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只恒河猴的生死日记
“动物福利(Animal Welfare)”一词,不论在西方发达国家还是在很多发展中国家,成为大众话题已有多年。近几十年来,由于生命伦理学与环境伦理学的发展,对非人类动物地位的哲学的、宗教的和文化的思考,使得人们重新反思,人类应当怎样对待动物?尽管现在仍然有少数人认为,动物是没有思想能力、缺乏感觉的生物性“自动机器”,但其实在达尔文时代,人们就已经意识到,动物不仅同人一样具有各种感觉能力,而且也有丰富的情绪和才能,例如情爱和爱心、记忆、专注和好奇、模仿以及推理等,有的甚至十分发达。动物是有丰富感觉的生命实体;人类同其他形式的生命特别是动物共享着这个星球,在一个相互依赖的生态系统里共存!非人类动物理应得到我们人类的关心和尊重,平等考虑它们的利益。毋庸讳言,人类与动物存在着明显的利益冲突,而且不可避免地还要在许多方面使用动物,但是至少我们没有理由残酷地虐待它们。
——编者
一、2003年10月13日 阴天 第一次见到灵长类实验动物
趁着夜色,一批特殊的“乘客”搭载西南航空公司的航班降落武汉天河机场。它们是18只经过精心挑选的恒河猴,因隔离需要,每只猴子被装在单独的铁笼里,怕途中接触其它污染,飞机一落地,孙理华就立刻派专车把它们接到实验中心。
一次SARS疫苗猴子实验已在这里秘密启动了,它的全称为“人用SARS病毒灭活疫苗恒河猴实验”。
鲜巧阳也属猴,是武汉大学动物实验中心最年轻的实验员。在SARS疫苗实验中,他负责和猴子们“亲密接触”,感情也最深——喂食、打扫卫生、抽取血样、攻毒、以及最后亲手将它们处死。
这18只恒河猴都是第一次来武汉,它们没像旅游团一样大张旗鼓,却受到贵宾级礼遇。实验人员很快给这些客人做好了“入住登记”手续:12只公猴,6只母猴,年龄1至2岁。体重最大的7.5公斤,最轻的4.7公斤。每只猴子都有一个编号。工作人员把铁笼子的口和负压柜铁栅栏的口对上,铁门一抽,猴子跳进了新家。怕它们不能适应环境,实验中心还把养了几十年猴子的“老猴王”给请了过来,负责照料。
实验前的猴子享受了最好的待遇:房间很宽敞,房间外是两层有机玻璃窗,有专用的饮水瓶;猴子大小便后,负压柜底层的塑料袋会自动打包,并很快有人拿走。一日三餐更是丰盛:牛奶、鸡蛋、窝头、苹果、桔子、香蕉,不但量够,而且搭配得很好。
试验人员以前从没见过灵长类实验动物,双方都感到无比好奇。鲜巧阳发现猴子也有不同的性格,文静点的比较怕人,躲在笼子里面,给它喂吃的东西时还“装矜持”,等一回头,放在外面的香蕉就没了;还有开朗型的,人过去也不怕,迎过来接食物;也有暴躁的猴子,喜欢乱叫乱跳。猴子高兴的时候喜欢荡秋千,表演一开始,总能吸引观众的目光。
一开始的工作比较简单,鲜巧阳每天给猴子送水、送食物、收集粪便、测试体温。他也不知道猴子认识了自己没有,反正大家穿的都一样。
以前,鲜巧阳家养过一只大狗,很是喜欢。可后来大狗跑丢了,再也没回来,伤心之余,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养狗了。
“这是一场科学实验,猴子是实验动物,它们最后都要被处死。为人类的健康事业作出牺牲。”实验开始的时候,鲜巧阳提醒自己,不要喜欢上这群猴子。否则到时候有了感情,看它们处死的时候就会很难过。
在北京的SARS病毒运到前,18只恒河猴非常健康。
二、2003年11月5日 多云 让猴子感染SARS
距SARS疫苗实验结束倒数第15天。
这一天,鲜巧阳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SARS病毒,这就是半年前让中国人谈之色变的东西,黄黄的,装在一支支针管里,但看起来很可怕。鲜巧阳的工作就是将它们注射到猴子身上,让它们感染病毒,以观测先前注射的疫苗是否有效。
按下了负压柜电动挡板按钮,猴子被慢慢挤到了靠近窗口的地方,无法挣扎。在实验室呆了二十几天的猴子,已经对这个动作产生了警惕,它们越来越抗拒打针。有的用手臂顶着前面的玻璃,有的用手脚撑着侧面的墙壁,睁大眼睛盯着前方。
实验人员把手伸进负压柜外层有机玻璃的操作孔,打开内层窗户,给猴子打了麻醉针。
一分钟后,它们便“醉”了似的扑通一声倒了下去。鲜巧阳从铝合金盒子里十分小心地取出一枚注射器,找准猴子颈部的气管打了进去。他承认自己的手都开始抖了,如果一不小心穿破了手套,感染病毒的,就不止是猴子了。
