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记
五步蛇“螫人立死,百无一活”,而对于那些为了生计铤而走险的捕蛇者来说,“五步蛇盘在哪里,哪里就盘着一堆金子”。这种危险的行当甚至衍生出一条贸易链,但多年的非法捕猎,已令捕蛇者们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下午5点,夕阳收回了投射在贵州省武陵山地区群山上的最后一缕光线。我跟着老唐在山里转了一下午,没有任何收获。为了赶在天黑前下山,我拖着酸胀的双腿快步走在老唐身后。天暗下来了,周围的山林显得有些压抑,只有零星的萤火虫在丛林暗处发出微弱的光,螽斯也似乎忍受不了闷热的天气发出诅咒般的鸣叫。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令我紧紧跟着老唐,并时刻提醒自己避开山路旁的杂草。
这一天是2008年6月24日。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数百米外,一场悲剧正悄然而至。就在我们下山的时候,江口县气象局的四名工作人员正在附近的麓一沟检查野外气象自动观测站的仪器。突然,草丛里窜出一条五步蛇,咬住了气象局的副局长的右脚脚后跟的动脉血管。他们不懂怎么用药,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死了。
第二天我去找老唐时才得知此事。他坐在床上转述经过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对死者的惋惜,还略有些逃过一劫的侥幸。他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时不时地用左手习惯性地摩挲他幼时被雷管炸断的右臂。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坐在角落里一个破旧的凳子上沉默无语,因为实在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回应他,只感到后怕。
五步蛇在中国主要分布在东经104°以东、北纬25°到31°之间的区域,其中贵州、湖南、重庆三省市边界的武陵山地区是五步蛇的一个集中分布区。每到七八月份,五步蛇进入频繁活动期,武陵山腹地的江口县红十字医院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收治15到20个被蛇咬伤的病人。
五步蛇,学名尖吻蝮,蝰科,毒性强,性情凶猛。民间有传说:人被五步蛇咬伤,五步之内必死无疑。其实五步蛇咬人并非五步即死,但被其咬伤后伤口剧痛无比,如果毒性发作快,被咬的人两小时内即会死亡。唐人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提到五步蛇时称其“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其厉害可见一斑。而据宋人编写的《太平广记》记载,五步蛇“乌而反鼻,蟠于草中。其牙倒勾,去人数步,直来,疾如激箭。螫人立死,中手即断手,中足即断足,不然则全身肿烂,百无一活”。这就是一天前距我不足一公里处令江口气象局副局长毙命的凶手。
五步蛇有长而大的管牙,注入人身体的毒液是一种十分复杂的血液循环毒素,含有十几种能造成身体组织出血、水肿、坏死的酶和多肽,这些物质还对心脏、骨骼肌和周围神经产生极大的破坏作用。被咬伤的人首先会出现肢体肿胀的症状,然后是大面积组织坏死,如仍未得到有效救治,将在几个小时后死于脏器衰竭。
五步蛇就在附近出没,当地人却并未谈蛇色变,反而对蛇有种特殊情结。“岭南人喜啖蛇”,自古即有记载。除了“免口腹之患”外,宠物市场对毒蛇的需求也日渐增加,随之衍生出一条毒蛇贸易链。为此铤而走险的人不在少数,老唐就是其中一位。“这是赚钱的好机会,我可不愿放过一条五步蛇。”老唐曾兴奋地告诉我。
