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义救匡庐女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往事如烟。遵循母亲——彭小玉遗嘱的秦先生来到庐山，他面对已不复存在的大林寺和五老峰弘一大师诗碑故地，心生怅惘。然而，弘一大师当年在庐山拯救贫民女子的义举佳话，却永不会被淡忘。

2007年5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年逾花甲的秦先生沿着庐山如琴湖畔慢慢地行走，一边凝望着湖水，寻找古迹，一边陷入深深的思念，怅然若有所失。秦先生的母亲是庐山人，叫彭小玉。1926年，彭小玉和来庐山的弘一大师（李叔同）有过一段极不寻常的会面。秦先生这次来庐山，本是准备斥资修缮当年弘一大师挂单的大林寺，以告慰他母亲的在天之灵。没料大林寺竟已不复存在，这令他十分遗憾。

彭小玉一家原住湖北黄梅县。父亲是石匠，手艺高超，却没有文化。1905年，为一桩官司，彭家明明有理，却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弄得倾家荡产。彭父一怒之下，举家迁到了庐山当民工。

自从彭小玉的父亲吃亏后，发誓再苦再难，也要让儿子上学读书。小玉的哥哥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可惜他太顽皮，12岁时从树上掉了下来，脑部受伤，智力受到严重影响，只好退学。彭石匠无奈之下，把希望寄托在9岁的女儿小玉身上。

小玉读书异常勤奋、刻苦，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1915年，15岁的彭小玉小学毕业了。当时庐山没有中国人办的中学，只有外国人办的“美国学校”、“法国学堂”和“英国学校”，且收费昂贵。经过彭小玉苦苦哀求，父母终于同意她进入“美国学校”读中学。1920年，20岁的彭小玉以优异成绩考取了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消息传开，小小的山城震动了，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可是，彭小玉一家却为将要付出巨额的学费而犯愁。彭父左思右想，万般无奈，只好将千辛万苦盖起来的3间石房卖掉，另搭两间茅屋栖身。彭小玉终于走进了北京大学。暑假，她赶回庐山，得用两个月的时间，当导游，卖茶水，到馆店帮工，挣钱做学费。

1922年7月，大学二年级的彭小玉又回到庐山当导游。在导游中，小玉将自然景观和美学、哲学揉和在一起解说，很受游人们的欢迎。

一天，小玉回到家中，无意中发现厨房的地上铺了一块厚石板。哥哥告诉她，石块是原已倒塌的青龙寺后的山坡上运回来的，石板面上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字。石板被翻过来了，小玉蹲在地上一字一字地细读起来。原来，这块石板是唐朝大书法家柳公权所书“复东林寺” 碑。碑文记载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被毁的庐山著名古寺东林寺重建时，江州剌史崔黯撰文记述盛事，由柳公权书写。崔文清丽畅达，柳书更是俊秀劲健，不可多得。
彭小玉欣喜万分地告诉哥哥这块石碑是无价之宝，哥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玉再三叮嘱哥哥，切勿说出去，以免惹出事端。彭小玉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块石碑给她和她的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当了五天导游后，彭小玉疲惫地回到家。哥哥喜孜孜地拿出一大堆光洋。彭小玉一猜便知道，是石碑被卖了。

哥哥笑嘻嘻地说：“妹妹，真没想到，一块石碑卖了一千块大洋，你再不用为学费犯愁了！”

彭小玉急得直跺脚，说：“那石碑是国宝。你快说，卖给谁了？”哥哥告诉她卖给了约翰牧师。

约翰是英国人，时年50岁，1893年来中国，1909年上庐山定居，是个中国通，对庐山文化历史十分熟悉。他一听说彭家有柳公权真迹石碑，用花言巧语，只花一千大洋就把石碑弄到了手。

当天下午，彭小玉提着一千大洋找到约翰。见眼前站着一个美丽、丰满，且娴雅端庄，颇有东方女子神韵的彭小玉，约翰贼眼一亮，心生邪念，于是虚情假意地说可以退还石碑，并设酒款待彭小玉。彭小玉出于礼貌，只好同意。但没有料到约翰把她灌醉了，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小玉才懵懵懂懂地醒来，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约翰床上，下身还在疼痛，身边放着一张打印好的自愿出卖石碑的契约，上面按有自己的手印。彭小玉全明白了，痛恨自己中了圈套，不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她在暗夜中跌跌撞撞地哭着奔回家。兄长听了妹妹的叙述后，不由地怒睁双目，吼声如雷，操起门杠就朝约翰家狂奔而去，要替妹妹报仇。彭兄最后被巡捕开枪击伤了大腿而被捕。

为了保回儿子，彭父去恳求约翰，约翰趁机进行要挟，要彭父应允一个条件，即将彭小玉嫁给他做偏房，否则她的哥哥至少要坐20年牢房。

为了拯救兄长和延续彭家的香火，彭小玉只好强忍羞恨，亲自上约翰家求情，除了不嫁他之外，什么条件都可以考虑。

“是吗？什么条件都可以考虑？那你就找个山洞闭门思过吧！”约翰一改和善的面孔，眼露凶光地说道。

彭小玉再也忍不住问道：“闭门思过，我有何错？”

