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唐代“俗讲”的两份资料
有关唐代“俗讲”的两份资料
田青
俗讲,是唐代寺院中的一种非常重要、普遍的佛教艺术形式。它源于六朝的“斋讲”,始兴于初唐,盛于中唐,衰于五代。虽然宋真宗时 (998 — 1022) 曾明令禁止僧人讲唱变文,但据《佛祖统纪》卷三十九引《释门正统》良渚所言,至南宋理宗时 (1225 — 1264) 俗讲仍未尽绝。俗讲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不仅仅因为它是研究佛教文学、音乐的重要对象,而且因为它是中国说唱音乐的先祖。两宋以降,直至明清、甚至近代,诸凡话本、宝卷、诸宫调、弹词等,莫不可溯源于此。
1899 年,敦煌藏经洞始见于世。两万余个卷子中,有大量僧人讲唱佛经和历史故事的底稿,如《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讲经文》、《破魔变文》、《八相押座文》、《温室经讲唱押座力 ) 、《伍子胥变文》等大量内容。但是,有关俗讲的形式,却因材料不多,而在研究中留下一些疑点。长期以来,可供研究俗讲形式的资料除唐、宋以来各别僧人所记,如宋僧元照《四分律行事抄资记·释导俗篇》及日僧圆仁《人唐求法巡礼行纪》而外,来源于敦煌卷子中的第一手资料,只有现藏于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的 Pelliot3849 卷。此卷正面为京兆杜友晋撰《新定书仪镜》及黄门侍郎《仪例》一卷叙;纸背还有两段文字,其一为《佛说诸经杂缘喻因由记》,另一段即被后世学者屡屡引用的所谓“俗讲仪式”。
众所周知,由于唐人写本系民间所流传,多有别字、俗字、讹字、脱字等,给后人的确读和进一步研究造成了一些困难。虽然从本世纪初至今,许多敦煌学者们创造性的艰苦劳作为我们开辟草莱、奠定基础,使我们得以窥见唐人俗讲的大致情景,但囿于材料的困乏,缺少有力的旁证,致使 IB849 卷子的“俗讲仪式”始终是一个孤证。
1993 年 10 月至 11 月,笔者在英国讲学期间,于伦敦大英图书馆的东方部,找到了一份非常珍贵的材料 Stein4417 “俗讲”,可以与 P3849 互相印证,比较研究,廓清一些问题。
该卷子系斯坦因所获敦煌卷子中的一小卷,原藏伦敦大英博物馆,后转至大英图书馆东方部。该卷真迹保存良好,字迹清晰,字体老到娴熟,用唐人写本的习惯,将“念”简写为“今”,将“菩萨”简写为“并”,“佛”写为“ 仏 ”。
从内容上看,此卷子与 P3849 系同出一源,如非一人所写 ( 由于笔者没有机会将英藏 S4417 与法藏 P3849 的真迹相比较,故无从判断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 ,也是出自同一师承或同一母本。因为两卷子不但内容大致相同,其大部分字句也都一样。为方便诸方家研究,特将此卷文字抄录于下,并与 P3849 做对照比较。
S4417 : ( 标点系笔者所加,括号内正字亦为笔者所写 )
“夫为俗讲,先作梵。了,次令 (念)并(菩萨)两声,说‘押坐(座)'。了,素唱《温室经》。法师唱释经题。了,念 仏 (佛)一声。了,便说开始。了,便说发愿。了,念 仏 (佛)一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字。了,便说经本文。了,便说十波罗密等。了,便念佛赞。了,便发愿。了,便又念 仏 (佛)一会。了,便回向发愿取散。(后分两行写小字:云了,已后便开《维摩经》)
夫为受座,先启告请诸 仏 (佛)。了,便道一文表叹使主。了,便后赞戒等七行事科。了,便说八戒了。了,便发愿施主。了,便结缘念仫(佛)。了,回向发愿取散。
讲《维摩》先作梵。次念观世音菩萨三两声,便说‘押坐 (座)'。了,便素唱经文。了,唱日法师自说经题。了,便说开赞。了,便发愿。了,便念亿(佛)一两声。了,法师科三分经文,了,念 仏 一两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名字。了,便入经说缘喻。了,便说念 (佛)赞”。
法藏 P3849 卷,据向达《唐代俗讲考》 ( 载《唐代长安亏西域文明》三联书店 1957 年 4 月第 1 版第 303 页 ) 所引并慧校如下:
