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迷失于轰响
沙仑平原在《圣经》中有过动人的描写,这个地名把南到加沙、北至海法的以色列沿海地区都包含在内,土地虽多沙却依然肥沃。200年前,在这里游览的夏多布里昂愤愤地说,春天的沙仑平原本是一片开遍了郁金香、银莲花、百合和各种玫瑰的原野,现在却由于管理失当而大不如昔。奥斯曼帝国的确冷落了巴勒斯坦,可是,基督徒的欧洲就一定能管好圣地?巴勒斯坦曾在拜占庭、波斯和阿拉伯帝国的夹缝里生存了许久,到了中世纪,基督徒十字军在阿科建立过短命的小政权,那段时期对扎根圣地的犹太人而言,可并不都是甜美的记忆。
阿科土耳其旅馆,原建筑建造于贾扎尔任期内,保护得很好,1906年添上钟楼。
前往阿科,当然想看看十字军留下的东西。这座老城八年前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现在保护它的那个民族,对自己的历史有着近乎敝帚自珍的爱恋。1099年,耶路撒冷被十字军攻陷,夏多布里昂的偶像、军队统帅戈德弗鲁瓦·德·布永放火焚烧躲在会堂里的犹太人,因为他们竟敢帮着阿拉伯主子抵抗上帝派来的解放者。五年以后,同样的一幕在阿科上演。
我从火车站出来,身后仍是地中海的碧浪,眼前几条平直的马路不知通往何方,花园、公寓和别墅群错杂,又是一派平和的郊外风光,不见老城的影子,只有枝叶茂密的花园里树立着几块貌似仿制的城墙残段,指示着我前进的方向。
沟回复杂的城墙
一边打听一边前行,路基的两侧出现了硕大的考古坑,天空开始有了边界,空寂、绵长而有些残破的城楼近在眼前。米黄色的城墙两侧依然满地石砾,一副刚刚见到光明或即将不见天日的模样。我穿过一道大门,又顺着一个通往“博物馆”的指示牌、踩着满地的碎石爬上了城墙:一片开阔,砖石满带衰飒的神色,长眠于地下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生怕自己的作品在风化粉碎之前还没能引起后人的注意。
它们叫我着迷,我走过的任何一座城墙,都不如这里那么沟回复杂。因为始建者与修补者为数众多,从而集中了那么多藏匿意图的角落,而后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被点点滴滴的偶发事件零敲碎蚀。它的高低断续皆成某种形式的叙事,在娇艳的阳光之下,教我这个向来自诩为正午的最忠实拥趸的旅者也不禁感到一丝眩晕。
博物馆修在了城墙的里面,陈列的多是以色列人创业史的遗存,锅碗瓢盆,陈年的日用品,女人的衣物,孩子的玩偶,创业者们的黑白照片贴在墙上。这城墙最早是十字军造的,18世纪中期,统治加利利地区的奥马尔翻修了一下,他的继任者是绰号“埃尔-贾扎尔”(意为“屠夫”)的一位土耳其帕夏,性格残忍,却又能力超群,是个伏路把关的好手。他有幸赶上了拿破仑时代,参与到一个经典军事战例的书写之中:1799年,拿破仑打完了埃及以后就挥戈北上,想通过阿科进入叙利亚,其目的一是希望借助叙利亚异议分子的力量打击庞大的奥斯曼帝国,二是继续向东拿下耶路撒冷,敲山震虎,让殖民东印度的英国人心有忌惮。
战事初时的节节胜利让拿破仑飘飘然,他估计,夺取阿科只需两周左右。但是,他的士兵疏于管束,在雅法大肆掳掠了一通,还杀了几千名土耳其俘虏。消息传来,阿科城里同仇敌忾。贾扎尔帕夏调了大批人力来加固阿科要塞。穿过博物馆登上城墙的另一侧,就能看见当年留下的供八尊加农炮使用的炮眼和台基,城墙下还有
200年前的加农炮安静地躺在杂草遍地的城墙上,像一支跟笔台锈在了一起的钢笔,炮口对准雉堞之间的空隙。旁边的牌子上写着“哈伊姆·法伊vs.拿破仑”的字样。贾扎尔帕夏守住了城池,不过立下头功的是他的金融部长兼重要参谋长、犹太人哈伊姆·法伊,正是他出谋划策、设计并组织建造了内城,才使法军没能于次日一举而下。由于英军控制了附近作为军事补给站的几个港口,加上疫病蔓延,法军已现疲馁之态,拿破仑预感阿科拿不下来了,只得带着一份2000多人的阵亡名单撤出战场。
大清真寺与骑士团遗迹