下午5点,鲜巧阳最后一个从实验室里出来。他拽着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疲倦地告诉大家:14只猴子攻毒全部完毕(另有4只选为对照,不注射病毒)。此时,实验人员连中饭都没顾上吃。两层口罩已经把头皮勒得发麻,恨不得把头皮抓掉,长时间低压环境内工作让人胸口发闷,食欲全无。
猴子累了,人也累了。不能回家,只能打电话,实验人员和猴子都被隔离在实验区。
还记得第一天给猴子抽血的时候,鲜巧阳也是连着工作了4小时,回到寝室一躺下,满脑子都是猴子的后腿静脉。
第二天,猴子像没发生过什么似的继续着它们的生活,大部分的食欲还好得很。
三、2003年11月18日 晴 母“毒猴”的求生意外
距SARS疫苗实验结束倒数第二天。
按计划,第一批恒河猴已经被解剖掉了,鲜巧阳所负责的实验室里还剩下一半猴子,屋子里一下子清静了很多。他照例每天进去观察数据,不过为了解剖,给猴子的喂食就少了很多。
最后这几天,鲜巧阳开始准备给实验猴子送行的东西——消毒水、解剖器械、麻醉针。他才意识到这群小生灵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真的要来了。有人偶尔说起给猴子建“慰灵碑”的事,鲜巧阳觉得很好。
明显的,实验人员发现剩下的一只母“毒猴”越来越没精神了。
说起来,这只猴子算最可怜的一个,它体重最轻最瘦小,有点害怕人,却被随机抽选为17号“毒猴”,与18号组成了阳性对照组,即只注射SARS病毒,不注射疫苗,所以它的发病也是最厉害的。
由于实验的时间短,两只猴子并没有出现并发症,只是到了后期,它们开始精神萎靡,17号母猴经常坐在门口不动,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它还一直发烧,尽管体温升高幅度不大,但最高达到了39.5度。它看上去总是很热的样子,经常把前肢和后肢都伸出铁栅栏,贴在有机玻璃上,可能这样凉快点。
“打个比喻,就像我们得了重感冒一样。”鲜巧阳说。
这只有气无力的猴子,在临死前一天晚上,竟然萌发了“逃跑”的念头。11月18日下午4点,在中央监控室的监视屏上,出现了让值班人员惊讶的一幕:17号猴竟然四肢并用,后肢用力蹬着窗口外层的有机玻璃,顶开了固定内层窗口的卡子,然后前肢一扒,打开了窗口。这只SARS猴还“发现”了电动挡板的秘密,它从铁栅栏里伸出前肢,绕过窗口,拽断了电动挡板的电线。
实验项目负责人孙理华迅速赶到现场,组织人员平息了这场风波。他们奇怪,怎么几天前还病恹恹的17号,一下子又活起来,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逃跑”。有人猜测,也许是母猴发现周围的同伴都消失,而感到不安了。按孙理华的解释说,任何生物都是有自己的语言,猴子更是聪明,晚上你会听到它们在叫,那是它们在说话呢。
四、2003年11月19日 晴 两只红苹果为猴子送行
这天是SARS疫苗实验的最后一天。
鲜巧阳依然穿着那件厚重的制服,和同事一起抬着个笨重的大铁箱往焚烧炉方向移动。那里面装的是最后一批解剖的恒河猴遗体,几个小时前都还活蹦乱跳的,经过“安乐死”的处置和解剖后,已经七零八落。
刚刚完成的猴子肺部切片显示,没有注射SARS病毒疫苗的感染相对严重,而注射了疫苗的,情况则有所改观。这表明此次为期近40天的疫苗实验大功告成,大家终于可以洗澡回家了。但那天的实验室,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铁箱子很高,严实地密封着,移动起来左右摇晃。鲜巧阳却坚持扶着铁箱上的两只红苹果,一直送到焚化炉里,和猴子遗体一起丢了进去。“因为猴子最爱吃苹果,一天吃的比我一个月的都多,我们想找一个方式,送它们一程。”面罩掩盖下,看不清鲜巧阳的表情,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熊熊烈火。38天里,所有的实验人员被隔离在实验小楼里,和这18只恒河猴朝夕相处,产生了怜悯之情。
“我当时只是想,要是不做这个实验就好了。”鲜巧阳低着头说,“不过这个念头只是瞬间划过脑海,又很快地消失了,我还要继续工作。”
