅修营”办下来,竟也成就了四百多位僧众的禅观道业。
自民国八十七(1998)年起,帕奥禅师应壹同寺如琳法师与性广法师之邀,至台湾弘传帕奥禅法,此系禅师第一次出国弘法。自此连续四年,分别在壹同寺、月眉山、佛教弘誓学院与妙心寺举行帕奥禅修营。由于报名人数极其踊跃,而举办禅修营的道场,禅堂与寮房有限(只能容纳一百余人),故凡禅师在台弘法,为期两个月的禅修营,都限收僧尼为全程学员。
禅师早年行头陀行,刻苦自持,再加上缅甸的医疗环境欠佳,因此健康状况并不很好。据说他过去每年得两、三次疟疾,并且长期为心脏病及风湿所苦。民国八十九(2000)年8月3日,帕奥禅师全身疼痛不堪,应性广法师之邀来台医病,陪同者有宏因法师、Ashin Candimar两位比丘及Dipankara、Sushila两位尼法师。吾人送禅师进台大医院住院。各科医师多方会诊之后,确定其最严重之疾病为心脏疾病、颈椎与腰椎椎间盘突出,钠离子偏低、高血压与多发性风湿性肌炎。台大医院乃为禅师做心导管手术及种种治疗。治疗告一段落后,于10月2日,禅师方才离台,启程至新加坡疗养。
出院之后,禅师并未以健康因素,而将国际弘法行程中辍。这些年来,他仆仆风尘于道途,在亚、欧、美、澳等各洲弘传禅法,广受国际佛教界之尊崇。为恐禅师体力不堪负荷,因此台湾的“帕奥禅修营”约有六年之中辍。但台湾佛子至缅甸修学帕奥禅法者,依然络绎于途。
本(2008)年系禅师第五度莅台弘法。本次学员约计百余位僧尼,外国学员即有20位,分别来自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韩国、美国、英国、香港。许多原本已至缅甸帕奥禅林修学的僧尼,闻禅师即将亲临台湾弘法,纷纷赶回台湾参加。原来禅师近年早已将帕奥禅林交付弟子运作,以专力于周游列国弘传禅法。参学众在帕奥禅林,皆受学于禅师的弟子,反而无缘见到禅师,遑论受学于禅师本人。因此能亲炙禅师座下学法,这是甚难希有的胜缘,他们当然不愿错过。
禅师的自在与严谨
本次禅修营期间,主办单位订于三月十六日举行师生全体合影。由于事前几天,笔者都在外弘法、开会,禅师乃数度向送食学生询问:“昭慧是否会回来合照?”笔者闻言,乃如期赶回学院,以参与这一天的全体合照。
笔者深知:禅师是一个自在的人,对于照不照相从不介意。但他也是一位严谨而“做什么就像什么”的人,一旦要留下历史影像,他也会希望相关人等都不缺席。这是一份他珍惜此一时空下,与我人之殊胜法缘的慈悲之情。
三月二十九日的法源讲寺之行,禅师环绕着禅林走了一圈,看到约计百座的树下禅座,询问是否有蚊虫侵扰禅者,真理法师回答:可用伞帐避蚊。问到禅师是否愿意坐坐看,他老人家竟然应允。于是论玄师取出了伞帐与坐垫、圃团,挂起了伞帐,禅师就在伞帐中盘腿坐了起来。见此机会难得,学生纷纷照相、录影。当其时,笔者见禅师坐在伞帐之中,只是慈蔼而自在地看着她们,不以为忤。
回来之后,有一天在小参室,笔者询问禅师:“要不要浏览这段时间为您所拍摄的相片?”他竟坦然回答:“不用了,我是很ugly(丑)的。”大家闻言不禁大笑。
即此一桩小事,已让笔者深深感受到:禅师是一位得大自在的菩萨,对于自己在世间是否留下影像,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影像,他统统了无罫碍。但为了慈念众生,满众生愿,他也恒顺众生,随他们爱怎么拍就怎么拍。因此镜头瞬间捕捉到的禅师身影,绝对没有一丝ugly,而是体证缘起法性后,神情眉宇间洋溢着谦卑与慈爱,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自在与天真,在平凡中自然伟大的一介高僧。
这让笔者联想到已于三年前圆寂的印顺导师。导师同样富有这种既严谨又自在的大德风范。严谨与自在,呈现在他生活与治学的每一面向。记得性广法师为他老人家拍照时,只要说一声“导师看这边!”他不但立即依言看向“这边”,而且还一定会绽放蔼然微笑。因此性广法师捕捉到了不少生动自然的历史镜头。在导师深邃澄净的眼眸之中,总是自然散发出慈悯众生与洞达世事的智慧光芒。笔者在禅师的眼眸之中,也依稀看到了同样深邃澄净的智慧光芒。
禅师的故国之思
犹记得民国八十七(1998)年,至缅甸帕奥禅林参访时,有一回度越森林,往新建的千人大禅堂参观。适巧禅师在禅堂工地与缅甸比丘们交谈。见到笔者,立即向这些缅甸比丘介绍笔者,并且特别强调:“她是缅甸人!(She is a Burmese.)”笔者有些讶异,却也非常感动。
笔者父母都是缅甸华桥,于民国五十四(1965)年选择投奔“自由祖国”,时笔者年方八岁。此一家庭背景,再加上尔后在台湾接受的党国教育,让笔者当然是毫不迟疑地“认同中国”,从未产生过对缅甸的国族情感,至多是微薄的童年记忆所产生的亲切感。
