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治印尼红溪河,谈佛教慈济事业的特质
从整治印尼红溪河,谈佛教慈济事业的特质
昭慧法师讲‧慈济志工记
时间:92年9月5日
地点:花莲静思精舍
诸位法师,诸位志工朋友,大家早安!来到精舍,临时被师父们抓公差来精舍志工早会跟大家见面,我想分享对慈济在印尼红溪河赈灾的一点看法。
有一次(今年1月30日)回精舍时,黄思贤与何日生居士刚好从印尼回来,带着仍未剪接的录影带毛片,播放给证严法师看,当时我也在会议室里一起观看。
前几天我收到《慈济月刊》,看到相关报导,印尼慈济人已经整治红溪河,安顿原本住在河边违建内的住户,让他们住进大爱村了。显然整体成果已经呈现。特别是在大爱村中,不但建了美观且现代化的房舍,而且还建了清真寺,建了工厂与学校,学校课程中,还教授伊斯兰教课程。看到这些,我内心非常感动!
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杭亭顿(Samuel P. Huntington),著作《文明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书中分析,冷战时代的冲突,是意识形态的冲突,例如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间的冲突;但是在后冷战时代,愈是呈现出文化的冲突,特别是以西方为主的基督宗教及以中亚、西亚、印尼、马来西亚为主的伊斯兰教之间的冲突与对立,加上以俄罗斯为主的东正教文化圈、以中国为首的儒家文化圈以及日本独树一格的文化区,这几股力量,已经形成地球上鲜明的文化断层线。许多地区宗教与文化的冲突,已演变成血腥暴力的战争与恐怖活动,其力量不容小觑。该书是在九一一事件之前完成的,该书完成之后,几年来的重大事件,正好印证了他的观点。各地区人民愈来愈以祖先、语言、宗教和习俗,来界定自己的身分。
在杭亭顿整部书的论议里,佛教被摆在非常边陲的位置,亦即:佛教并不是在冲突的中心点,只有在斯里兰卡政府军与塔米尔之虎之间的局部冲突,是发生于佛教徒和印度教徒之间的。这算是幸或不幸?我不知道。但总之,佛教徒并没有发动剧烈的战争,没有参与恐怖活动,除了与塔米尔之虎的冲突之外,也没有种族间互相杀伐屠戮的血腥记录。
杭亭顿提到后冷战时代的宗教特征,包括许多伊斯兰基本教义派,他们非常热心投入于国内或伊斯兰教区的慈善福利事业,比政府有更良好的声誉,拥有更多的群众信任。
这听起来似乎和慈济一样——投入慈善事业,在国内外得到良好的名声与信赖。但他们在群众拥戴的那股能量聚集起来后,却是施以洗脑式教育。在国内,试图以伊斯兰律法取代俗世律法;在国外,抗拒并抵制非伊斯兰的西方势力,甚至试图扩充伊斯兰教的化区。透过洗脑,期待他们依于“圣战”的自我牺牲,将来在天国会因真主阿拉的应许而蒙福祐。
这样以慈善、教育、恐怖活动加上战争,已经让西方以基督宗教为主的社会,产生很大的恐惧和厌恶之情。世界各国本在二次世界大战后,强调多元化的种族、文化、宗教和平相处,强调人权的无上价值,但是在“九一一”事件后,这些价值观都呈现倒退状态。
西方世界为了自卫,逐渐倾向与异文化壁垒分明,为了防范伊斯兰基本教义派所展开的种种恐怖活动,他们不得不防范东方人,特别是伊斯兰教区的人民,把他们视作一颗颗不定时炸弹,因此而有种族歧视之嫌。同为亚裔的华人,多少也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当然,基督宗教信徒也并非全是天使,其中也有一些排他性甚强的基本教义派;西方更有一些新纳粹主义人士,强调白人至上,屠杀、恐赫、剥削东方移民。总之,基、回两教之间,到现在酣战方殷,依然看不到和平的曙光。
冷战时代的两大集团之争,直到共产集团知道此路不通以后,方才暂告终结。但是眼下看来,种族与种族之间,宗教与宗教之间的对立、冲突与屠杀,仍然无有穷已。
