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唤的钟鼓

那年暑假，17岁的我，从河南边地伏牛山丛里的信阳卫校启程，只身远赴湖北荆州，寻访隐居于此的深得南少林寺禅法精髓的嫡传弟子。置身荆州古城，似乎置身于三国时的风云里，高大的城楼，古朴的林木，湖河绕城，古迹无数。唐砖汉瓦的寺庙内，有僧侣晨钟暮鼓，悠然诵经。每天穿梭在古风飘荡的深深小巷里，品尝慈祥的老太太沿街摆出的家酿米酒，试食红椒点点的五味田螺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吃，住宿于螺壳样微小却干净的小旅馆，听老师讲些神奇的经历，“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的闲寂清味就漾满全身。

临别前一日下午，我踏着平静的长江堤岸泛起的夕阳余晖，去凭吊古战场。当我赶到诸葛亮孤舟渡江，前去联吴抗曹的渡口时，一轮明月高高地悬在天幕。刺天古塔，突入江水的古渡口，江边细细的沙子，都泛着清凉幽阒的光芒。

四周悄然无人，只有恬静的长江如带，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江上的月光如琉璃，上下交接，浑然一体。江面散落着无数细碎的明月，随着芦苇荡向天摇摆的穗子，迢迢来去，一瞬间，彷佛置身春江花月夜的意境中，月光水韵如曼歌轻扬，笼罩着全身，整个人如痴如醉。

不知过了多久，冷峭的江风忽来，拍岸的江水声，万马奔腾，喊杀连天，天暗下来，愈来愈黑。仿佛处在阴森的古战场中的我，胆战心惊，觅路回荆州，却恍然不知道陌生的归路。正摸黑沿着江堤走，无可奈何之际，隐隐传来悠扬的寺院暮鼓声。沉稳、祥和的鼓声穿透无边的杀气，如一点星光，飞翔到耳畔。心渐渐定下来。顺着钟鼓声走，终于回到了灯火摇曳的荆州古城，已晚上九点多了。

第二天，老师听说了我的经历，微笑绽放在唇边。

“暮鼓的声音，就是祈祷游子归来啊。据我所知，风雨中，很多找不到渡口的渔夫，就是听着钟鼓声回到小城的。”

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

傍晚，来到了荆州城里一条不知名的弄巷。三国时期建筑的一座小小的古庙，就隐身巷道浓荫中。和其它寺庙不同的是，庙后一座高台楼阁中，还供奉着秉烛读春秋的关公。

小鸟乘着夜的翅膀旋然飞回古寺柏林古塔中，在愈来愈暗的暮色里静默时，暮鼓响了。两位年轻比丘如两棵菩提树，沉静地叩响了大殿前的大鼓和古钟。一队僧侣在和着钟声吟唱：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

上彻天堂，下通地府。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

下资法界众生同归一乘。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

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

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

干戈永息，甲马休征；

阵败伤亡，俱生净土。

飞禽走兽，罗网不逢；

浪子孤商，早还乡井。

小鸟安静地隐身树林，仿佛在寂然倾听。天上的星光，地上携着厚重江水味的清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吸。当我听到“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飞禽走兽，罗网不逢；浪子孤商，早还乡井”时，泪水一颗颗泫然滑落。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群人，即使隐居清净的山林，远离尘嚣，布衣蔬食，勤奋禅耕、修学，劳累了一天，要去止静休息前，还念念不忘为众生祈祷。从此，我对寺院的钟声，起了莫大的兴趣，当我听到晨钟暮鼓的声音在空中远远飘来，心就静泊在游子回归家园的亲切温婉的气息里。

几千年来，寺院钟鼓，早已作为一种文化的象征，沉潜在人们的心中。有人说它是一种语言，每当听到它，就如同倾听渺渺空际传来佛菩萨的教诫：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有人说它是一种境界，钟鼓稳重响起时，整个身心便进入神圣清凉的境界，内心充满了慈悲与感恩；整个人类的兴衰历程，恍如一本无字史，随着端庄安详的钟韵，跨越时空的限制，一一涌上心头……

