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彭永捷教授谈人文奥运

　　举世瞩目的北京2008年奥运会已经拉开帷幕，“绿色奥运”、“科技奥运”和“人文奥运”三大理念，已成为本届奥运会可操作性的具体对策和鲜明的特色。

　　在三大奥运理念中，人文奥运是很引人注目的，但相对其他两个理念而言，其内涵和操作办法在申奥时和以后人们的心中并不清晰。日前，“龙泉之声”记者就有关问题采访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院长兼国学院副院长、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奥运研究中心研究员彭永捷教授。

　　据彭永捷教授介绍，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奥运研究中心，是应北京市委书记、北京奥组委主席刘淇同志的要求而组建的、研究人文奥运相关理论并参与奥林匹克实践活动的学术研究机构，该中心经历了人文奥运研究的全过程，并参与了北京人文奥运行动计划的政府文件起草工作。“我们提出和谐是人文奥运的灵魂和核心，和谐是奥林匹克与中国文化的最佳结合点，我们的观点得到北京市政府和北京奥组委的认同和采纳，我们时至今日，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北京举办一届成功的奥运会，已没有什么悬念。” 彭永捷教授充满自信地说。

　　但同时，彭先生又有些担心和牵挂：“关于‘人文奥运’的研究，似乎已到了尾声，很难再提出有价值的创新见解。我们必须思考，在落实人文奥运的行动中，在成功举办奥运会的同时，如何使北京2008年奥运会更加精彩？我们的人文奥运，与以文化为主题的往届奥运会，例如雅典奥运会，有什么不同，我们鲜明的特色是什么？奥运会在一个具有五千年以上文明史的国度举行，如何使中国文化为奥运会做贡献，如何使北京2008年奥运会成为奥运史上具有里程碑和转折点意义的奥运会？如何向世界更好地展示中国文化，让奥林匹克与中国文化交融，让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交融？”由此可见，作为一位中国哲学的中青年研究学者，彭永捷教授对人文奥运是有深入思考和研究的。接下来，彭永捷教授应邀为我们阐释了人文奥运的理念，并提出了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等有关问题的观察和思考，以下是采访对话的整理。

　　龙泉之声：我们该如何理解人文奥运？

　　彭永捷：在“绿色奥运”、“科技奥运”、“人文奥运”之中，唯有“人文奥运”是最能代表奥运会中的中国特色的。但对“人文奥运”最开始也存在三种不同的理解：一是中国奥委会名誉主席何振梁良先生提出的“人民的奥运”，突出的是以普及为主的全民健身运动的主题；二是“人本奥运”，虽然符合当今世界的潮流，但容易引发有关“人权”问题的争议，不适合做奥运的主题；三是“文化的奥运”，我们认为人文奥运是一场文化奥运，2008年奥运会在中国举办是奥林匹克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伟大交融，这不仅是个体育的盛会，更是个文化的盛会。最终，我们关于“文化的奥运”的观点得到北京市政府和北京奥组委的认同和采纳。

　　我们认为，作为主办国，中国在履行承办奥运会义务的同时，也享有展示本国灿烂文化的权利。同时，奥林匹克虽然起源于古希腊，具有鲜明的欧洲文化色彩，但奥林匹克是超越了地域的，是属于全世界的。奥林匹克从雅典走向世界的过程，也就是一个欧洲文化与世界文化交流、碰撞与融合的过程，国际奥委会前主席萨玛兰奇先生也曾提出，奥运会不应该是单一的文化，奥林匹克必然是多文化的与跨文化的。因此，2008奥运在中国举办，就必然是奥林匹克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交流，中国也有义务用中国的文化来丰富奥林匹克文化，世界各国人民也期盼着北京奥运上中国文化的展现。奥运会在中国的举办，不能看成是奥林匹克文化在中国的简单推广，应该对双方都是难得的机遇，它同时能够促进奥林匹克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发展。

　　龙泉之声：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中哪些部分可以作为奥运会文化交流、输出的内容？