老唐是地道的当地农民,本分、善良却有些固执。他虽然上了年纪,但步伐依然矫健,在林子里穿行得飞快。三年前,为了拍摄原生环境里的五步蛇,我找到了老唐。他是当地有名的捕蛇高手,仅凭一只手就能对付凶猛的五步蛇。和他一起寻蛇的经历中,我直观地体验到单手抓蛇的危险程度。只要些微的闪失,就可能要了老唐的命。但他似乎总是很幸运,从没被五步蛇的毒牙碰到过。
可是,并非所有的捕蛇者都那么幸运。一次,我与老唐一无所获地从山里出来,在盘溪村的便民小卖部遇到了一位老人。他坐在对面木屋的门槛上,沉默地望着天,眼神忧郁。我注意到他残缺变形的右手,“也许与捕蛇有关”,我心想,便凑上去攀谈。老人讲起九年前那次险些致命的经历:他在抓一条五步蛇时,捏住蛇颈的位置太过靠上,而且可能是因为紧张而用力过猛,拇指居然捅穿了五步蛇的下颚扎到了它的毒牙上。那个瞬间,恐惧让他近乎绝望。他想过砍掉右手保命,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这么做。村民将他背下了山,敷上当地的草药。四个月后,草药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毒液中的降解酶化掉了整个拇指,手掌的其他部分也因为肌肉与神经遭到严重破坏而萎缩变形,创伤处七个月后才愈合。此后,他完全丧失了劳作的能力,只能依靠儿子在外打工贴补生活。
尽管如此,仍然有很多人在山林阴湿的环境中碰运气。他们在山里不仅抓五步蛇,还会把他们认为有价值的物种统统带回来,比如棘胸蛙、乌梢蛇、竹叶青等,还有灵芝等各种植物,冬天还会下夹子捕猎果子狸或鼬獾,还经常随手杀死一些他们认为没价值的物种。
多年的非法采集和偷猎已经使当地的一些特有物种的数量急剧下降,严重影响了生态系统的平衡:某一物种数量的骤减,会导致森林食物链出现断裂, 从而使整个生态系统受到严重影响。随着捕蛇人群的增加,蛇的数量逐年减少,啮齿动物因此大量繁殖,森林和农田的鼠害和虫害越来越猖獗。当地的农作物、山上的野生竹林经常受到鼠害骚扰,而野生竹林在整个生态系统中起着保持水土和调节气候的重要作用。生态系统是一个彼此相通、互相连结、不可分割的自然整体,其中一环被断裂,整个系统都将受影响。
“现在蛇全给捕光了。”每当老唐两手空空地回来时,总喜欢絮叨上这么一句。在我与他寻蛇的三年时间里,一无所获是家常便饭。在野外抓到五步蛇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在能捕到蛇的机会就更少了。老唐平均每年只能抓到四五条五步蛇。而在他年轻的时候,情况则完全不同。“那时候山里的动物很多,进山就可以抓到五步蛇,容易得很。”回忆起过去,他感叹道,“不过那时候这东西没什么人要,卖得也不贵,所以我们不去冒险。现在不同了,要价高,有多少卖多少。”
老唐这样的捕蛇者都生活在森林周边,他们大多生活穷苦,首要的渴望是物质的充实,难免无法认同动物保护的重要性,更不易理解生态环境对于他们自身生存状况的重要性。蛇数量的减少,在他们看来仅仅意味着捕到蛇的几率小了,赚到的钱少了。
每次在野外看到五步蛇,老唐都无法抗拒那种兴奋与急切,“就好像看见了一堆金子盘在那里”,一切危险都抛诸脑后。一条1.5公斤左右的五步蛇换来的钱,等同于老唐家四个月卖鸭蛋的收入。当地有不少从事蛇类贸易的野生动物贩子,专门收购从附近山里抓来的蛇和其他各种山货。贩子们通常在赶集的时候到各村去收购。五步蛇的收购价已经达到每公斤320元。
老唐喜欢把自己抓的蛇送到镇上一个固定的收购点。收购点的主人姓胡,住的地方很隐蔽,而收购站就在他家里。看在老唐的面子上,胡老板才让我这个挎着相机的陌生人进了门。专门存放毒蛇的库房里,堆满了缠着黄色胶带随时准备发货的泡沫箱,扔在地上的透明编织袋里盘卧着大大小小的五步蛇,有的还隔着袋子把身体缩成S形,试图通过迅猛的弹出完成最后的攻击。它们的努力是徒劳的,有的甚至因为毒牙倒钩在袋子上不得不张着嘴挂在那里。旁边有两间屋子专门养蛇。屋里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气味。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板,木板的缝隙中盘卧着一条条从山上抓来的王锦蛇(个头大,食客需求大,且非毒蛇,易饲养),足有数百条。这些蛇要养到冬天再卖,因为冬天没蛇可抓,又是吃蛇旺季,所以价格会抬高许多,这满屋子蛇可以多收入两万多元。