约翰冷笑道：“你妄图利用石碑诈我巨额钱财；此计不成，你又用色相勾引；此计又不成，你竟纵兄行凶！如此作为，为人不耻，岂能说无错！”

“你……”彭小玉气得满脸通红，转身回去。

“闭门思过”，本是赣北一带的乡俗，是做了大逆不道丑事的人，选择一个偏僻荒凉的山洞，独自住在里面，面壁思过，洗心革面。“思过”期间，由家人送些油盐米菜，而本人不得与外界接触，满了期限，方能得到谅解，重新做人。这是一个十分严酷的乡俗，很多人打熬不住，或疯或死，如果逃离远遁，则一家人都要受到讥嘲唾骂，难以安生。彭小玉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望着不断长吁短叹的父亲和面无人色的妹妹，想到大牢中的兄长，她知道这个家终归还是要靠哥哥来支撑。于是，在一个秋风萧瑟、落叶纷飞的日子，彭小玉只身前往了五老峰山腰的一个岩洞。

1926年8月的一天，弘一大师初上庐山。他是应邀前来大林寺参加普光佛事。有个晚上，弘一大师刚送走客人，要宽衣休息时，忽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小和尚进来通报，有两位山民跪在大林寺外，执意要见大师。大师闻言，即刻快步迎出。跪在门外的是彭小玉的父亲和兄长。父子俩向大师哭诉了小玉被迫害的经过，并说：“小玉‘思过’三年已满，竟不肯回来，众人苦劝也无效。大师德高望重，我们只好前来恳求大师出面，规劝小玉回家。”

弘一大师仔细听完彭父、彭兄的泣诉，对小玉遭遇深表同情，感慨不已，表示愿意前往规劝。

第二天清晨，弘一大师就和彭父、彭兄一起来到五老峰。彭小玉正在洞中静坐。彭父进来告诉女儿，弘一大师前来看她了。彭小玉一听，万分惊讶，忙走出山洞，跪倒在大师面前。弘一大师忙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小玉居士请起，快请起！”接着，大师和蔼地问彭小玉为何不愿回家。彭小玉掩面痛哭。

弘一大师规劝道：“小玉居士，我知你蒙冤太深，一时难以化解。往事已过，你仍不肯离开此地，岂非用他人之罪恶来惩罚自己，遂使亲者痛而仇者快耶？况你正值青春年华，来日方长，以你之才识学问，不难有所作为。若再独居山野虚掷岁月，岂不更令人扼腕叹息哉！”

小玉听罢，边抽泣，边说：“大师之言，句句在理。只是我心已枯萎、血已冰冷，明知有愧于父母兄长，有负于自己，却又无可奈何，难以自拔。纵能回归社会，亦无异于行尸走肉，昏昏噩噩度日而已，敢望有所作为？以前的一切，都已是过眼烟云，覆水难收呵！”

弘一大师摇了摇头，说道：“此言差矣！小玉居士……”

小玉又跪了下来，磕了头，默默地返回山洞，紧闭柴门。大师第一次劝说失败了。

几天后，弘一大师又和彭小玉的父、兄再次来到了五老峰。小玉紧闭柴门不出。弘一大师隔着柴门对彭小玉说：“你何时离开山洞，我也何时离开此地。”说完，就在山洞前一块岩石上盘腿而坐，双手合十，闭目打坐。山洞里的彭小玉万万没有想到，大师竟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又一次到来，而且如此诚心诚意！她真想冲出山洞，向大师谢罪，听从大师规劝。然而，已碎的心实在难以弥合。

时间在一分钟一小时地过去了。夜色越来越深，山风越来越大，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彭小玉的父兄责怪彭小玉太不通情理，多次催促大师离开，但大师毫无反应，如置身于无人之境。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大，间夹着电闪雷鸣。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黑夜，借着闪电亮光，彭小玉看见风雨中弘一大师仍是双手合十，盘腿端坐，似乎浑然不觉。她心灵受到震撼，猛地拉开门栓，推开柴门，冲了出来，跪倒在大师身前……

彭小玉终于重返人间。为了让彭小玉彻底摆脱阴影，展示才华，弘一大师亲笔给自己当年留学日本的良师旧友写推荐信，介绍小玉去日本留学。彭小玉到了东京后，经过刻苦努力，事业有成，并在日本成家，不久还把自己的家人全部接到日本定居。

1942年农历九月初四，弘一大师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彭小玉女士专程赶回国送葬，然后回到庐山，出资修葺了弘一大师当年挂单的大林寺，并在庐山五老峰为弘一大师立了一块诗碑。1974年7月，彭小玉女士在日本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