像杭亭顿这样的西方优秀知识份子,其基调还是认为,西方人应该保持并发挥西方人特有的文明,而不要在多元文化中,丧失了自己的特性。当人们在认同一种文化的同时,不免也会相对地排除对其他文化的认同。当两种认同又是如此对立的时候,世界必然会因各种认同所形成的各类族群阵营壁垒分明,而使得和平前景黯淡无光。
西方的基督宗教慈善团体,不像伊斯兰强调“圣战”的正当性,没有把从慈善事业中获取的群众能量,转移到毁灭生命的路途上。但是从殖民时代以来,西方的宣教团体和慈善团体,进入东方殖民地活动时,他们还是和伊斯兰教一样具有扩张性,总希望基督的真理,耶和华的福音,能够传布到全世界。
所以当他们一只手伸出来握住穷人的手时,不但施与物质及医疗照顾,更希望能把这只手,拉向上帝的国度。就他们的心情而言,这是贯彻他们的“爱”必须做的部分,因为爱的贯彻,唯有等到这个人的灵魂“得救”了,才算真正的完成。所以身体发肤的照顾,对他们而言,还只是过渡的方法,更高的目标,是希望受助者成为基督徒。由于殖民与传教的力量出现惊人成效,因此目前全世界信徒最多的就是基督教,约二十亿,其次是伊斯兰教的十二亿人口。相形之下,佛教徒人数只有三点六亿左右。
佛教徒没有侵略性,没有想要征服别人使其成为佛教徒的企图心,这种胸襟,充分展现在整治红溪河这段伟大的慈善救济史上,在此,我们看到了世界和平的新希望。
同样是做慈善事业,诸位的名声是非常良好的,在台湾受到人民的信托,受到政府的依赖,甚至远在印尼,我都看到印尼政府对慈济人的友善和感谢,最重要的是,诸位赢得了印尼人民的心。
诸位在行善法时,并没有企图改变他们的文化和宗教,这让他们没有受到威胁的感觉。我们试想:一个不同宗教的慈善团体,空降到一个全世界伊斯兰教徒人口最多的国度里行菩萨道。这时,除了提供物质与医疗资源以安顿他们的身心之外,这个宗教团体及其成员,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相信一位宗教徒愿意投入慈善事业的洪流,历经艰辛、流血流汗,背后一定有很强大的力量在推动着,否则很难走得下去。对于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而言,推动他的能量,来自真主或上帝的号召,他们是要回应圣召的。能量既然来自于此,自亦必然会受到这方面的影响。
而诸位的热忱是来自何处呢?当然,最大的近因,是受到证严法师的感召。他忘己为人的人格典范,让大家深受感动,愿意追随一位自己信赖的精神导师,共同从事这些艰困的工程。当自己走在这条路上遇到种种艰困时,想到尚有典范在人间,想到这位法师比我们还更辛苦,诸位就更愿意效法典范以舍己为人。所以诸位行菩萨道的能量,不是来自某位至高而神圣的造物主——“神”,而是来自血肉之躯的“人”之典范。佛陀也一样是依血肉之躯而成佛,当我们追随佛陀的脚步时,心情是一样的,并不是回应神的呼召,也没有要把他人摄受回造物主怀抱的企图心。
诸位行菩萨道,同样在对苦难者伸出援手时,诸位最大的特色,就是没有想要改变对方的文化认同、宗教认同,甚至全心尊重对方的宗教,成全对方在宗教层面所需要的硬体设备以及教育资源,这是一种“无我”的胸怀。
无我的心量所做出来的,和大我的意识形态所做出来的,表面上也许同样是在牺牲自己以成就他人,但实质上却是大不相同的。后者为了完成大我,可以牺牲小我。看看伊斯兰的圣战信徒,为了成就自己到达天上的国度,他们可以在地上“牺牲小我”,甚至当人肉炸弹,炸死其他无辜的人,也在所不惜。
“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固然可歌可泣,可是背后经常隐藏更多的血腥,因为他只爱大我族群之内的人,大我族群之外的人就不爱了,他既然能够牺牲自己,又何妨牺牲大我族群之外的人呢?每个人本能地最爱的是自己,一个人倘若可以为了“大我”而不惜摧毁最爱的自己,又怎会珍惜“大我”以外的众生呢?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做出来的,虽然常赢得大我族群的喝采,但是也就更因此而缺乏反省能力了。宏观而言,小则护念众生之心会有所不足,大则可能引来众生更多的祸殃。所以,以大我做为小我的归属,舍身舍命地为大我而卖力,固然可以做出一些成绩,但其背后所含藏的危机,是不容小觑的。