据说，不仅人间，即使天宫里，也有钟鼓响起。《华严经》卷第十五中说，忉利天善法堂有天鼓，从天业正报而生，当天众放逸时，它就会自然响起，发出妙音：“一切五欲悉无常，如水聚沫性虚伪，诸有如梦如阳焰，亦如浮云水中月。”

当天鼓声清澈地响起，沉浸在男女欢爱和各种娱乐中不能自拔的天人，就会收敛一些，觉醒起来。但天界的福报太大，欲乐太多，钟声过去，慢慢地就会忘了。直到福报享尽，头顶的天冠如百合般萎缩，清净芬芳的身体发出臭秽，一向亲爱的男女眷属弃他于林池，自顾去游乐时，才知道“一切五欲悉无常，如水聚沫性虚伪”，可惜已经晚了，只有随顺业缘，到该去的地方去，甚至堕入地狱，出头无期。

这情形就像人间的富贵人，沉湎于各种无休止的欲乐欢爱中，不能自拔，直到死亡或恶报来临。所以世尊在《四十二章经》中说，贫穷布施难，富贵学道难。人身难得，佛法难闻，认为在所有的业报中，而人身是最尊贵的，因为它苦乐参半，有学法的机缘。上学时，尝读这样的诗歌：

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

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王维逑口号又示裴迪逜

行苦神亦秀，泠然溪上松。

铜瓶与竹杖，来自祝融峰。

常愿入灵岳，藏经访遗踪。

南归见长老，且为说心胸。

——崔兴宗逑同咏逜

这是王维和他朋友崔兴宗的诗歌，起初认为很美，当我理解了钟鼓声的含义时，深深地为作者的逃逸思想所遗憾了。因为，他们奢望逃避红尘的倾诉，尽管清净曼妙，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但他们这种行径，丢失了人间最难得的钟鼓声——那就是烦恼和痛苦。

是的，烦恼和痛苦。

在苦乐不定的人间，烦恼和痛苦常常如影随形，伴随我们一生。恋爱的欢欣，转眼成空，财富的聚集，瞬间飞散，亲眷散亡，恶友聚首，病痛侵袭。这些烦恼尽管让人痛苦不已，却如密集的永不歇息的声声钟鼓，常常回荡耳畔，提醒人们“诸有如梦如阳焰，亦如浮云水中月”，多少有智慧的人，因此而觉醒，放弃对欲乐的执着和嬉戏，成就了自己的事业，获得了潇洒喜乐的清净解脱。

释迦牟尼佛，以王储的高贵，游历四城门，目睹了老者、病者、死者和清净的修行人，才幡然醒悟人生的无常，出家修道；曾贵为独生公子的李修缘，远游归来，却已父母双亡，家产葬火，夜雨中，站在瞬间与荒草相伴的父母的坟前，一道电光闪过，使他彻悟人生如电，出家修行，成为活佛济公……孔子周游列国未果，政治抱负破灭后，转而从切实可行的教育入手，为民族哺育文化丛林；侧立朝堂的司马迁被宫刑，转向奋发著述，为天地立心；苏秦受嫂子的侮辱后，头悬梁锥刺股，苦读饱学，终配六国相印，诸侯战火因此稍宁；韩信乞食于漂母，受斥骂，愤而投军，成就太平大汉。这些人，都是从人间烦恼、无常的鼓声中，启迪了智慧和勇气，做成了自己的事业，遗惠千古。

“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

佛号经声唤回苦海梦迷人”

“退一步看利海名场，奔走出许多魑魅；

在这里听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机关。”

这些寺院的楹联，形象地道出了烦恼即菩提的道理。

圆润洪亮，深沉清远的寺院钟鼓，时刻在演说着人间的苦空无常，为了能够常常倾听它们，亲近它们，我把它安放在了我的博客里，每天开启计算机，悠远深邃的钟声就飘然而来，在红尘里奔走的心就会沉静下来。人世间，哭声、骂声都在演说着觉悟，风声、雨声都在泠然着我们的心，提醒我们放下游戏、是非和不舍，向着超然向上的道路，悄然前行，犹如水流石畔，风行林中，迢迢千里，清静地奔向浩渺的大海和无限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