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耶鲁佛学博士的佛学研究之路(十一)
五、港大佛学中心第二学期日志(2004年5月)
27 日:一个求道的人其实是一个迷惑的人,内心中的冲突和不解都散发着疑问和不安。现在发现以前的作品有太多都值得我坐下来细细研读,如William James的名作“宗教经验之种种”,今天就偶然翻到他谈到歌德的人生,像歌德那种战胜一切的乐观家可以说如下的话,不及他那样成功的人一定要怎样说?歌德在1824年说:“我不说什么不满意于我一生历程的话。可是归根到底,这一生只是苦痛和负累,并且我可以肯定说,在我整整75岁的期间,我没有过4星期的真正的康宁。这一生只是一块必须时常重推上去的岩石的不断往下滚的历程。When such a conquering optimist as Goethe can express himself in this wise, how must it be with less successful men? "I will say nothing," writes Goethe in 1824, "against the course of my existence. But at bottom it has been nothing but pain and burden, and I can affirm that during the whole of my 75 years, I have not had four weeks of genuine well-being. It is but the perpetual rolling of a rock that must be raised up again forever." 后面的一些解悟和佛教对世间的清醒的的理解倒是很有相契之处:All natural goods perish. Riches take wings; fame is a breath; love is a cheat; youth and health and pleasure vanish. Can things whose end is always dust and disappointment be the real goods which our souls require? Back of everything is the great spectre of universal death, the all-encompassing blackness:
20 日:对于为什么要学习佛教或者其他宗教的回答在阅读面足够广阔的人看来已经十分响亮,除了个人的对于精神完善的追求(比如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玄奘追慕“昔法显、智严亦一时之士,皆能求法导利群生,岂使高迹无追,清风绝后,大丈夫会当继之”以及下面的马蒂厄的回答),还有一个高屋建瓴的回答(但却是真实的回答)也许会让我们埋首于日常生活的人感到触动:因为包括佛教在内的远东的各种宗教和哲学是全世界的文化遗产,作为研究者或者修行者不仅要深入这个多姿多彩的神奇领域,而且也许会成为这种遗产的继承者和代言人,在更为广阔的层面上,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也许终将面对整个世界来发言,所以我们以后的的讲坛不再是小小的家庭,而是全球的广阔舞台,包括大学,知识分子和求道者的群体,庙宇与神殿,研究中心和普通的有兴趣的民众。
香港大学
19日:有一种想要从执着、业力和强烈的习性中解放出来的要求促使我在何种起伏的境遇中都不会忘记要勇猛地学习,我看尽了人世的喧嚣和人心的变幻起伏,追逐感情的激动和失落,我们尽管有各种的学识,苦恼仍旧顽强地充斥于我们的生命中,我希望心灵能从万物中解放出来,我想看清楚苦集灭道的事实。现如今,一想起来超越于世俗的喧嚣,我就感到振奋和快乐,清凉的感觉也油然而生。佛教的哲理其实包含了一种极为深远和宏阔的悲悯,它慨叹着在生命的的长河中无数升起和瓦解过的人类戏剧(想想莎士比亚说的“喧嚣和愤怒”),无尽的烦恼和泪水,无数的伤痛别离和不舍,燃烧的情执和深深的恐惧,不断重复的错误和悲剧,相互的敌视和杀戮,迷茫的随波逐流的追求和欲望,漫长的等待和失落,这常常是我们的人生,不是吗?我们就是难以自拔的各种情绪和混乱的心的奴隶。我们知道和自己的烦恼习气的战斗中我屡战屡败,就如一行禅师所讲,我们不断地掉入同一个坑中。但是既然学习舞蹈都不是一件易事,我们依然要迎头而上,不断的精进和奋战。一方面我们囿于自己的有限的精神和肉体,一方面我们又有超越这一切而和无尽的神性相联系的需要。
我开始重新注意到“和尚与哲学家——佛教与西方思”这本书,并准备仔细地阅读,在第一章中,面对他的父亲让-弗朗索瓦的询问,回答了他对于人文研究的疑惑:在我成长的环境中,由于你,我遇到一些哲学家、思想家、戏剧家;由于我的母亲,画家雅娜·勒图默兰,我遇到一些艺术家和诗人……例如安德烈·布勒东(Andre Breton);由于我的舅父雅克—伊夫·勒图默兰,我遇到一些著名的探险者;由于弗朗索瓦·雅科布,我遇到一些来巴斯德学院举行讲座的大学者。我就这样被引导着与很多方面的有慑服力的人物相交往。但是,在同时,他们在自己的学科中显露出的才华并没有必然引起这样一种东西,我们称这种东西是……人的完善(Perfection humaine)。他们的才能、他们的知识和技艺的能力并不因此就使他们成为好的人类存在者。一个伟大的诗人可能是一个骗子;一个伟大的学者,就他自身而言,可能是个不幸的人;一个艺术家,则骄傲自大。所有的或好或坏的结合,都是可能的。
如果能有一些让我在内心里叹服和感动,深受鼓舞和激励的书,应该是一些大德们和现代的世界相契合的真诚的开示了,另外我也终于迫切地想去读一些我所漠视过的经典著作了 。
12日:读张圣慧〈法华三昧之检讨及修学之经过(摘录自《现代佛教学术丛刊》 ,几段话抄录如下:
因吾人辗转于利害,牵缠于情感。出入于酬应,暧昧焂忽,几变瞬息。无非多生积习之作祟也!
