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青年的草根戏剧

2005年，民众戏剧作为“舶来品”进入中国，木棉剧团成为内地首个实践“一人一故事剧场”的戏剧小组。随后的一两年之内，北京糖葫芦剧社、上海星期六剧场、昆明戏剧小组陆续成立，一股强大的草根剧场力量随之而起。3年内，木棉剧团陆续为智障人士、麻风病人、白血病儿童、劳工群体、义工团体和学生进行戏剧服务。

2008年7月4日。中山大学学生活动中心音乐排练室。广州夏日的傍晚，天色沉静下来，楼下篮球场的欢呼声透过窗外树冠隐隐传来。彭微风、小莹子、大头的影子穿梭在这个偌大房间的钢琴、定音鼓和谱架之间，他们一手握着甜筒一手把凳子们抱进杂物间，腾出的大空地让小莹子拖洗得干干净净，他们要让观众自自在在用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看表演。加上就地取用的背景板、6把椅子、一堆各色绸缎布条、几件简易小乐器，当晚表演的所有硬件在30分钟内准备妥当。这是芳芳又一次帮忙申请的免费场地，她是中大话剧社的成员，也是木棉剧团的老友。7点整，当晚参加表演的8位团员到齐，他们开始围成大圈做拉伸筋骨的暖身游戏，一个紫色波波球在众人手掌间划出一圈圈安稳淡定的弧线。最后，大家头靠头、脚冲四面八方躺下，组成一朵怒放的波斯菊形状开始聊天。别误会，这不是一场有剧情有形式感的彩排，那些安静的谈话也不是台词。这只是他们在为接收即将到来的普通人故事，做好个人体验准备。8点，演出开始。

好聚好散演出现场

好聚好散，是当晚木棉剧团“一人一故事”演出的主题。这是为微风和老虎两位夫妻团员举行的告别演出。团员们即兴演出了3位观众讲述的离别故事。在一个名叫“木棉花开”的行动网络型NGO工作了4年之后，微风即将回到昆明，继续专职做NGO。“没有微风就没有木棉剧团”，大头认真地说，“木棉剧团是木棉花开催生的一个独立开来的志愿者小组”。2004年冬天，彭微风作为木棉花开的代表前往北京，参加知名环保NGO自然之友的一个工作坊，她对其中用戏剧形式讨论社会问题的“论坛剧场”产生了极大兴趣，于是与当时认识的香港戏剧工作者Apple（陈美萍）决定一起把这种戏剧引来广州。2005年3月，Apple将香港专做“一人一故事剧场”的聆动空间剧团请来广州，观看者反映热烈；6、7月，木棉花开启动民众戏剧项目的第一批基础戏剧工作坊。最后一晚，工作坊中的15名参与者前往广州工友服务部进行论坛剧场演出，他们演一个工人在受到工厂种种不公对待后激愤烧厂的故事，之后让工人们自己代替主角把认为妥当的处理方法给演出来。大头和小莹子回忆起当时的气氛仍然很激动：“那一次大家的状态只能用亢奋来形容。其实演出来的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我们尝试用戏剧的形式为工友们的真实生活来一次排练，让他们有一些思考的空间，这才是最重要的。”工友们热情的反响，促成了木棉剧团的成立。参加这两次工作坊的成员，成了如今剧团的核心成员。

那时候作为志愿者参加工作坊的小莹子还在一家物流公司，一年后，她决定辞掉工作去木棉花开。剧团不乏像她一样的专职NGO工作者，更凝聚了一批来自各行各业的城市年轻人，老师、媒体编辑记者、审计员、保险经理、旅游公司职员、大学生等身份在木棉剧团共同转化成“民众戏剧演员”，团员们丰富的年龄层次和迥异的思维方式在戏剧表演中产生了碰撞中的能量。3年来，借助木棉花开丰富的NGO网络和它在中国内地率先举办两届民众戏剧节吸引的众多戏剧爱好者，剧团团员数量一直保持在至少10名。成员们笑称剧团抱着“不闭关自守，要四处点火”的念头，没有停止过吸纳志同道合、感觉对路的年轻人。

不论观众的故事多么平凡,用心聆听是每个“一人一故事”的重要环节。

木棉剧团选择“一人一故事”作为主要演出形式，一是因为它特别容易入门，二是它的即兴反馈特质方便与不同群体灵活地沟通。没有导演，没有剧本，一个引领员，几名演员，一个乐师，是“一人一故事”的基本表演组合。围绕为不同群体提前确定好的主题，引领者邀请群体中的某一位讲述自己真实的经验或故事，演员们倾听之后冷静几秒钟，按具体情况即兴决定用不同的形式把分享者的故事、片段、经验、感受、想法呈现出来，让分享人作为局外人重新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如表达主人公同一时间内的矛盾心情会使用两个演员的“一对对”手法，所有演员动作、声音统一的“大合唱”则适用于放大某一个感情片段。“当初剧团里没有一个人学过戏剧，只有一个人在大学时写过剧本”，Lily回忆说。对于这批对戏剧有兴趣而且希望以行动介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怎样在几秒钟内转述出一个故事、怎样以一个故事绝妙地回应另一个故事成了摆在面前首要问题。尽管面对的是打破了专业与非专业界限的民众戏剧，光靠新鲜和生涩的激情会不会有一天不够用？团员们一致认为:“最重要的不是演技，而是演员的态度。”补充民众戏剧知识、尽量参加戏剧工作坊是外在手段，“一人一故事”提供的修炼，不只是停留在技术层面。