“夫为俗讲:先作梵了;次念菩萨两声,说押座了;素旧 (向注:二字不解) 《温室经》法师唱释经题了,念佛一声了;便说开始了;便说庄严了;念佛一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字了;便说经本文了;便说十波罗密等了;便念念佛赞了;便发愿了;便又念佛一会了;便回向(向注:收脱向字今补)发愿取散云云。己后便开《维摩经》。讲《维摩》先作梵,次念观世音菩萨三两声;便说押座了;便素经文了;唱日法师自说经题了;便说开赞了;便庄严了;便念佛一两声了;法师科三分经文,了;念佛一两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名字了;便入经说缘喻了;便说念佛赞了;便施主各发愿了;便回向发愿取散。”
两相比较,不难发现,英藏 S4417 与法藏 P3849 两卷文字,除 S4417 中间一段,即“夫为受座”至“发愿取散”共 53 字为 P3849 所无以外,其余文字, ( 不计错字、讹字 ) 两巷完全相同。分析起来, S4417 实际上是三段文字,即“俗讲仪式”、“受座仪式”和“讲《维摩经》仪式”。而 P3849 ,则“俗讲仪式”紧接“讲《维摩经》仪式”。从文气上看,“俗讲仪式”末句“已后便开《维摩经》”后,接“讲《维摩经》仪式”是合理自然的。而“受座仪式”,似应放在“俗讲仪式”之前,因为“受座”,即“登座”,系俗讲法师与都井升坐讲坛的仪式。唐时俗讲师登座之仪除上引文字外,亦映旁证,现将唐百丈怀海禅师 (720 — 814) 所编《百丈清觇》 ( 唐洪州百丈山沙门怀海集编清古杭真寂寺 苾 甸 仪润证义,金陵刻经处版 ) 卷八“夏中讲经”条标点录下,可知“升座仪式”之一二:
“……初开讲日,早粥后,法堂香灯铺设讲经法 座。(座前供佛像一及两边听经桌凳,若无法堂,即在斋堂,小食过堂后,方可铺设)小食后鸣大钟十下,收钟二下,听经者搭衣持具,法堂两边站。住持命侍者三人:传牌、传经、传炉,到法堂行十方圆礼。已,随即
鸣大钟鼓。听经者持具上方丈,请法师升座。引磬先行,众随后。监院执香居末。到方丈,众两边照位对立。侍者与维那请法师出登座。已,监院出位上香,展大具,三拜。次,大众向上展四折具,三拜,已,仍引磬前行,众随后。监院执香在大众后,法师又在后,侍者随从。到法堂,维那法师至中立定。打磬一下,钟鼓齐歇。随举偈云:‘降伏魔力怨,除结尽无余。闻此妙响音,尽当云来集'。(侯法师三拜,问讯。偈毕,随即举)‘南无云来集菩萨摩诃萨'(四称,末后于‘云来'上加‘海会'二字)法师登座,拈香三瓣。维那呼众顶礼三拜。已,众各归位坐,入定少倾,维那鸣磬三下,(或鸣手钟三次亦可)按磬唱云:‘钟声传三千界内,佛法扬万亿国中。功勋酬帝主深恩,利益极檀那厚德。'(偈毕,举)今为讲某经,说者(举):‘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众同三称)次举‘开经偈',众作梵唱。已,各将经揭开,然后开讲。乃至讲竟。法师云‘向下文长付与来日……'众唱‘回向偈'。云:‘讲经功德沙界难量,情传无情同圆种智'。偈毕,遂鸣钟鼓,法师下座……”
《百丈清规》所列,系佛门内部“结夏安居”时讲经的仪‘规,并非面向大众的俗讲。但其仪式,实与俗讲大同小异,如法师登座后,讲经前,先举腔念佛三称,次举《开经偈》,众作境唱,讲经后众回向,唱《回向偈》等,皆无二致。
S4417 的发现,使 P3849 不至成为孤证,且可以与其互为校雠。现在可知,向达先生认为“不解”的二字“素旧”,按 S4417 本,则应为“素唱”。全句为“素唱《温室经》。”与其后“讲《维摩经》仪式”中“素唱经文”同。“素唱”,疑为现世所谓“清唱”,即无乐器伴奏的演唱方式。“素唱”的内容,皆为经文,与“赞”、“偈”等韵文不同,也许不但不被之管弦,甚至并不配合宫商,无旋律可言。如此,则“素唱”即可能是吟诵之意了。现世僧人朝暮课诵,常在诵经时以木鱼击节,一字一板,平静单调,无起伏,亦无音高。其所唱,似暗合“素唱”之意。据此,可以推测“素唱”至少有三种可能:
1 .有旋律,但无管弦,无乐器。
2 .有节奏,有法器 ( 如木鱼 ) 击节,但无旋律,更无乐器。
3 .有节奏、有简单旋律,如西洋歌剧之宣叙调 (Recitative) ,即佛教所谓“白腔”。但无法器、乐器。究竟如何,尚难定论。
