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佛教导航>> 五明研究>> 五福文摘>> 人文杂话>>正文内容

於兴中先生

       

发布时间:2010年04月24日
来源:追远堂_新浪博客 2008-02-10   作者:萧瀚
人关注  打印  转发  投稿

我一直认为,认识於兴中先生是我的福分,也就经常想起他。这些年来,与远在香港的先生,最多也就一年一聚,不过聊堪欣慰:只要他来京,大抵都能见到。

於先生在课堂上的光景,我是有些印象的,容不得我记不住。

我的老师於兴中先生 图片来源:http://baike.baidu.com/pic/40/11545937005833004.jpg

1998年,於先生在北大法学院开设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讲座,是关于法律推理的。

印象中的於先生,上课时候一般穿着深蓝色的毛料西服,和天蓝色横条白底亚麻布的衬衫,不打领带,很娴雅,似乎很随意,但不失严肃。这是一种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是不露痕迹的讲究。我很喜欢先生的这种职业行为方式,自然但不失庄重。於先生的课基本上是讨论课,在法学楼的模拟法庭,时间是晚上,大约两个小时。有十几个学生,基本上是法学院的研究生。作为访学教授,於先生对我们的要求都是软要求,说实在话,我有时准备得并不充分,只是喜欢他特殊的课堂氛围——舒适而发人思考,紧张却优雅,无处不弥漫着教师与学生互尊互重的鱼水关系。那时候,我虽然已被录取,但还没正式进北大,他的课我基本上没漏过。

先生中等个子,给我们上课那阵子才42岁。他和我们围着那张长圆桌坐着,主导讨论的课堂过程。先生总是微笑,几乎没见过他不笑的时候,是的,他总是微笑。先生黑黑的头发是自然卷的,瘦长方脸,鼻翼两边的法令线很深,从相学角度看,显然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

先生的眼睛最容易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真诚、善意、关心,还有最重要的给人的纯澈感(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庞从容女士在《我所知道的於兴中先生》一文中也用的这个词,我想没有比这个词更准确的了,不过,我是在用了这个词之后才看到她的文章的,请恕我与庞女士感觉一致,并未抄袭,特此说明),任何人都会在他的眼神中读出尊重、平等。和他在一起,我会彻底遗忘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学养差异、地位差异。他的眼神从未暗示过他是教师,我们是学生。我从他眼神里读到的只是一个人和其他在座每个人的交流,坦诚、率真、温和、娴雅。这一切都能够在他的课堂讨论过程中展示出来,他鼓励大家发言,从不打断,从不停止微笑,从不停止颔首暗示你可以继续说下去。大家不说话的时候,他会微笑着环巡每个人,从他眼神里可以读出征询和对回应的首肯。他的手势很轻柔,恰当,从未有大幅度的动作,一般都是伸手,掌心朝上,是请的手势。同学们发言中若有停顿,他的手势依然是在桌面上鼓励性的微抬姿势。当貌似轻松,实际上对学生而言紧张多思的大部分时间过去以后,先生会谈一些自己的看法,实际上是在补充同学们未及的一些重要细节,或者纠正一些重要的框架性学术方法。但是,无论同学们的发言多么荒诞不经,从未出现过骤然中断的情形,在他的课堂上出现蛮横的打断是不可想象的。他在用自己身体力行的人格力量,激发同学们自己感悟与思考,这种教学境界是罕见的。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这样一件事——先说点别的,一会儿再回来。

今年,我在政法大学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很感慨不能给大家买点水果,因为将近120人,人太多,怕乱、怕污染环境,我之所以有此想法,就是因为想到了於先生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几乎每个学期末我都会想起这件事。

那是个夏夜,发着白色寒光的荧光灯,灯火通明,模拟法庭,当我们学生陆陆续续进去之后,惊讶地发现,每个桌位上都放着香蕉、橘子,还有其他一些零食,那一刻的心情,我无法描述,只能说是百感交集。是的,於先生当我们是朋友,甚至是他精心礼待的客人,从未当我们是他的学生。虽然我们是他学生,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先生依然是微笑着,他站在椅子边上,左手搭在椅背上,右手还是通常的那个手势,伸着手,掌心朝上,请我们入座。

