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

　　震后醒思——自然给人最大的自由，人要有更大的自觉。

　　5月19日午后，“龙泉之声”网站编辑团队来到北京大学，采访对国学方面深有造诣的著名教授楼宇烈先生。一行人抵达哲学系办公室时，他老人家早已等候于此。楼教授一身藏蓝色中式布衣，朴实清静，他亲切招呼每一个人就座，让人感觉和蔼可亲，行谊尽是儒家风范。

楼宇烈教授

　　龙泉之声：对于地震，过去儒家道家怎么看待这个议题？现代人面对灾难后遗症，有的从心理方面，有的从佛家、道家来看，老师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楼教授：“ 地震灾害挺大，这也是自然规律。中国人如何看待地震自然规律？在《左传》中，伯阳父就有对地震现象的解释，阴阳失调，阴压住阳，阳要出来，就发生了地震。我们把它看作是宇宙地球的一个自然现象，要想不发生是不可能的，不需要把它看成惊慌的、神秘的现象。应该考虑这样两个问题：人们怎么认识？以后怎么预防？防止不要受到那么大的损失，另外，发生以后怎么救援。”

　　“ 在容易发生地震的地方，少聚集人，少建设企业工厂，发生后也可减少损失。当地的建筑结构要考虑。日本是多发生地震的国家，为什么建那么多木制房？这样房子就是塌了也砸不死人。过去在中国也有这种情况，土木、砖木结构，即使墙倒了，屋顶倒了，架子也不倒，土也好、砖也好常常是粉碎性，不会产生很大的失落。另一种结构好的建筑，房子倒了，墙往外倒，我也亲眼看到，1976年唐山地震时，北京也有山墙倒塌，就是向外倒，整个屋子结构没有倒。我们很多时候是盲目的，不管什么地方，你盖洋楼，我也盖洋楼，很多问题发生出于攀比。人要不断总结经验教训，预防要重要得多，灾难发生了就很麻烦。”

　　龙泉之声：南方雪灾、水灾及现在四川地震，有人说与建大坝，与人为改造自然有关，人为改造地球对生态破坏也有一定影响吧？
　　
　　楼教授：我想这是会有影响，看什么情况。像地震一类，当然人为也有影响，像挖煤、采油过分的话，也会发生小型的。但这大型的地震，是整个地壳的运动，人的一点力量改变不了的，完全是自然的。现代已经证明了，人对自然的随意改变，就会遭到自然的报复。我们的问题是怎么遵循这个自然的规律，而不是按照人类要求。说得简单点，我们应该“就合”自然，而不是让自然“就合”人，“就合”这是北京老话，不知道你们懂不懂？

　　龙泉之声：是不是人要适应自然的意思？

　　楼教授：对，人要适应自然，而不是自然适应人。说穿了就是这样。我们老是让自然符合我的需要，拼命改造自然，过度开发。空气热了，就大量安装空调，城市温室效应极其明显。我是北京城水资源困乏的见证人，我到北京五十三年，1955年来，我刚来时，北大西校门的河里露出的管口每天都咕嘟嘟的冒水，万泉庄到处都是自流井，整个地方都是种水稻的。我现在住的地方都是种的水稻，用地下水种的水稻，现在北京西北地区整个没有水稻，没有水源……才五十三年，我亲眼看到的。想象得出来，这种状况的急剧变化带给人们的问题和困难将会十分多！现在自然资源大量消耗，人口增长，耗费增长，原来我们一个人几件衣服就行了，现在有几十件几百件的衣服，物资消耗，人又增长，每个人的消耗增长，不得了！不得了！