盖作者,历世既深──冷暖人情,鬼蜮伎俩,无不洞烛──早知诸法本性空寂。衣食粗足,无须驰求。本可恣情诗书,优游林泉,何必苦求佛法,被人轻视。惟每一念及同胞之沉湎五欲,相凌相夺,相仇相杀。流而忘返,愈趋愈下。若不略尽绵薄──开其迷云,发其正知──殊失匹妇有责之义!
不禁有感于放翁所谓“外物不移方是学,俗人犹爱未为诗”之说。盖生性狷介,一言不合,掉臂竟行。又富于情感,闻鸟惊心,对花溅泪。无时不为外物所移,无事不为环境所转,虽努力旋倒,终未能彻底廓清,而有时仍不免见猎心喜,再作冯妇。《坛经》云:“若能转物,即同如来。”
11 日:给大家发了“好棋”,记录如下:这是数年前在《万象》上看到的好文,现在也体会出另一些滋味,秀哉名人和吴清源也曾经对局,8年前看吴清源的传记,他那些惊心动魄的对决,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耶鲁的同学启后也自己去摆吴清源的棋谱,算是在寂寞苦学之余的一种调整吧。吴清源自己执笔的“中的精神”,还没有时间细看,想必是近一个世纪的经验吧。为学和下棋何其相似啊,强烈的决心,忘我的锤炼,参加高段棋手的对局研讨,乃至终于展开和棋道高手的对抗。想要为学有所成的人到了后来,光靠努力已经难以为继,所学的如果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学问,终于会遭遇到来自顶尖的挑战。当然如果在漫长的岁月里你已经物我两忘,如同铸剑师一般和你的心血浑然一体,那么我想你终于也会归来开放的。
9日:这几日有时收到耶鲁神学院的想要学习佛教的L.T.的来信,今天我回的一封倒是值得记录,就当时和学术有关的的通信往来:
Li, 我觉得你的背景很好啊,其实这正是慢慢地成为一流的宗教学者的绝佳背景。日语是非常重要的佛教学术语言,俄语对于中亚考古与佛教的研究十分有用,拉丁文为你的古典学和基督教文化打下很好的基础,让你拥有广阔的宗教和欧洲文化的眼界,我都想以后再学,梵文在耶鲁就可以学习,百年来梵文的传统从哈佛传到耶鲁,这一谱系的一位大师stanley Insler就在语言学系(http://www.yale.edu/linguist/faculty/insler.htm ), 应该说是再好也没有的机会了。藏文我记得你可以通过语言中心的independent tutor计划从外面请老师来学习。不过一旦加上这么多任务,恐怕你的工作量就太惊人了。Weinstein 教授提到的应该是Prof. Charles Prebish (http://www.personal.psu.edu/faculty/c/s/csp1/) , 他出身于北美的佛学重镇Wisconsin-Madison. 他确实是比较有名的专家了。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们这一领域是真正的高手云集的地方,各种背景和有准备的人物都想要加入进来,所以不可松懈了。既然要学好,就要摆脱俗务,集腋成裘。因为这不光是学术的兴趣,更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凡是和文化思想精神有关的才是我的世界和家园。更进一步地说,作为自由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虽然在文艺的精神资粮中浸润多年,但是我现在所追寻的是人文主义所不能解答的生死和永恒的问题。如果这种神性的光辉没有被唤醒,没有人能够展开发现之旅。而踏上令人振奋的精神之旅的人,必须不再受到太多事情的牵绊而奋勇向行,和自己内心的的神性合二为一。学术的训练固然艰苦,但我认为对读书有了这样的认识才谈得上快乐了。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7 日:如果说我们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来生,那么这一世就让我们不要再受太多世俗的约束,走自己的道路,把自己的兴趣发挥到极致。如果说,因此要斩断和世俗相连的最后一丝恐惧,那么就斩断它好了。对自己真实,确定自己是谁,就会越来越踏实和真实,在求知和求道的的路上锐意精进,自己的光辉才会显现,才会重回故乡,世俗的应付和期望对我来说不过是戴着假面的无聊游戏。我对一生的使命和目的不断地具有了十足的信心,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在追寻真理的道路上,没有时间浪费在表面的事物上,没有光阴再流浪彷徨。接着今天的感触,我重新建立了邮件列表,感慨如下:
