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读书

看着书柜里摆的一套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就想起我给母亲读这本小说时的情景，想起母亲在世时的往事。

1967年6月，母亲突发脑溢血，后来虽然抢救过来，却瘫痪在床，并且状况越来越坏，不能说话，几乎完全糊涂了。母亲是家的灵魂，母亲健在，家就是家；没有母亲，家没有生气，没有温暖，家变成冰窖。

我幼小的时候，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人死如灯灭。母亲是给家带来温暖和光明的灯，母亲的灯油耗尽了，灯灭了，家也永远失去了母亲在世时的欢乐。小的时候，尽管家里不富裕，吃着窝头咸菜，穿着补了又补的衣服，但母亲用她的爱温暖着我们。

听母亲讲故事是最多的娱乐。冬日的夜晚，北风呼啸，我们钻进被窝，母亲凑近灯光缝补衣服，墙上映出她巨大的身影；夏天下着雨，院子里积了水，雨点打在水坑上，把灯光的倒影打成一片碎金。这样的天气，常常是听故事的好时机。

母亲没文化，却不知从哪里知道许许多多戏剧人物故事，伍子胥、程咬金、杜十娘，几乎张口就来。母亲是旗人，讲她从小经历过的旗人的旧事：种种的摆谱、讲究和失去“铁杆庄稼”后的无奈。母亲也讲她和她的长辈怎样善待别人，怎样清白平和地做人。

待我上学识字以后，反过来给母亲念故事书就变成我的任务。那年月还有出租小人书的书摊，租回家看一天只要2分钱。遇到母亲感兴趣的书，她就叫我给她念。后来小人书摊消失了，我也上了中学，但仍然给母亲念书。记得初二的寒假，从西城区图书馆借到一本姚雪垠先生的著作《李自成》，一看就不能放手，饭也顾不上吃，觉也不想睡。

母亲问：“什么书让你这么入迷？”我说：“这真是本好书。”便大略讲给母亲听。母亲的兴致被勾起来，让我从头念。于是，每天我除了做作业，大部分时间都给母亲读《李自成》。作者的文字十分精彩，我的朗读有声有色，母亲和我都深深沉迷于小说的情节。我们娘儿两个随着李闯王一起大战潼关，一起南原突围，一起体味脉脉温情，一起期待激奋与喜悦。母亲是爱动感情的人，听得很投入的时候，她常常停住手里做的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甚至为书里的悲情流出眼泪。

整整一个寒假，我把两册书都读完了。看得出母亲很享受，没有什么比听我读她喜爱的故事更愉悦。

等到后来我终于有足够的能力奉养父母了，能够让他们不再为衣食忧愁，能够给他们提供许多享受幸福生活的条件时，母亲却没有熬到这一天。她生我、养我，我却没有任何回报给她。我多么想再给母亲读闯王的故事，哪怕只读一段，哪怕只读一句话、一个字，算是儿子长大成人孝敬母亲的心意，可是，母亲听不到了，她永远不能再和我分享读书的快乐。

《李自成》5卷陆续出版，我买了一套，整齐地摆在书柜里，承载着我无望的、无边的期待。万籁俱寂的夜晚，我望着星光闪烁，其中一定有一颗是母亲，我望着她，她也慈爱地望着我，我捧起《李自成》，默默地在心里读上一段，母亲在天上倾听着，就像过去在我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