几乎每个团员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一人一故事”给自己生活带来的影响。在广州基督教青年会工作的酸菜发现原来自己是可以演戏的、可以即兴创作音乐、即兴跳舞、可以画画，很多原来自己不知道的潜能被挖掘了出来，现在，他的博客上除了NGO和义工信息，就像一个容纳了戏剧、舞蹈、音乐和美术的兴趣联盟部落。

今年新婚的大头和Lily则觉得两人的心态都变得更加开放了。“我以前比较自闭也很自我，很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一人一故事需要你非常认真仔细地听别人讲故事，瞬间找到那些经验和细节的言外之意，找到自己与别人感情共通的地方，这个过程让我渐渐开始尝试理解别人和自己”。太阳在天蝎座，月亮在水瓶座的Lily觉得自己比以前平和、放松了许多。在灯塔计划和美新路公益基金等组织担任过志愿者的大头则觉得自己对“尊重”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做过志愿者的人，在态度上一般都会比较尊重他人。现在看来，那种尊重只是因为我需要尊重你，而聆听只是一个想像的过程，我觉得自己在聆听，其实是在用自己的观点筛选别人的话。当你坐在一人一故事演员的位置上时，他人想法与自己想法的斗争会发生得特别强烈。” 2007年8月在广州大塘社区为智障儿童及其父母做的演出令他记忆深刻。他邀请一位智障少女上台，大声地和听力不好的她交流，少女开始讲她每天同样的故事: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饭、上班、吃午饭、午睡、回家、到公园散步、吃晚饭、看电视、睡觉。团员们听完后有些茫然，随后决定用“大合唱”的方法将她的行为和心情作放大呈现。“这里像！”“那里不像！”少女在一旁很开心。“她能走上前来讲故事已经非常难得，怎么去体会到不同人的情感就是我们平时要积累的能力了。‘一人一故事’大概要经过令狐冲练独孤九剑的过程：自我——放弃自我——探讨真的自我。过去太年轻，只沉浸于真诚的态度之中。慢慢地，你会发现需要掏空自己，将自己的水倒出来，开放感受系统，到真正可以重视别人的每一句话时，那是一种很棒 的状态。”清空自己，才能承载世界。

木棉剧团的演员在为有智障的阿敏表演她一天的生活故事，在一旁观看的她则被自己的故事逗乐了。

先站稳自己，再伸手拉别人。现阶段的木棉剧团不想过多强调“社会服务”带来的道德优越感。剧团一直处于轻松的组织状态，除了一些机构邀请的演出，每一位团员觉得有合适的对象或表演机会便在邮件组里发起，其他成员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和兴趣报名，凑够6个人，便开始分工、准备场地、发演出预告。目前，每日面对不同工作和日常琐事的团员们不认为固定时间表演或者任务性的摊派分工有利于剧团的长远发展。用越来越“空瓶子”的自己去联结每一个普通人的故事，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而如何将这些外来的民众戏剧形式与本土社群顺利融合、如何介入有意义的社会议题讨论而避免作流于表层的表演，是木棉剧团的下一步的摸索方向。

延伸阅读

论坛剧场：“论坛剧场”(Forum Theatre) 是由巴西剧场大师Augusto Boal所创。Boal视剧场为一种共通语言，可以被任何人使用，而不论是否具有“艺术天分”。在“论坛剧场”中，观众是剧场的主体，观众将他/她们的权力委任戏剧中的角色人物(演员)去演绎个人及集体的故事，在观赏的过程中作思考，他们可以取代角色、改变戏剧中的行为并将剧情引导到他/她认为最适当的方向上、尝试找出各种可能性。

一人一故事剧场：“一人一故事剧场”(Playback Theatre)自1975年由美国的Jonathan Fox 所创立，是一种即兴演出的剧场活动，观众分享自己的真实故事，演员则运用形体动作、音乐等形式即时演绎。“一人一故事剧场”首先肯定了每一个说故事者表达的权力，其次把观众的故事提升为艺术创作的素材，它相信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可贵的、可被聆听的、被尊重的。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群体的一部分。故事重演能帮助观众重拾宝贵的、失落的回忆，印证个人的存在与身份价值。“一人一故事剧场”不单是一种表演艺术，更是一种服务社群的媒介，发现自己活在当下的内心世界以及与社群之间产生的联系。

木棉剧团

木棉剧团是2005年7月由一群非艺术专业的群众自发成立的通过戏剧形式参与社会公益的团体。对团员们来说，演出不只是自娱自乐，也是参与社会公益活动的一种形式。通过一人一故事、论坛剧场等即兴戏剧的形式，为观众建构安全的、能尽情自我表达的空间，在享受艺术的快乐的同时，也有机会对自我进行回顾与省思。 另一方面，木棉剧团为不同有需要的团体举办戏剧工作坊，在推广这种具有服务性的戏剧形式的同时，也让大家在参与工作坊过程中得到快乐与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