翻看了这4年的一些邮件,重新发现了一些已经忘怀的朋友。书本的海洋之外,我的一部分的阅读工作是在互联网上进行的,记得在耶鲁的时候有段日子曾经和大家分享在网上的偶然的阅读,虽然零散,但都是和社会、人文,以及精神的自由和解放有关,或者臧否人物,或者谈笑古今,或者缅怀逝者,或者追寻真理。我独自工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如同在喜马拉雅地区闭关修行,无论有没有伴侣和同志,其实在这样的世上求道的人总是独自启程,相忘于江湖。在迷乱和疏离的日子里,我想再次建立起这个邮件列表,和有兴趣的朋友们分享自己在网上的部分的阅读和感触,生命脆弱无常,物换星移得让人难以想象,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身死何方,现在以更为淡然的心情进行着自己的求道和求知。读书解惑和自由之路才是我们许多真正求知的人不可背叛的生命,Carlos Castaneda笔下的唐望Yaqui Don Juan也指出,精神之路是战士之路。在这内外的激励和恐惧都加入的奋战中,我们为他人布施,也为自己鼓劲,当然各位有什么文章,也欢迎分享。或者你不愿意收到这些邮件,也可以告诉我。
6日:值得做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在一世中完成,因此,唯有希望可以拯救我们。真实或美好的事,没有一件在历史脉络当中具有十足的意义,因此,唯有信心可以拯救我们。我们的所作所为,不管用心多么纯正,没有一件能凭一己之力完成,因此,唯有爱心才能拯救我们。 ----Reinhold Niebuhr. 在世俗的社会中,你无论如何也听不到这样让人内心温暖的话,基督教的神学其实也是无底的海洋,有丰富的材料和让人内心净化的力量。这也应当是以后可以探索的领域。现在不再觉得去哈佛读个学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而我自己也以为攻读宗教学的博士是目前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事情,我们难以相信物换星移的速度,宇宙与万物如同空中的云一样稍纵即逝;众生的生死就像壮观的舞蹈和戏剧。我们的生命就像闪电或萤火虫短暂的亮光,有如高崖瀑布湍急的水流,匆匆滑逝。Mother Teresa也说,今天世界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人们曝尸于加尔各答的街头,不是通货膨胀,而是精神失去归依,是一种由于跟上帝分开,跟世上所有的兄弟姐妹分开而产生的空虚之感。今天借了好几本通俗的佛教作品,曾经在世界各地求法的lama surya das的作品似乎非常值得一读,因为相信觉悟的可能性,我们才继续努力发掘最深的真理。细想起来,自己作为研究者也应该慢慢地变成学佛的人了,自己真的已经受够了生命的无常、迷惘和恐惧,想要摆脱这漫长而又痛苦的海洋,决心真正地去学习佛教以及其他的宗教,走自己的道路,提升自己的精神层次,更多地体验觉悟的光芒。所以应该没有什么能阻挡我的求道的决心,也没有比这个更有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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