　　彭永捷：作为文化交流和文化展示的奥运会，我们该选取中国文化中的何种资源，作为这次文化盛会的主题？我们至少应当从以下几方面来考虑：第一，我们要考虑文化主题的现代价值，它能够回应人类在当代所面临的严峻问题，对人类的未来具有先进性、启示性和指导性；第二，我们要考虑文化主题与奥林匹克运动的契合性，因为奥运会是文化交流和文化展示活动所依赖的最重要的媒介；第三，我们要考虑文化主题的普世性和可受性，我们所奉献给世界的文化财富，不仅是中国文化的精品，而且是可以为世界人民所接受、所分享的文化精品。
　　和谐思想，或者说和合思想，是中国文化的主旨和基调，是中国文化精神的精华。以中国和谐思想和和谐文化作为北京2008年奥运会的主题，能够同时满足以上三个约束性条件。因此，我们提出了“和平、和谐、和爱”作为新的奥林匹克格言，来补充“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以丰富和深化奥林匹宪章中的和平与和谐的思想，这一设想是富有创见的。而对于中国文化而言，和谐就是其特质，没有一个文化如中国文化这样推崇和谐，和谐就是我们的基本价值观和基本思路。北京市人文奥运行动规划中提出：和谐是人文奥运的核心。

　　龙泉之声：那么怎样在奥运中体现和谐思想？

　　彭永捷：奥林匹克原本是竞技体育，强调更高、更快、更强，不断地自我超越。而单纯以竞技为主就存在片面性，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奠基人顾拜旦在《奥林匹克宪章》里强调了文化和教育的功能，提出奥林匹克运动不仅仅是一项单纯的体育活动，其最高目标，是要通过体育活动的手段，把世界上不同国度、不同种族、不同语言、不同宗教信仰的人凝聚在一起，使大家相互交往，增进了解和友谊，进而达到世界的团结、和平、进步的目的。在中国文化与奥林匹克文化的交流中，我们一方面要吸收和借鉴西方文化的超越精神，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用中国文化的和谐精神，来补充奥林匹克精神，来克服奥林匹克文化中过分追求超越而脱离和谐的片面性。

　　在操作层面上，我们的东西文化交流工作，首先要加强开展世界多元文化的交流活动，在奥运会筹备期间和举办期间，积极举办多层次的世界文化交流活动，让世界各国展示本国人民创造的优秀文化，让世界文化在中国北京这块奥运热土上充分地展示、对话和交流，使北京成为世界文化交流的中心，推动世界人民之间的相互认识、相互理解，推动世界和平和进步；另外，要积极展示中国文化，努力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积极开发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应当在更加广阔的范围里展示中国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展现中国文化的神奇魅力和现代活力，凸显中国文化对于当今中国与世界的资源性价值。

　　世界上各种文化和宗教中都倡导爱，只是方式不同。要允许别人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爱，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和而不同”。所以，北京市政府和北京奥组委在共同制定的《北京奥运行动规划》中倡议，要把人文奥运理解为一个全方位战略，不仅有助于办好奥运会，同时有助于北京市长远、整体的发展。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以发展办奥运，以奥运促发展。

　　龙泉之声：怎样将中国文化的价值观贯彻到奥运之中？

　　彭永捷：古希腊的哲学家德莫克里特最早提出了“原子论”的思想，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最基本的、不可分割的最小微粒构成。这是欧洲哲学最早的唯物思想。在中国早期文化关于世界本原的种种看法中，认为构成世界要素是“多”而不是“一”，是“阴阳”二气或水、火、木、金、土“五行”，这些观点占了主流。正是在承认多元和差异的基础上，生成了“和”的观念，形成“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和为贵”和“和而不同”的看法，最终是达到和谐的境界。
那么，怎样将中国文化和谐的价值观贯彻到奥运之中？

　　首先，要突破把奥运仅仅理解为竞标主义、金牌战略的思想。长期以来中国有一种体育强国的梦想，而现在，中国在世界金牌榜已经名列前三，我们有了大把的金牌之后，就应当超越。奥运会不仅仅是激烈的比赛，还是一种展示，运动员应当起到良好的示范的作用，带动全民健身，普及全民体育运动。而从资源配置上来看，应该将更多的资源放到普通民众身上，这也是“人文奥运”的意义之一。