先生微笑道:“这最后一堂课,我准备了点水果,大家随意。”这话很普通,似乎不带任何感情。可我知道,所有感情,在那一刻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无论于我们,还是先生。某些特定环境下,语言易成蛇足,话多了,就破坏了那种独特氛围的自性。

那一堂最后的课,其他我已经记不得,只那些淡黄带绿色的香蕉、油黄色的橘子,还有那些记忆已经模糊的其他果品,深刻脑际。这么多年来,它们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出来,也许只有一秒钟,也许更长一些时间,经常或闪过或定格。朋友们知道,不是我馋,而是这件事的本质不在香蕉瓜果。

时间——两个小时,在略带感伤——一如那俄罗斯歌曲《山楂树》,却是欢声笑语中静静地流淌,一瞬间过去了。又想起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妙解:“夏天坐在火炉旁,一分钟你都会觉得漫长;要是坐在美丽的姑娘身边,几个小时你都觉得只呆了一会儿,这就是相对论。”让人时光难再的不只是美丽的异性,一个博学而人格卓越的教师,同样会让学生产生时光如电的美好遗憾。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我们收拾完桌上的残品,当我们关了模拟法庭的灯,当我们一起走出那座法学楼的时候,我们只剩下感慨——人都是贪婪的,总希望美好的时光别走那么快。可是,快乐——本来就是快的。

在楼外的苍茫夜色中,先生一人慢慢走远,我回头看他的背影,心中再次百感交集。我知道先生此去,他的北大工作随之结束,我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先生再会,难道永远不能了吗?

……

我一直感激老天厚爱我,我与先生在此后的十年中又见过多次。

这些年来与先生的交往,差不多是一年一次,每次他来京,他的好友江山先生——也是我尊敬的老师(以后会写他的),总会电话我,说:“於老师来了,你出来吧,喝个茶。”或:“明天某某时间,一起吃饭。”有时候是半夜来邀的即时电话,那种夜半惊喜,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之一。

茶桌上的先生和课堂上的先生,略有不同。於先生、江先生,还有我,我们三人,於先生话最少,他是我遇见过的人里最善于倾听的之一。先生不愛说,却以其一贯风格,愛笑,只是不仅仅微笑了。江先生和我都是那种有怪论的人,所以先生听到觉得有趣处,便会笑得很酣畅,略低着头,手里的烟下意识地点着烟缸,笑得手一颤一颤的,那烟也随之袅袅地飘起来。实际上他吸烟只是为了陪我而已,平时他不抽烟。这时候,他像孩子得到心仪已久的玩具那样开心,他不时抬头看看我们,一边听,一边继续灿烂地笑着,眼睛笑成一条线,但从不失态。从他的笑里感受到的依然是他一如既往的纯澈心灵,还有对他人的尊重和欣赏。他只有偶尔会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他对中西各类学术、社会、政治问题的许多见解,一听就知道是潜心多年、系统思考的产物,没有大学问、大见识是说不出来的。

先生的学问,我暂时只能说是神龙不见首尾,因为他不肯出书,无从系统了解。

不妨看看先生的简单履历。於先生1982年本科毕业于兰州大学外语系, 1995获哈佛法学博士学位,1998年9月为哈佛大学高级研究员、讲师,研究方向为法律与社会理论、法律文化。2000年受聘香港中文大学教授与西北政法学院教授。从这里,也许可以揣摩出先生学养的概况——虽然我从不迷信学位。

先生不是个显山露水的人,他的博士论文在答辩时,被问了80多个问题,对哈佛学位答辩制度了解的人都知道,一篇博士论文被问的问题越多,就意味着质量越高,被问80多个问题的论文,是很罕见的。可是,先生至今未将论文出版,每次见面我问起,他总是微笑着说:

“哦,还在整理。”

老实说,连续多年的同一个答案,已经不能激发我问的兴趣了,只是遗憾不能尽快见到。我知道先生这部书可能还在增删扩缩,他对学术的敬畏是发自内心的,常说书看多了,觉得别人都说过,自己没什么好说的。然而,他一旦发言,说的就不会是别人已经说过的,他不是个轻易说话的人,更不是个轻易制造印刷品的人。