如果猴子没有参加SARS疫苗实验,说不定鲜巧阳就能把它们给放了。他小时候就做过“营救动物”的事情。当时一群小孩在池塘边拿青蛙撒欢,抓起来使劲往地上摔,看它们抽搐。只有鲜巧阳立刻捡起被摔过的青蛙,丢进水里,让它们赶紧活过来。
几个小时前,鲜巧阳奉命去给这批猴子安乐死,他倒吸一口气,启动挡板将笼子里的猴子往前推,将针头伸了进去。对面的猴子活蹦乱跳,好像已经认出他,以为鲜巧阳又要来送苹果了,竟然主动把手伸过来靠近他。
静脉、腹腔都可以扎,这是整个实验中最简单的注射了,但鲜巧阳僵住了。
短短几秒钟后,他将针头扎下。
安乐死也就是深度麻醉,麻痹中枢神经。猴子很快乖乖睡着了,闭着大眼睛,看上去像熟睡的婴儿一样。鲜巧阳将它们从笼子里抱出,默默地给它们消毒洗澡,装进黑色袋子,传进了解剖室。
鲜巧阳没有再过去看。一个女实验员说从来没见过解剖猴子,想见识一下,结果她流着眼泪出来了。那一天成了谁都不愿意再回忆的日子。
SARS猴的“慰灵碑”:目送实验动物临终一刻
温顺的兔子被人为地打洞疗伤,忠诚的猎犬被灌下新近研发的苦药,还有千万只小白鼠吱吱尖叫,等待着冰冷的手术刀……它们自愿或不自愿地成为人类医学事业的牺牲者——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实验动物”。
“实验动物”在实验室里的种种遭遇让人动容。比如,给动物进行药物毒理研究,动物会严重腹痛、全身疼痛、呼吸困难、痉挛、颤抖、腹泻等等。甚至有人说,将小白鼠关在狭小的笼子里,它们还会得精神病。
“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古代名医孙思邈从儒家思想出发,反对用动物入药,反对用动物救人。但在天平的另一端,人类又清楚地知道,实验对于医疗科学多么有必要——如果没有“实验动物”,杀死过一千万人的流感病毒,就不会被实验出来的疫苗攻克;没有它们,艾滋病药物只能拿到人身上去直接实验;没有它们,SARS疫苗的研制实验将会被无限拖延,等待我们的,将可能是另一次焦虑。
人类不得不继续动物实验。当《可可西里》的上映触及人们对野生藏羚羊的恻隐之心,为“人类健康而献身的实验动物”却仍在等候关爱。
最近,武汉大学动物实验中心做了件高调的事情,他们花费10万元钱专门到神农架寻找一块天然花岗岩,建成“慰灵碑”来纪念实验动物们。该中心负责人孙理华教授称,“实验动物的福利”应该并且迟早要受到人类重视。
“慰灵碑”在国外的动物实验室已成惯例,但武汉大学这一举动在全国尚属少见。这块号称全国最大规模的石碑高3米、宽2.6米,重16吨,采用神农架的花岗岩制成。正面刻有“慰灵碑”金色大字,写着“献给为人类健康而献身的实验动物”。背面碑文中说明了此碑出处,并刻有“特别是为抗SARS疫苗和药物研究献身的38只恒河猴”等字样。去年11月和今年3月,先后有18只和20只恒河猴进入实验动物中心,接受抗非典疫苗和药物实验,在实验结束后为了保证病毒不外泄,它们全部被“安乐死”。
恒河猴属于灵长类动物,若不是为了SARS疫苗研究,国家不会特批恒河猴进入实验室。如果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恒河猴,会发现它是多么聪明:猴子的眼睛很大,闪亮地眨巴着,专注地望着你,或喜或悲一目了然。它能模仿人的动作,甚至在SARS病毒疫苗研制期间,一只母猴子偷偷打开了机关重重的笼锁。
“如果实验动物不得不为人类的健康实验牺牲,那么人类更应该尽最大努力关爱它们。这样,我们才能更心安理得地继续试验。”孙理华教授向记者讲述了他刚刚提出的“实验室动物福利”守则,包括给予它们舒适的居住环境,营养的配餐,通过打麻药尽量减少动物疼痛,以及处死的方式。
人类是强者,动物是弱者。在目前的科学条件下,取消动物实验还是不可能的奢望。但是,当强者开始主动关怀弱者,当人类开始对实验动物施以人道主义关怀时,强者便更显强大。
“今来作碑慰藉首批为抗SARS病毒疫苗、药物献身的38只恒河猴和一切为人类健康而牺牲的实验动物,以示人类永恒的爱心和对生命的无限珍惜。” ——“慰灵碑”题记。
据悉,我国即将把动物福利纳入立法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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