早年还没切割“中国认同”与“台湾认同”的政治困惑,但是在政治解严之后,国族认同渐渐成了台湾社会争端的最大乱源,国族认同不但无法带来平安,反倒充满着斗争的张力。偏是因缘际会,让笔者与许多独派人士相交莫逆,鲜少与统派人士共处,因此笔者时有身在国族认同之“异乡”的感觉。只要听到有人要笔者表态是“中国人”还是“台湾人”时,立即全身肌肉为之紧绷。因为任何一种答案都将意谓着:你已与台湾社会大约三分之一的人民为敌;而双重认同,又容易被视为潜在的“卖台分子”。
为了摆脱这些情感上的认同纠葛,笔者乃坚壁清野,依“缘起、护生、中道”的佛法见地,将所有国族认同,一概视同“大我之爱”(我所爱的一种),一方面超越自我的国族认同,另一方面本诸“自通之法”,对任何一种国族认同的人,都怀抱着同理心,聆听他们的历史情怀与经验分享。这种“群而不党”的处世态度,虽然在任一阵营的人看来,其“忠诚度”似乎都不够窝心,但最起码笔者毋须与人缩在同一阵营互相取暖;毋须担忧某些政治见解不同时,会被同一阵营的人爱极生恨而视同“背叛”;也毋须在心灵中平添无数潜在敌人,因鬼影幢幢而自苦、自伤。
面对纷扰而热切的认同,长期选择性地身处“心灵异乡”,不愿被“同一阵营”温情套牢的笔者,此刻远在缅甸的“邦国异乡”,听到禅师的一句“She is a Burmese”,竟尔感动莫名!禅师的大慈悲心,触动了笔者久已消逝的认同情怀。
尔后笔者仔细从旁观察,发现到禅师固然平等而慈悲地对待任何人,但只要遇到在台居住的缅甸华侨,操持着流利的缅语与他交谈,他总是自然流露出无可取代的亲切感。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顺乎因缘法则的国族情怀呢?看来只要去除了“大我”门槛,不依此作党同伐异的政治精算,那么,在无限深广的大慈悲心中,无论是单一认同、双重认同或多重认同,似乎都可了无罫碍!
本年三月十日上午,禅师在禅堂观看晚间开示的投影内容。笔者向禅师说:去年九月缅甸的袈裟革命发生后,十月六日,学院师生顶着大台风,冒险前往台北,在狂风骤雨中参与全球声援缅甸民主的示威游行。笔者并用逗笑的口吻告诉禅师:“我们举手高喊:Free Burma, Free Aung San Suu Kyi。”袈裟革命期间,禅师适巧在国外弘法,因此相关新闻,他也是片段听闻而来。他说:他不能确认比丘在那场镇暴过程中死亡的真实数目。
这时,在禅堂架设好的单枪投影机适时派上了用场,性广法师立即到二楼办公室,将九月与十月间所有学院师生声援缅甸民主的活动照片,以及笔者在中国时报所发表的〈袈裟革命下的无畏施〉一文,全数复制过来,一一播放给禅师看。禅师见吾人关怀缅甸的至情流露,在欣慰之余,脸上还是掠过一抹淡淡的阴霾。
三月二十二日,总统大选当天,笔者向他请安之时,他询问笔者“是否有前去投票?”笔者答言:“已经投票了。”他笑言:“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前去投票。”笔者忽然意会到,这一个“票选总统”的动作,在吾人已是理所当然,但对专制政权底下的人民而言,却是无比的珍贵!看来,倘若禅师具足了台湾公民的身份,他必当毫不迟疑地出门投下他的“神圣一票”的。
三月二十四日,总统大选结束第三天,中午向禅师供养饮食之时,禅师忽然询问道:“大选结果如何?”笔者回答:“国民党马英九获胜。”他既不知“国民党”的内涵,也不知“马英九”为何许人也,神情略显困惑。他的助理陈思槟居士于是补充说明:“就是蒋介石政权。”他立刻恍然。看来领导抗日的蒋先生,虽然在台湾成为两极对立的话题人物,但是在上一世代亚洲人民的心目中,还是有着难以抹灭的好印象与亲切感。
笔者不禁想到印顺导师在〈佛在人间〉一文,为世尊祖国灭亡的一段记事下的标题:“世尊的故国之思”。导师这么说:
“释尊虽然出家,他没有忘却国族,那一缕故国之思,依然是活跃着。释尊怎样在指导人间的佛弟子,应该怎样关切他国家民族的自由独立与生存。”
这位指导着无数学生,在高远深邃禅境之中,观照诸法实相,以印证四大皆空、蕴处无我的帕奥禅师,想必在内心深处,也跃动着一缕深切的故国之思,关切着他国家民族的自由独立与生存吧!
九十七、 四、六 于尊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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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一有趣之托钵经历,笔者于〈教与女性——解构佛门男性沙文主义〉一文中,已作详细叙述(收录于拙著《律学今诠》之中)。本期将予摘录,以飨读者(本期本刊页5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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