想起《世说新语》里一故事,阮籍在苏门山遇真人,真人抱膝危坐山石上,阮籍到他身边,与他大谈儒释道,真人纹丝不动,随后阮籍冲着他长啸,过了好一会儿,真人才笑道:“可以再啸。”阮籍再次长啸,意尽下山,走到半山,他听到上面发出悠扬的声音,仿佛大型乐队的演奏,“林谷传响”,阮籍蓦然回首,却是那真人在吟啸。

於先生对待学术的态度,便颇有那真人吟啸的魏晋风度。

先生对自己的学术作品要求之苛酷,与当今浮躁的中国学界恰成极端对比,几乎让人瞠目结舌。然而,他对别人却用的是另一套标准。略举一例,以资说明。
张季鸾先生是民国第一时评政论家,但他却对徐铸成说:“我们的文章早晨还有人看,下午就被人拿去包花生米了。”这当然是季鸾先生自谦,但他生前硬是不肯出版文集,身后才有胡政之先生为其整理的《季鸾文存》。然而,这句著名的“花生米”论于绝大多数时评,确是残酷的事实,我的也不例外。

2000年以来,随着我当时写的“法逸斋评案”系列法学随笔以及大量的时评写作,於先生一直很关心,每次见面都要问什么时候结集出版几本。这时,我总以“花生米”作答:“自知写得不好,没勇气出版,要是出了,是不诚实的。”说实在的,直到现在,偶尔看自己以前写的一些文章,都有满地找缝的惭愧。

但先生深不以为然,茶桌上,烟雾缭绕中,他透过几许薄雾,隔着桌子,笑眼炯炯、诚恳地直视着我——我又见到他那善意和纯澈,他说:

“萧瀚,这是不对的,你不出版是要掩饰自己的过去,甚至否定自己的过去,人的思想是在不断调整中成熟的,不肯出版才是不诚实的。”

我没法反驳他,中外许多贤人也一直在讨论成长问题,给过人许多忠告,与先生说法大同小异。可是先生自己呢?他对自己的吹毛求疵,我以为到了非理性的地步。

这种严己宽人的风范,几乎是先生的天性,无论10年前的课堂,还是后来的聚会,这种谦逊和对他人的善意、体谅,几乎是在他所有的行为细节中自然地流淌着,如高山流水,没有震耳的轰鸣,却汩汩于林泉之下,不绝于耳;如千江明月,没有耀眼的金光,却粼粼于微澜之上,不离于目。

……

先生之风,可忆者岂止这些边角。

上面这些林林总总、懒懒散散,仿如意识流的往事碎片,在这刚刚来到的戊子年里,在这正月初四——窗外昏黑、冰冷而寂寞的午夜,我又在孤灯下散漫地想起,来自先生的那种温暖,不由得不追记下来。

这位博学而低调、高贵而澹泊的——我的老师,也许他并不知道,他教给我的那些知识,我可能差不多都忘了。但是他的人格,虽陆港远隔、遥思迢递,却早已刀刻火烙在我心中,终生不灭。

2008年2月10日於追遠堂

版权声明:本文由萧瀚先生授权转载,其他媒体若要转载请与萧瀚先生本人联系。


没有相关内容

欢迎投稿:lianxiwo@fjdh.cn


            在线投稿

------------------------------ 权 益 申 明 -----------------------------
1.所有在佛教导航转载的第三方来源稿件,均符合国家相关法律/政策、各级佛教主管部门规定以及和谐社会公序良俗,除了注明其来源和原始作者外,佛教导航会高度重视和尊重其原始来源的知识产权和著作权诉求。但是,佛教导航不对其关键事实的真实性负责,读者如有疑问请自行核实。另外,佛教导航对其观点的正确性持有审慎和保留态度,同时欢迎读者对第三方来源稿件的观点正确性提出批评;
2.佛教导航欢迎广大读者踊跃投稿,佛教导航将优先发布高质量的稿件,如果有必要,在不破坏关键事实和中心思想的前提下,佛教导航将会对原始稿件做适当润色和修饰,并主动联系作者确认修改稿后,才会正式发布。如果作者希望披露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个人简单背景资料,佛教导航会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3.文章来源注明“佛教导航”的文章,为本站编辑组原创文章,其版权归佛教导航所有。欢迎非营利性电子刊物、网站转载,但须清楚注明来源“佛教导航”或作者“佛教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