　　龙泉之声：归根结底是人的贪欲上升吧。

　　楼教授：是，从佛家的角度来看，就是贪欲造成的，“欲壑无底”呀！

　　龙泉之声：面对灾难，道家有什么解决方法，还是只是让你看到人很渺小的，就像“芥子”一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外，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楼教授：这是教训，不要认为人多么了不起，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人很渺小。老子有这个教导，自然长养万物，了不得，伟大得不得了，“自然”就是这样的品格，长养了那么多东西，它不把这看成是自己的功劳，我生出来的东西我想让你怎么就怎么，所以有“生而不有，长而不宰，功成而弗居。”自己不膨胀，把自己看得像“ 芥子”一样小。人要学这样品格，既要大又要小，不要只看大不看小。我们现在只看到大没有看到小，可以征服宇宙，到月球上去，到火星上去，我们了不得，可是我们自己地球的事还做不好，认识不到。很多东西没法完全预测到。流传有些人早些时候预测说了，说这几年四川有地震，但不能精确。很难完全怪人为。我们应多适应自然，选择适宜居住的地方。”

　　龙泉之声：在灾难面前，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有的人房子不倒？有的人还活着？而有的就不能避免？这怎么解释？

　　楼教授：这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问题。宗教之所以能长期存在，就在于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偶然性和必然性，互相结合在一起思考。不能什么东西都是必然，什么都必然了就宿命了；不能什么东西都偶然，什么都偶然了也就宿命了。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一个是已经规定好掌握不了，一个是不知道做什么掌握不了。绝对的必然，绝对的偶然，持这样两极端都宿命。不宿命的话，就把偶然、必然结合起来说。

　　抽象的说，偶然中有必然，必然通过偶然来体现，这是完全逻辑的推论。世上很难说清楚，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可以说很多风凉话，一个人走在街上一块石头把脑袋砸破了，完全是偶然的，你可以说他没有做好事。要是砸到你的头上，你就不那么说了，觉得自己没有做亏心事呀，那就偶然吧，不想了。昨天我还遇到一个人，那天地震他刚好从地震中心出差走了，没事了，也有的正好那天到那。怎么说呢？这也是给有些理论可以进行解释的空间了，业报啊，个人的因果，这可以做这样的解释，这是很多宗教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没有这样偶然、必然的问题，就没有存在的可能性。你要信的话就用宗教的解释，如果不信就用必然偶然解释，个人与个人不同。 ”（注：说到这里，楼教授顿了一会儿，离14：28分全国哀悼时刻还有5分钟。）

　　龙泉之声：过去诸子百家，看到自然反扑现象，是否有从人的感应来说？

　　楼教授：古代也有天人感应一说。汉代的董仲舒就讲天人感应，这些说法有很多人不同意，特别是讲唯物的人批评他。但这个事情不要把它局限在“人族”，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从某个方面会不会影响自然呢？当然会。自然对人类影响是明显的，哪个人也逃不过自然对他的影响。那么人反过来对自然的影响，人想多得到东西，就对自然索取，很多灾难都跟这个有关系，没有雨啦，洪水泛滥啦，都与此有关系。

　　这个东西也不能都是人为关系，它也有自然因素，人是诱因，自然灾害本来也是要泛滥的，而由于人各方面的活动加强了。这是可能的，不一定人不这样做了就没有了，我们也不能这样讲，自然本身也有它的变化，有好的也有坏的变化，这是很明显的，相互影响。气候热，人就烦躁多动，气温好就平静。

　　动物很敏感，人也很敏感。但动物无可奈何，人总是有侥幸。自然给动物规定只能这样不能那样，这呆不下去就走；人觉得自己有能力，这条件不好也可以呆下去。牛只能吃草，老虎只能吃肉，没有办法，人又可以吃草又可以吃肉，你选择吧。如果人不自觉，不约束自己，那就是胡吃海吃。自然给人最大的自由，因此要人更大的自觉，这是根本的，没有自觉，自由反而是害了自己。

　　结束采访，楼教授领着我们来到哲学系门口的大草坪，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北大学生，有中国学生，也有外国学生，大家都静静地站在那里。楼先生面向西方默默静立，我们也并排在先生旁边站立。静默，哀思，祈祷，哀鸣的汽笛声萦绕着整个北京城上空……愿我们的哀思能祭奠逝去的亡灵，让生者得到慰藉！但愿人类从灾难中思索人应该怎样与自然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