诸位毕竟是佛弟子,佛弟子还是有一分“无我”的训练,这不是拿来熟背熟记的标语,而是来自佛法的体认。佛法并没有建立一个最高的创造主,一神教徒认为道德的源头是来自上帝的爱,所以一定要回应上帝,否则无法落实于伦理实践。但我们没有这样的神学框框,也因此,我们没有建立属于神之国度的一个大我,佛弟子面对苦难众生而伸出援手时,驱策力不是来自上帝的爱,而是来自浓厚的“不忍众生苦”的感觉。看到众生受苦,就自然萌生不忍之情,这是很强烈而素朴的感觉,不必经由某种意识形态,把这种心情导源于上帝的爱。既然众生受苦,只要让他去除苦难,佛弟子的目的就达成了,并不会改变他的宗教认同,没有征服欲与侵略性。
也许有人会质疑道:你只解决了他肉体的痛苦,但心灵的部分,并没有加以拯救。这就是许多一神教慈善工作者的终极目标,他们要拯救一个人完整的身心灵,所以会认为诸位单只拯救他们的肉体,这是有所不足的,必然要在终极的道路上,拯救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他们认为要从宗教领域,带领受拯救者回到造物主精神的家乡,这才是整全的慈善救济。
但以佛法的智慧来思考,问题就完全不一样了。从佛法的角度来看,身心灵的确都需要拯救,但这只是一个理念。理念需要用何种方法达成?以及拯救的目标是什么?就往往众说纷纭,而且彼此天差地远了。你想把这个人带到真主阿拉的精神故乡,他想把这个人带到耶和华上帝的精神故乡,双方都认为自己站在真理这一边,而且认为这是为了他好。但两造一人拉他的一手,就可以把这个人撕裂。这时,真正疼惜那个活生生的人,而又无私无我的仁者,会因不忍此人承受拉扯的大苦而选择放手。这番拉扯动作的心念中,有多少是爱?有多少是占有欲与侵略性?其中是有极大灰色地带的。
放开手让他自己选择,尊重他原来的宗教信仰,祝福他的宗教认同,无论他能不能得到终极的拯救,至少眼前他得到了满足,得到了幸福。他从这份慈善因缘,也对佛教产生了一种很隐微而蒙昧的欢喜心。这听起来似乎很不着边际,但想想看,“华人佛教徒无条件帮助我们”的讯息进入他的心田里,尔后他对异教的仇恨与厌恶,可以减轻了许多,他对华人的种族仇恨也减除了许多。在不强求宗教认同的过程中,他对华人和佛教徒所释放的善意,反而相形增高,这并不是从事慈济事业的佛教徒,希望自己或慈济团体得到何种利益,而是祝愿印尼华人与印尼佛教徒能够平安幸福,和当地印尼人共存共荣。
在诸位无私忘己、不盘算一己或大我利益的当下,其实带来的是更多心灵的祥和,更多印尼人对佛教印象美好所种下来的善根。假以时日,这些善根或许就是他们的得度因缘。暂时若没有现行,我们也不会遗憾,因为因缘尚未成熟,勉强不得。所以,我们并不是不关心援助对象身心灵的全面提升,但我们拥有佛法的智慧,观照因缘而祝福对方,不会强求其改变宗教认同。
我们没有唯一真理的意识形态,不会因为把上帝拉为最高的价值,而牺牲其他次位的价值。相对的,佛弟子的心中,永远是把“生命”放在价值的最高位阶,看到生命受苦,心生不忍之情,所以要救济生命,不会因为某种最高价值,反而牺牲生命亦在所不惜。
佛陀也是生命之一,佛陀原来也和我们一样,是个会痛苦、会烦恼的生命,但他终于超脱了。佛陀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走在前面,断除了生命中的烦恼与痛苦,回过头来引领我们达到同样的境界。
所以当我们把生命放在诸多价值中的最优位时,就不会用任何理由来凌犯这个价值。为了宗教或某种真理的缘故,不惜杀人或屠杀动物,这才真正是对佛法价值观的严重颠覆。我们难道不是为了护生而努力的吗?怎么可以为了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让生命更加受苦呢?
当佛弟子以这种智慧处世时,没有所谓“文明的冲突”,没有杭亭顿所预计的,惨烈的宗教对立、文化对立或种族对立,这种处世智慧,或许就是人类未来的希望吧!