据 S4417 本,可知 P3849 本“便说十波罗密等了”之后,“便念念佛赞”句中,多一“念”字,应为“便念佛赞”。此一“念”字,应为动词。“佛赞”,即所谓“歌颂佛德”之赞呗,如近世殿堂中之《佛宝赞无穷》、《弥陀佛大愿王》等赞。而念佛一事,为子修行之法门,无须在佛前赞叹,因此不可能“念《念佛赞》。”
另, P3849 本中,在“讲《维摩经》仪式”中,有“唱日法师自说经题”一句。此句在 S4417 中,“日”字为“曰”字。但无论“日”还是“曰”,均不可训读。笔者疑此字为“白”之误。“白”,即“念白”、“白腔”,似可为一解。唐时俗讲,例用二人,一为“法师”,一为“都讲”。法师主讲经文,都讲唱释经题。主讲的法师,不必能唱,但一定德高望重,精通佛典。都讲,则类似如今之“助教”,亦恐为后世“维那”一职的前身,专司举梵领唱之事。俗讲之时,法师与都讲互相配合,各有所长,各尽其职。按惯例,法师讲经文内容,都讲唱释经题,但此处由要主讲的法师“自说经题”,所以是“唱白法师自说经题”。不知可否成理,切盼方家教正。
先贤研究敦煌文献,多有所得。但“法师科三分经文”一句,未作解释。唐代俗讲习惯,是将所讲唱之经,分为三科:“序分”、“正宗”、“流通”。如《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中,即有:“将释此经,大科三段:第一、序分,第二、正宗,第三、流通。” 再如《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将释此经,且分三段,初乃序分,次则正宗,后乃流通。” “法师科三分经文”的意思,是指法师按惯例将经文分为“序分”、“正宗”、“流通”三段。“序分”是序,“正宗”是主题,是正文,“流通”是引申发挥。
英藏 S4417 的发现及其与法藏 P3849 的比照研究,无疑使我们对唐代俗讲的形式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假如这两卷文字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那么,其重要的意义恐怕是在于使我们可以相信,在唐代,俗讲的仪式是已固定的、不可更易的,有普遍性的。
但 S4417 卷中,由于多出了“受座仪式”一段文字,同时,也又增加了一些疑难之处。如“便道一文表叹使主了”及“便后赞戒等七行事科了”两句,尚不能训。第一句“使主”疑为“施主”之误,然“叹”字终不能解。第二句中“七行”一语,可能是“七八行”,而脱一“八”字,也可能是“七支”之误。所谓“七八行”,即七觉支、八正道之略称。“七觉支”,梵文为 Saptabodh-yanlga ,为佛教修行法门“三十七道品”之一类,亦称“七觉分”、七等觉支”、“七菩提分”。“八正道”,亦为“三十七道晶”之一类,梵文为 ā ry ā tangikam ā rga ,意为八种解脱之道。“七支”,指七种恶业,即杀、盗、淫、妄、绮语、恶口、两舌,也称“七恶支”。此句文字之后,有“便说八戒”一句。“八戒”,即“八斋戒”,亦称“八关斋戒”,指佛教居士 ( 在家修行者 ) 的戒条,在通常“五戒” ( 杀、盗、淫、妄、酒 ) 之外,再加“不眠坐高广大床”、“不观听歌舞”,及“过午不食”三戒。从此段文意分析,在讲解“七八行”,即讲解佛教的“三十七道品”之后,接着讲“八戒”,是合乎逻辑和佛教理论的。因为佛教“戒”、“定”“慧”之“三学”,“戒”是为了“定”,“定”是为了“慧”实行“八戒”,是为了更好地进入“三十七道品”的修行次弟。
研究唐代俗讲的形式,将两卷分别藏在巴黎和伦敦的敦煌遗文进行比较,只是一种方法。而将现代尚存的佛教讲经仪式及相关法事与唐代俗讲形式进行比较,也是一种方法。也许,只有将这两种比较研究的方法结合起来,我们才能对唐代俗讲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括号中字在原书中为小字双行。
《敦煌变文集》下册第 413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7 年 8 月北京第 1 版。
同前书,下册第 4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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