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寺听蝉
佛国寺听蝉
我觉得跟我一起来到这个颁奖台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故乡,有森林、河流、清风、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给我的文学世界注入了生机与活力。
——迟子建在“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感言。
■ 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至今又以《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迟子建完成了“从小女子向大作家的转变”。
初秋,在韩国庆州佛国寺外的绿荫中,仿佛对抗熙攘的尘世人流似的,突然传来那一声清越的蝉鸣,犹如一股清风引起我心底的涟漪。
我的故乡辽南,大概因为纬度的关系,蝉是不多的,村里人也不叫它的学名蝉,而是根据其尖尖的叫声称之为“尖了”。而它的出现也是在初秋,整个村里也就是或有或无的几只,从这棵树上唱到那棵树上,吸引得我等一群孩子跟着声音疯跑。大伯家的五哥是孩子头,便拿着自做的蛛网或赶海的抄子去捉,一次次努力之后,总能捉到倒霉的一只,于是欢呼,于是跳跃,小心翼翼地将其囚到罐头瓶中,却怎么等待也不再唱,一直到死。也许是天生敏感,那时小小的我便对这蝉有一种莫名的淡淡的伤感。
人长大后到了关里,特别是到过山东农村之后,才真切地感受到蝉的普遍存在,只是那叫声不再清越,而是沙沙哑哑此起彼伏让人心烦的合唱。雨后,走进村外的杨树林带,可以看到每棵树干上都伏着蝉,有的在不知疲倦地唱,有的却生命已随歌声飘逝,只剩下一具空壳,仿佛诉说其生命的第二次飞升。那里的孩子也趁这雨后泥土的松软,去捉刚羽化出土被称为“老牛”的蝉,拿回家炒了吃。我也尝过,有一种蚂蚱味儿,没什么特别之处。
韩国的庆州与我国的辽南半岛纬度大致相当,植被、气候也差不多,只是海洋性特征明显了些。蝉呢,听那叫声,应该和我辽南故乡的同一类型,思维上由此及彼的联想,便搜索出了自己与蝉有关的经历和记忆。
千百年来,蝉一直是中国文人们用来标榜自身高洁和不得志的象征物。翻开清蘅塘退士编辑的《唐诗三百首》,位列第二首的便是骆宾王的《在狱咏蝉》。骆宾王何许人也?就是写《为徐敬业讨武 檄》那位,连女皇读后都大加赞叹,是相当有才的,你不重用,他就咏蝉。顺着这个路子下来,就从客观上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大量的咏蝉类的作品,蝉鸣一般此起彼应,煞是热闹。
细细地推究,蝉成为文人咏叹的对象深有原因:首先它很会把握时机,蝉的鸣唱往往是夏末秋初之时,所谓的“金风未动蝉先觉”,很让人感伤年华易逝,先占了天时;其次它专栖高枝,不像一般的草虫爬在草窠里上不得台面,正合“人往高处走”自命清高的普遍心理,又占了地利;再次它又很会作秀——吟唱,而其音高、音质又极煽情,让人联想翩翩,因此也很有人气。另外,蝉小虫不大,却很有心计。儿时听村里老人们讲,蝉来到世上只喝西北风,高洁的很。其实我的推测应该是用它针样的器官汲取植物的汁液,既是很有营养的精品,又不让人看出对植物的伤害,还赚了清高的名,不像毛毛虫那样傻乎乎地专吃叶子让人厌恶,也从没有博得诗歌的咏叹。
前一段,似乎是从电视什么栏目看到,蝉从幼虫到羽化成自由飞翔、吟唱的精灵,需要在黑乎乎的地下经过七八年乃至最多十七年的默默无闻的努力。这科学的研究又给现代人咏蝉创造了新的空间,什么奋斗与成功的关系、人生价值的实现等等。我不是古人,写不了那感叹命运的咏蝉诗;我也不是谈玄的智者,不知道蝉在泥土下生活的快乐还是在金风中吟唱的快乐。我只是想说,骆宾王咏的那只蝉是唐诗中的蝉,儿时追逐的蝉是我故乡梦中的蝉,山东吃过的蝉是曾经体验过的蝉,一切只要真实的存在,一切只要自我的感觉。
我因此记下这段韩国佛国寺的蝉鸣。
来源: 营口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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