人类如果要走向一个更加平和的,世界大同的境地,那么,重要的不是人类全面“佛教化”,佛弟子没有征服世界的野心。但人类必须具足佛法的智慧。不论信奉哪一种宗教,如果他能摒除意识形态,纯粹只想到生命的苦难而贴近生命,那么,文明的冲突,这个后冷战时代的重大危机,是很有可能化除的。如果不然,那是相当悲哀的。佛弟子所能做的相当有限,我们只能在局部地区施予援手,但许多自视为真理的征服欲和侵略性,在世界各地蔓延,种下的血海深仇,世代辗转加深加重,终至无法化解,这世界必然会是愈来愈绝望的。
我们也不要因为这样而就裹足不前,毕竟我们都活在世间,不要让自己虚度此生,只要在存活期间,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至少对三宝有交代,对自己也有交代。
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可以挽回的,但慈济人凝聚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共愿,这共愿力是如此强大而感人,使得大家所到之处,就是光明的地方,就是充满希望的净土。
特别是从红溪河迁入大爱村的印尼居民,几个世代都不曾想到,能住这么好的房子,这比送大米还令人感动。因为大米几十斤,吃完就没了。可是印尼慈济人所做的,却会让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命运,产生无穷的希望。
我曾去过菲律宾的宿雾,这是菲国第二大城,景观非常优美。印象最深的是它的贫民窟,居民衣衫褴褛,住房矮小破落,外敷铁皮都已完全生锈了。每次看到贫民区,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华人的有钱人家,个个筑起高楼别墅,外面建起高耸的围墙,以菲律宾人为守卫,在这个坚固的城堡里,过著相对而言如同天堂般的生活;但只要走几步路,在街头一个转角处,就可看到破破落落的贫民窟。以众生平等与社会正义的眼光来看那种贫富悬殊的现象,自然会觉得它是不合理的。
我的不安,固然来自对受苦贫民的不忍,同样也来自对生活优渥之华人的担忧。我常忍不住想道,那些华人的生活可能长久安全吗?他们如何在那块土地上安身立命?
我相信那里的华人并不是不具足慈悲心,只是不知道要从何做起。晚近我才知道,许多在外国推动的慈济事业,都是取之于当地,用之于当地,可见是整合世界各地华人的力量,让他们立足本土,帮助当地贫苦的人离苦得乐。这样的永续经营,才是海外华人安身立命于他们所在之土地上的正本清源之道。
纵使理论上知道了,但是要怎么做呢?如果没有证严法师慈悲的号召,没有他人格的感召力,以及长期推动慈济事业宝贵的心得与工作要领,这些企业家将会不知道要从何做起。偶尔拨一笔款赠送政府,让政府发一笔米粮给穷人,甚至有时还七折八扣,部分善款落入私人口袋里,到头来,企业家也会觉得做得很没有意思。可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拿出这笔不很心甘情愿的钱,这种感觉总是不很舒服。
而当地政府纵使拿到了这笔善款,也不会特别感谢,他们会觉得,你既然有钱,就应该拿一些出来回馈社会。这样下去,华人与当地族群的相互关系,是没有办法究竟改善的。而且因为只是掏钱,没有真正贴近、拥抱这些苦难人民,那种感觉很疏离,给钱不见得给得甘愿,也没有法喜充满的感觉。
相对而言,这些印尼慈济志工,是当地的华人,他们不但捐款,而且走到灾区与贫民窟,实际参与发放工作,带领那些苦难人民走向光明。在参与过程中,他们不但付出得心甘情愿,而且法喜充满。
南洋华人的奋斗史,已经有上百年的纪录,个中辛酸一言难尽。此中牵涉到的种族意识与贫富阶级意识,往往是对立冲突的种子。而慈济人的做法,不但给印尼当地人带来了生活的希望,更深远的意义是,它给当地华人真正安全幸福的“落地生根”,带来了很大的希望。
菩萨道的可贵就在这里,菩萨没有侵略性与征服欲,不会试图同化别人,让别人成为自己族群的一分子,而是无私无我地付出,只求对方喜乐,自己就了无遗憾。当自己愈无私无我,掏心掏肺做下去,到最后将会发现,其实是自己的人格也在不知觉中陶练完成。念头上没想要成全自己的什么,可是走过来时路,回头一看,自己竟然也被成全了。
我相信没有菩萨会一天到晚问自己或问别人:“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佛?怎么还没有成佛?”他忙得根本没时间想到自己成不成佛,可是他不知不觉走过一生又一生,陪伴着一群又一群苦难的生命,最后有一天,他倏然发现,自己已圆满成就佛道了。
以上是对大家的赞叹,也是将我自己所看到并思考的一些角度,提出来与大家分享,谢谢大家!
修订于九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
——刊于慈济静思文化新书《志工笔记: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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