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诗意与禅境——虚云和尚咏茶诗给我们的启示
茶香、诗意与禅境——虚云和尚咏茶诗给我们的启示
梁圣心
茶叶最早被人们所认识和利用是在中国,并逐渐升华为一种文化的载体,随着中外文化交流和商业贸易的开展,种茶、制茶的技术和煮茶和饮茶之方法,先后传入日本,朝鲜,再经过南方海路传至印尼、印度、斯里兰卡等国家,由北方传入俄国、波斯等,16世纪流传到欧洲大陆并进而至美洲大陆,成为世界饮品,享誉全球。
从泡饮功用到茶道文化,至唐代而盛,再经过陆羽《茶经》的总结与传播,“天下益知饮茶”, 煮茶、品茶也发展成为一种特殊的艺术与礼仪——茶道,流行于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也应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而兴,茶以静修坐禅的提神之物,与佛结缘,借其清正和雅之气,喻解禅道之妙。公元805年,日本高僧最澄将中国茶种带回日本种植,是中国茶对外传播的最早记录。后又有日僧南浦昭明将中国茶道带回日本,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了日本自己的茶道。从此,日本茶道与中国茶道成为茶文化一脉两支的亮丽风景,世代践行,不断丰富。
由上可见,茶以为饮,饮以载道,与佛教文化存在不解之缘,续永弥新。而茶与禅的真正结合,当与丛林中传为美谈的一则公案说起。 “芒鞋踏破岭头云”的赵州从谂禅师,晚年驻赵州观音院。一时,赵州禅师问一参学僧人道:“是否到过这里?”,回:“到过。”赵州禅师说:“吃茶去。”,僧去又来一僧,赵州同问,回“不曾到过。”,赵州禅师又说:“吃茶去。”,时监院疑惑,问赵州:“为什么到这里的吃茶,不曾到的也吃茶?”,赵州对监院还说:“吃茶去!”(据《景德传灯录》卷十)。一句“吃茶去”,如惊雷繁花,成为禅界著名公案,在唐朝以后经久传扬,为后参者契机开示,也是禅与茶在文化意义上结缘弥合的表征。近代禅宗泰斗虚云老和尚的咏茶诗中就多次提到赵州茶,比如“小坐竹亭尘顿息。何劳饮我赵州茶。”,“檀那功德真无量,聊献新茶学赵州。”,都是其中脍炙人口的句子。
虚云老和尚(1840?-1959) 早年出家苦行,学修并重,持戒谨严,续五宗法脉,兴祖庭威仪,融禅净精义,究经藏宏深,一生事业奇伟,特别是晚年以百岁高寿赴江西永修云居山,重兴被毁于日寇之手的真如寺,恢复了“冠世绝境”的唐代旧观,而其一生爱茶,以茶结缘,以茶喻禅,以茶弘法,在其存世的十四首珍贵的茶诗中可以管见。从而引出茶香,诗意和禅境的同一与差异。
茶香、诗意与禅境同一于默言
元稹之《茶功》有:“茶。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追邀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将茶、诗与禅不可分离的渊源体现得淋漓尽致。虚云和尚之茶诗即偈语,细细品味,茶香飘逸,诗意盎然,禅机毕现,以下辑录其中四首:
1、采 茶
山中忙碌有生涯,采罢山椒又采茶。
此外别无玄妙事,春风一夜长灵芽。
2、慧焰禅人索茶
春光富足野人家,不问优昙问苦茶;
劫后幽芳须着眼,四时无谢亦无遮。
无影林中一树花,非红非白遍天涯;
可怜门外旁观者,信手拈来当作家。
3、秋夜偕友坐岑楼
此际秋色好,得句在高楼;
启户窥新月,烹茶洗旧愁。
盘桓无俗客,酬唱有良俦;
薄袄怜寒意,传灯论未周。
4、题寸香斋
寸香陪客坐,聊将水当茶;
莫嫌言语寡,应识事无涯。
岩树井藤命,驹光过隙嗟;
佛言放下着,岂独手中花。
以上四首茶诗,虚云和尚分别从采茶、索茶、烹茶和饮茶四个角度体现诗意与禅境:
1、采茶之忙碌、欣喜和平常,体现自然无言的诗意禅境
采茶的忙碌与喜悦中,烦劳顿失,禅境自生,诗句平实欢快,最后以灵芽喻茶,以春风写意,道出春暖花开的自然就是大道,即是慧能所说:“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正如马祖道所讲 :“平常之心则为道”。 禅录载,马祖一日示众云:“道不用修,但莫染污。何为染污?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染污。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为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平凡无圣。”此中所说的平常心,就是自然之心。
2、索茶即索道,苦茶即苦禅,大道无相而无言
诗中不直说禅,而言外之意毕现。索茶人“不问优昙问苦茶”, 昙即 昙摩,意为法,佛法,不去问优越的佛法而去问苦茶,何也?原来由苦茶而知佛法禅道。无影如花,非红非白,道出禅之无相,在参悟诗时我们领略了茶之旨趣,禅之深味,尽在无言的直觉,在门外还是到家了,丢掉文字,既得真意。茶、禅、诗三者在三者之外统一起来,所谓“得意忘象”了。
3、月夜偕友烹茶之喜,体禅境之妙不可言
高楼秋色,隐喻得道之难,同时也随缘而生,自行自明,功到自成。新月当指禅境,旧愁乃是野草,即开悟之碍,一窥一洗,禅生草灭,而这时“启户” ,“烹茶”俱失,正是得句楼不在,得月指已忘,妙喜禅境,岂可言说?!