胡老板的生意一直很忙,不时有人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上门送货。胡老板在接待他们的同时,还要应付不断打来的电话。他每接过一条蛇,都先用木插将蛇头固定好,然后用脚踩住蛇头,用手将蛇的身子从头到尾捋上一遍,仔细检查蛇腹内有没有藏匿重物。确认没问题后才把蛇扔到秤上,称重,算钱,填写账本,掏钱付账。除了蛇,其他山货胡老板也收,比如猪獾、果子狸等。冰柜里已经堆置了各类形形色色的动物尸体。每次我问他时,他总是告诉我它们好不好吃或者好不好卖。
在胡老板每天都要打包装箱的地方,墙上用马克笔记满了电话号码,而号码后面出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广州”。每次收购到一定数量的蛇后,胡老板就会打包给广州地区的市场发货,运输工具大多是长途货车,路上一般要走两到三天。据说胡老板在各大汽车站都有熟人,发货单上填的是海鲜或肉类。
在广州,野生动物贸易随着上世纪90年代市场化的不断扩大而逐渐形成规模。广州郊区已形成一个面积巨大的野生动物综合市场,摊位前随处可见断了腿的果子狸,挤在一起哭嚎的豹猫,困在笼子里动弹不得的野猪……笼子外面,是一个个刚刚死去的动物尸体,景象惨不忍睹。全国各地乃至东南亚的野生动物都被集中到这里等待出售。这些野生动物常常供不应求,各位摊主总是处在忙碌之中。
2003年的“非典”出现让人开始反思这种饮食习惯。“非典到底是不是广东人吃出来的”成为许多人谈论的话题,广州蛇类市场也因非典的缘故被禁止开放,白天,市场内空空如也。“非典”过后不久,我曾经到广州专门去看那里的蛇类市场。黎明前的市场完全没有萧条的迹象。凌晨3点,几辆重型货车停在市场门口,四五个湖南人正从车上卸货,五步蛇、眼镜王蛇、滑鼠蛇等数十种蛇应有尽有。买家不仅有餐馆的采购员,还有地方动物园的业务员,也有不少在宠物市场开专卖店的老板。他们中有的在固定的摊位上订货,有的在各摊位间转来转去寻找濒危蛇种。因为必须要在天亮前结束,市场里所有的人都在匆忙地进行交易。随着天色渐亮,市场上开始有人打扫卫生,清除地上的血迹和污垢,摊主和买家则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市场又恢复了平静。
林业部门对广州动物贸易的治理还在继续,但严格的监控却让这些非法商品的价格不断提升,捕猎行径因而更加疯狂,而森林特有的公共性与隐蔽性共存的特性,往往给非法采集和盗猎提供了温床。
随着饲养另类宠物成为时髦,近几年的市场上又出现了专门收购濒危珍稀蛇类和蜥蜴类的生意人,“行业”已经初具规模。绿瘦蛇、白头蝰、睑虎等几种体型相对娇小的珍稀动物在宠物店里被分放在一个个小木格中,等待着玩家选购。它们通常价格不菲。
只要有市场需求,就会刺激冒险者。人类的疯狂捕杀使五步蛇无法扮演它在森林生态系统中的重要角色,反而变成人类满足欲望时所要面对的危险。一边是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生物物种的数量锐减,另一边是市场需求不断增长刺激下的高额利润。在这个危险的行当衍生出的贸易链中,捕蛇者也好,收购者也好,扮演的都不过是某种盲目的破坏者角色,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必将走向穷途末路。只要欲望还在,屠刀又怎肯放下?
老唐从他家那张破旧的床上下来,从床底拖出一双胶皮雨靴穿上,像往常那样把跟了他多年的砍刀系在腰上后,对我说:“昨天麓一沟咬死人的那条蛇应该还没跑远,可能就躲在周围的草丛里,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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