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阅读和非专业阅读
两年前,我为读书刊物《书脉》题词,写下如下一段话:“读书就是阅读历史,藏书就是收藏历史,我们无法割断历史,我们应该认真读书。”这是当时我对读书的一点完全个人化的可能是肤浅的认识。两年过去了,我的看法没有改变,但需要做一些补充。
我个人的阅读经历可以支持我的看法。我自小爱读书,倒不是家学渊源、遗传因子在起作用,家父没有放过羊,也并非手不释卷。不过他不时耳提面命,要我好好读书。因此,从“小人书”(连环画)到《少年文艺》到《收获》到唐诗宋词选释和福尔摩斯探案,再到《七侠五义》、《西游记》和《欧也妮·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等等,我读的书既多且杂,囫囵吞枣。而读书兴趣、文学爱好,就在这样的“随书翻翻”中慢慢培养起来了。
自从踏上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之路后,我就从漫无边际的非专业阅读转向范围十分明确的专业阅读了。我长期埋首图书馆,经常流连旧书摊,专业阅读占据了我的绝大部分时间。各种现代文学杂志和报纸副刊,各式现代文学史著作,各类学术论文集和研究丛刊,还有更多的现代作家选集、文集和全集以及“文学大系”,乃至一般作者视为畏途的年表、年谱、目录索引等工具书,都要潜心研读,反复思考。当今名目繁多的或冗长或晦涩的西方理论著述也不能不予以关注。当然,这样的大量阅读对研究工作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也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专业阅读中,在不断的查考、比较、鉴别和分析中,我形成了自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我发掘了周作人、梁实秋、张爱玲……
然而,我越来越属于非专业的阅读了。不能说我的专业阅读出于功利的目的(不排除其中也有功利的因素),因为这是我的兴趣所在,爱好所在,也是我的企图“通过阅读历史阐释历史”的雄心所在。即便有朝一日,我离开我的工作岗位了,我的专业阅读恐怕也不会停止。尽管如此,非专业的阅读仍更使我心向往之。这样的阅读无关功利是可以肯定的,它可能会使我更从容更放松的进入书中的世界,可能更容易激发我的想像力,可能促使我从更深更广的视角审视历史,探讨历史。而且,非专业的阅读往往更有趣味,更引人入胜。手头正在翻看一部《音乐逸事》(N.莱布雷希特著,盛韵译),书中上百个关于世界各国各个不同历史时期伟大作曲家和演奏家的鲜为人知的趣闻逸事,实在精彩之极,从而使我获得了对音乐史的完全崭新的认知。这种绝妙的精神享受是专业阅读很难遇到的。虽然我也可举出相反的例子,如阅读唐先生的《晦庵书话》,阅读黄裳先生、姜德明先生的书话集,既符合专业阅读的要求,又能得到非专业阅读经常会得到的愉悦。
我决不是要否定专业阅读,恰恰相反,我相信,只要学术体制和学术规范存在,专业阅读就是必需的,也是使学术研究有可能臻于更高层次的必由之路。只不过我现在回顾自己的读书历程,对非专业阅读这样的趣味之事、性情之事产生了新的理解、新的冲动而已。不论是专业阅读还是非专业阅读,我依然主张通过阅读了解历史,反思历史。我反对阅读的浮躁心态,反对阅读的完全功利化,也许袁鹰先生的两句诗正是我今后努力的目标:“余年朝暮无他愿,补读平生未见书”!
作者简介:陈子善,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著有《文人事》、《发现的愉悦》、《说不尽的张爱玲》等著作,编有周作人、梁实秋、张爱玲等现代作家的文集和研究资料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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