　　另外，我们也需要对奥运进行反思，要看到奥运的局限性，“或许没有奥运会，人们的生活更美好”。大多数运动员并没有通过参加奥运会而更健康，更长寿。很多运动员都是带着伤病离开赛场，还有死在赛场的。这说明奥运会过分强调突破极限，造成了生物科技的竞争，导致对人的过度开发，而忽视了运动员整体生命的和谐发展。比如兴奋剂成了公开的秘密，这本身就是对运动员的毒害，也是一种人性的异化。所以，我们提出北京奥运会除了贡献场馆等物质遗产以外，还应该给奥林匹克留下一笔精神的遗产，树立一座丰碑。2008奥运会是对奥林匹克理念的反思、总结和丰富，我们不能把奥运会变成国家间的竞争和商业利益的过度开发，我们希望在北京奥运宣言中提出对奥运的反思，倡导以人为本，奥运的目标是为了人民的健康和幸福。

　　龙泉之声：请对东西方体育思想作一个比较，您认为中国文化的特点在哪里？

　　彭永捷：西方体育思想以人本主义价值观为核心，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竞赛和个性力量的展示，是一种象征战胜与超越的精神意志。而东方体育思想往往是上升到哲学思想的高度，体现和谐的思想，体育比赛首先是人际关系和谐的体现，竞赛成了次要的。比如古代的体育以武会友，乡射礼是古代出现最早、在民间最为普及的儒家创造的体育运动，体现了尊重竞争对手的意识，孔子非常赞成乡射礼的这种礼仪，他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意思是说，君子以修身进德为本，所以不妄与人争高低。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比射了。君子在比赛中竭尽全力争胜，但在比赛过程中，却处处与对手揖让而升，下来后一起饮酒，这就是君子之争。东方体育的目的是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龙泉之声：奥运会上如何展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而不是开幕式简单的中国元素的罗列？

　　彭永捷：参考近两届奥运会，悉尼和雅典奥运会都是以文化为中心的。比如悉尼奥运会在申办时表现了白人与土著居民的和解；而雅典奥运会的开幕式则成为展示古希腊诸神的舞台。其实主持中国奥运会的开幕式最为困难，因为中国要展示的东西太多了。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没有断过，文化源远流长，其他民族或许只展示其一个时空的文化，而我们要展示的是史诗。

　　我们的文化在每个历史时期都对世界有很大的贡献。虽然近百年，中国文化随着国家被侵略而跌入谷底，但这次奥运会正是一次对国人的自信教育，我们要让世界看到，中国文化仍然能为现今的世界做出贡献。同时，我们也要让海内外的同胞了解自己的文化，增强民族的自信心。

　　那么如何在本届奥运会中将中国文化展示出来呢？从狭义角度来看，我们主要通过一系列文化展示、文化交流和文化活动来弘扬中国文化，从广义上来说，就需要从加强北京市民素质入手，充分发挥文化旅游资源。

　　龙泉之声：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传统文化的输出是否成为可能？

　　彭永捷：这次奥运的举办也是一个标志，是国家改革开放30年后发展到一定阶段综合实力增强的结果。现在中国人已经解决了生存的问题，消除了强国保种的压力，大家的心态不那么急功近利了，在平和的心态中渐渐对自己的文化产生敬意，开始重新回归自己的文化。近代以来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中国文化从谷底走到今天，我们应该意识到自己文化的价值，中国文化的精神主要内涵有二：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而这两个缺一不可。当国家处于汉唐盛世时，整个民族会呈现出包容、协和万邦的心胸；当国家处于贫弱、危机之时，就会展现出“自强不息”的特质。因此，我们期待着以人文奥运为契机，让世界文化走入中国，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彭永捷,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院长、国学院副院长，教授。 中国人民大学孔子研究院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和合文化研究所副所长、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奥运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