以水为茶,证上善之道无言
“聊将水当茶”句,独得禅道精神。饮茶当饮茶汤,论茶自然也是茶汤。然茶汤即茶水交融,和二为一,水亦茶,茶亦水,圆融一体,茶也?水也?了无分别。老子说:“上善若水”(《老子》第八章),以水为茶,自然无别。佛法存茶汤,此时此处的茶汤已超越了茶、水、茶器、冲泡等表层含义,直达心源,自性了然。茶汤的色、香、味、韵称作茶汤四相,不贪四相,方称得道。
管窥虚云和尚茶诗,启见茶、诗和禅在无言之处的同一性,正如赵朴初先生诗言:
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
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以下我们进一步讨论予以揭示。
茶以其提神之功效,诗人因之可清思助兴,禅者因之能不眠苦参,继而诗人灵性传茶之神韵,禅者参明以诗咏茶而载道,于是有了禅诗,禅茶,茶诗的说法,以唐为源为盛。茶、诗和禅的联姻,构成中国文学史的奇观,内容涉及采茶、茶俗、烹茶、斗茶、茶宴等。茶诗佳作,极大丰富。唐代高僧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云: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己,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这首诗以写茶饮风俗入手,用诗之言外之意,以茶之超凡香蕴,道禅之方便法门。三饮茶汤,即三次境界的提升。正合参禅三境界:第一境——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正如茶之一饮之境,尽管入得门来,并不着根本,虽有洗涤昏昧之感,毕竟表面感受,满山落叶,漫天情思,不过眼识口感之外相。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也如二饮之境,神清气爽,飞雨轻尘,已是飘然无我,空山自在,水流花开已任由自然。此境似乎已悟,却在途中。第三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三境——万古长风,一朝风月。而在三饮之境的描述时,诗人已言穷,直言得道。当万古一朝同时,时空已破,此中妙境,只有证者自知,语言顿成局限,这时饮者与参者或有不言之同感。
对于诗与禅的论述,在古代和当代都不乏妙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论诗如论禅”,以禅喻诗,一语道破。钟嵘《诗品序》对诗之本质描述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即是指出诗是主体性与情的自然外现,所谓“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所以,这在诗歌创作上,必然要求以自由抒情,真实自然为审美原则。同时,钟嵘也提出以味论诗,将味与言联系起来,只有“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才是好诗。这对“味”的审美追求,所谓无极之味,与三饮七碗之至味,和慧能“明心见性”的禅味,难道不是所谓“禅茶一味”的味吗?在最高处,在审美心灵之止境处,诗意、茶香和禅境同一味,此味不可表。
正是禅借以诗,诗借以茶,三者合一而道现,在某一机缘契合处,禅家或诗人与参者或品君,共悟无言,这是在审美心理活动中的异美感受,茶、诗与禅在此意义上同一,不可言状,在此简称默言吧。
感觉、体悟到信仰----茶香、诗意与禅境之差异
前述茶香、诗意与禅境在审美感受上有默言妙境的同一,但在究竟上却是有差别的,味同而质异。茶香、诗意不过是以更直观的特性为达禅境而成方便通路。让我们再来欣赏虚云和尚茶诗一首:
赠五台山显通寺智慧师
禅分祖席又开山,别有生机展笑颜;
死句不拈拈活句,先贤企仰后贤攀。
修心修道无如悟,谈妙谈玄总是闲;
从此何劳山下问,烹茶挑水听潺潺。
“先贤企仰后贤攀”,有如为茶香吸引,或为诗美驻留,高山仰止,志欲登临,有见贤思齐之意。如果“修心修道无如悟”,则只是谈妙谈玄之表面功夫,就如我们知茶香诗意之美,并不要误以为禅境,这只是禅境之比兴而已,不可舍本求末,捡着芝麻当着西瓜。就是虚云和尚告诉我们的,“谈妙谈玄总是闲”。如果真正悟道,那就是“从此何劳山下问,烹茶挑水听潺潺”,证得自性,了知色空,起了正信,哪是茶香诗意可比呢?
其实,就某种意义而言,茶香,诗意和禅境, 可看成三种递进的层次,是审美境界的三个层次。茶香之美,止于感官;诗意之美,直达心灵;禅境之美,引导信仰。显然,茶香之美具有物质性,诗意之美具有精神性,禅境之美具有灵魂性。这类似丰子恺的人生三层楼之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的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这里头。这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丰子恺演讲摘选》1948年11月28日)弘一大师的一生是此说的最好注解。
于是,我们也可以说,茶香是感官参与的初级层次,是感觉的层面;诗意是心灵和情感参与的直觉层次,是体悟的层面,是更上一层楼;禅境是超念的参与,直指本源,是信仰层次,正如虚云大师茶诗云 “礼罢黄龙已破家,又来重饮赵州茶。无明当下成灰烬,鹫岭重拈一度花。”。在这个意义上又如王国维所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在禅境里,我们才知究竟。
最后总结一下:若以茶香代表茶道,诗意代表艺术,就可以这样说,茶道离开禅道即由仙转俗,沦为饮品无可维道,所以禅茶不可分;茶道离开艺术即无以体现,立失其味,所以茶艺不可离;艺术当是连接茶道与禅道的桥梁,过桥忘桥,即是得月忘指。三者在审美上都有默言之境,而旨趣各有深浅之别。我们当知在一定层面上,禅道对艺术与茶道文化具有核心的功能,融禅道于艺术,则诗情空灵,其美可至;融禅道如茶道,则茶道能宏,其味深,其香逸。茶香、诗意和禅境,正如我们需要践行的人生,还是以虚云和尚的诗句为结尾吧:
带雪茶花供古佛,含香梅子荐新盘;
有时独上天台顶,坐看江南叠翠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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