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大学教授
复杂人事关系中天真的大学教授
1926年,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经济危机”的顾颉刚去了厦门大学,成为鲁迅的同事。
有趣的是,等他要去中山大学投奔好友时,鲁迅也因为不满意厦大的情况要来广州。两人本无多少矛盾,但因大学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原因,彼此之间的学术风格差异会演变成剧烈的冲突。此后,他们均离开了中山大学,唯一不同的是,鲁迅从此告别了教育界,而顾颉刚则还要在大学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继续寻找纯净的学术空间。
无奈之下,顾颉刚只好答应林语堂的邀请,前往遥远的厦门大学任国文系主任兼国学研究院主任。顾颉刚本不想去,但为了生计,只得去了。
1926年8月,顾颉刚抵达厦门后,林语堂给他换了聘书,改为研究教授。顾颉刚有些惊讶,林语堂只说因为顾颉刚新近出版了《古史辩》第一册,地位比以前更高了。
也许林语堂认为顾颉刚身兼两大主任,职称却不如手下的鲁迅等人高,所以才会如此周旋,以便把顾留住。其实,顾颉刚要求不高,他只想能读书,给他不错的薪水和科研条件就够了,但厦大国文系及国学院要想在学界扬名,确实得有名气的大学者来挂帅,新近爆得大名的顾颉刚可谓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国文系及国学院等人并不都像顾颉刚那样缺少心机,学界的人心以及人际关系就是如此复杂,顾颉刚、林语堂以及厦大所有的人都被卷入这种复杂的局面,以至哪一方都不能实现“从心所欲”。顾颉刚在厦大的苦乃是无法安心做学问。
天真的他安顿下来后,便写信对老师胡适说:
厦门素无文化,生活颇为干燥。但我志在读书,只要无杂事烦扰,亦可安居乐业。
他真是太天真了,哪里知道人家正在背后不断地给他制造烦恼,使他早点走人。他与同仁的一切冲突或许都可以归结为“学术文化”差异实在太大,一方面有些人不像他那样以做学问为“真生命”,另一方面,有些人喜欢做的学问与他喜欢的不一样。前一类人看重的是“位子”,后一类人则看不起顾颉刚做的那种纯粹考证的学问。
顾颉刚本人一直没法回避冲突,他才来几个月便决定离开了。
他去了新组建的广州中山大学。好友傅斯年1926年底回国就任了中大的文学院院长,能与学术风格相似的好友共事,况且中大眼下经费充裕,薪水稳定。
此时鲁迅已提前去了,且不知道顾颉刚也要来,而顾颉刚仍要去,是想此行可以让外界传言他与鲁迅为敌不攻自破。可鲁迅不愿和解,声称只要顾来他便走人,以至于校方安排顾颉刚前往上海为中大采购图书资料。
顾颉刚带着一笔经费在上海、江浙、北京转了4个月,尽情搜集经史子集、档案、地方志、家族志、个人生活之记载、账簿等16种社会文化生活资料,共计12万册,自己过足了史料瘾,又为中山大学开展高水平的史学及民俗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燕京大学
还是北京适合做学问
1927年1月,顾颉刚回到中大后,鲁迅早已远走上海。顾颉刚任历史学系教授兼主任,讲授《中国上古史》、《古代地理研究》、《孔子研究》、《春秋研究》等课程,主编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发起民俗学会,教学更是深受学生欢迎。
顾颉刚自己也非常喜欢寻找并大力培养得力门生,乃至学生的恋爱、经济问题都要操心、提供帮助,与他们形成“家人父子”般的深情厚谊,这让人想起当年他做学生时与老师胡适的感人交往。