现在的阿科老城里,穆斯林人口占了大多数,位于城中心偏北的以埃尔-贾扎尔命名的大清真寺是其最重要的活动中心之一,门票五个谢克,我去的时候,一个肥胖的老穆斯林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大院里空无一人,光景稍嫌破落,一圈拱廊环抱着院子,炎热的日子里可为穆斯林们挡挡太阳。大殿门口也有个门廊,正对着它的是个水池,供祷告者洗手净足。进了大殿就能看见正中的墙里的主壁龛,做礼拜的时候,男人站中间,女人站两旁的廊道里,人人都得面朝着它,想象着肉眼看不见的麦加圣地。
埃尔-贾扎尔兴建了清真寺后,有钱人还得源源不断地提供资金,为他尘世的荣光添彩并预祝他死后的好运。但是,阿科也正是在贾扎尔帕夏的治下,从一个破败的小渔村变成了威名赫赫的著名港口兼贸易和文化的中心。他造了带顶棚的土耳其市场,造了有名的土耳其浴室,城里的主干道也冠以他的名字。那间浴室已被改成了博物馆,我架不住门房小姐甜甜的笑容,掏了25谢克。进入厅里,向导仪的耳机里立刻传出了絮絮叨叨的语音,四周的灯光也随之暗下,眼前的影像屏幕中浮现出一名自称是浴室的最后一任管理员的土耳其人,对着坐在浴客铜雕之间的观众讲他冗长的故事——以色列的许多专题博物馆都喜欢搞这种真人影像导游。
围城战五年之后,教皇在巴黎圣母院把皇冠搁上拿破仑的脑袋,贾扎尔则在居民的一片腹诽和诅咒中去世。他和他的继任者苏莱曼帕夏把阿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过,基督徒十字军的文化,就像那些被改头换面的城墙一样,并没有在新统治者的手里完全湮灭。在阿科的第二日,我终于找到了城里最大的十字军遗迹——它就在贾扎尔清真寺的西北角,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地图上那个“Citadel”,就是12~13世纪,十字军圣约翰医院骑士团的根据地。
沿着一座木板铺成的吊桥,我走进了空荡荡的要塞庭院。庭院北边的梯形大厅里,教士们把糖水跟苦药拌在一起,盛在罐子里端给跋山涉水而来的朝圣者。东边的“柱厅”供议事用,南侧则与食堂相连,只有西厅未能得到保留,剩下一堵内带多个拱券的墙壁。一周三次以上,这些身着带着白色十字黑袍的医护工教士得在庭院里集合训练,射箭摔跤,履行他们身为圣殿骑士团一员的义务。练完之后,所有人一起去食堂用餐。
大多数关于阿科的导游图上,拱门都像宫殿一样镶着一圈一圈金光,不过那恐怕是射灯齐放的要塞夜景。白天里,面积最大的北厅养护病房,病人们整天仰望着
历史的今日
阿科于1104年被十字军占领,83年之后随着萨拉丁攻占耶路撒冷,圣地的拉丁政权把都城迁到阿科。整个12世纪,由于基督徒的优待政策,散到四面八方的犹太学者开始陆续回归,出生于西班牙的伟人、《迷途指津》的作者迈蒙尼德也从北非远道而来,以阿科作为朝圣的第一站。那是阿科历史上第一个黄金时代,它是世界的港口,同一时期的东西方思想在这里交峙,迈蒙尼德的著作成为辩论的中心。毁掉这繁荣盛世的是来自埃及的马木鲁克人,1291年十字军的政权彻底覆灭,基督徒与犹太人,这一次同成了覆巢之卵。
阿科古城向地中海伸出一个岬角,海岸比特拉维夫要陡峭得多,浪花在礁石上炸开,咸腥的水沫冲破昔日防波堤的遗骸飞散到我的脸上。沿海居住的穆斯林老太太,似乎也被泼辣的水声和风声迷了耳膜,以至于听不清——抑或不懂——我的问话。那么,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它也该在错杂轰响的记忆中迷失了吧。几千年来,巴勒斯坦的犹太人眼睁睁看着各支势力在自己的故土上争斗,现在他们终于收回了阿科,却不能像贾扎尔帕夏那样“统治”它,给它敲上自己的烙印。他们住在城外的新建筑里,看守着一份土耳其风味的文化遗产,它有自己的居民,自己的意志,一种产生于迷失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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