彼时主持校务的朱家骅是信任顾颉刚的。由于朱常会接触一些书商,他得知顾颉刚替中大购书时自己要的书没花公家一分钱,以至于书商都说从未见过如此为公家做事的人。顾颉刚向他申请科研经费,他无不批准。
可不久问题出现了,由于“得势”以及他来校不久便取得了很多学术成绩,同事又开始对他侧目而视。顾颉刚知道暗中作梗的教授们也是北大出身,且比他资格老,但他们出不了什么成绩,又不期望别人出成绩。这样让顾颉刚感到失望。于是他想回北京。学生们群起反复挽留,直到没有办法挽留后又自发组团为老师饯行。
1928年春,燕京大学再度给顾颉刚寄来聘书,说从哈佛大学得到一大笔研究基金,只等他去做研究,顾颉刚决定前往。傅斯年得知后非常气愤,扬言若离开便到处毁坏他。朱家骅那边同样难以请辞,以至于拖了近一年,顾颉刚方得以脱身,到1929年才正式到燕京大学就职。
燕大的确适合他,学校史学领衔人物洪业与他同年,且志趣相投,另一位大将邓之诚也以做学问为自己在大学里任职的第一使命。顾颉刚的教授生涯总算有了欣慰的体验,其间他对钱穆的发现、相知与提拔亦可说明这一点。
工作中的顾颉刚先生,1937年
因得意门生而起的“爱恨情仇”
在燕大,打击他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爱徒。
从中大来北京时,顾颉刚带上了一位爱徒何定生,后者天资聪颖且有志于学,乃至为了追随顾师甘愿退学。顾颉刚有意要培养何定生,并承担起了他在北京的生活费用。
或许因为过于敬佩老师的学问,亦或许想尽快报答老师的恩情,何定生趁老师回苏州老家为父做寿之际,在老师主持的朴社出版了一部《关于胡适之于顾颉刚》,其中对胡适进行了批评,以显示顾颉刚的学问其实已超过了学界领袖胡适。
此书犹如在学界投下了一枚炸弹,顾颉刚与老师胡适的深厚交情因此出现裂痕。这件事可以说是顾颉刚有生以来遭遇的最沉重的打击,胡适可是他恩重如山的老师!
何定生与顾颉刚个人关系广为人知,加上闲言碎语,胡适怎能不怀疑顾颉刚?顾颉刚接连去信给老师均不得回复——与良师益友之间的亲密感情正如学问一样也是顾颉刚念兹在兹的“真生命”。
尤重感情的顾颉刚不久前已失去了与好友傅斯年的旧情,此次再要失去与老师的旧情对他来说真是承受不起。这件事再次印证顾颉刚除了爱学问之外,还是一位重感情的大学教授。
对何定生来说,即使闯了大祸,责备之后顾颉刚仍会原谅他,只希望他勤奋好学。无奈何定生怎么也学不会老师的安定与宁静。何定生在杭州西湖邂逅了一美丽女子,从此陷入了感情漩涡,任凭老师顾颉刚怎么规劝也不能回头。这次顾颉刚彻底绝望了。他在给爱徒的绝交信中,顾颉刚说道:
我给你钱,无论借也罢,赠也罢,而所得的结果只有看你一天到晚的颓废,……哎,写到这儿真把我气死了!
两天后悲痛欲绝的顾颉刚再次去信说:
我爱你的有志气,能用功,所以带你北来,现在呢?哎,说到这上,我的心碎了!定生,你已经亲手把我一颗爱你的心打碎了。
后来何定生醒悟了,最终在台湾大学任教,但无论从学问发展来看,还是对老师的理解和感情而言,他似乎均比不上侯仁之、谭其骧、童书业及杨向奎等同门学友。
日军入侵后,顾颉刚辗转于西北、西南、重庆与家乡等地,先后任教于云南大学、齐鲁大学、中央大学、苏州社会教育学院等,其间家事也是变故不断,但顾颉刚的学术心灵与志向始终都是坚定的。诚如周予同所言:
颉刚在我们朋友中,是低着头努力的人,他不说空话,不喊口号,也不做什么《国学概论》、《国学大纲》一类空疏无聊的……只有我们的颉刚……才是真真是沉醉于学术的人。
顾颉刚始终没有忘记的是当年他对老师的承诺:
先生评我为“最富于学问而学问的趣味者”,实为知我之言,我绝不谦让。……我自知我的学问实在浅薄幼稚得很,但学问是我的嗜好,我愿意用全力去研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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