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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道教文学论略

       

发布时间:2010年04月24日
来源:浙江社会科学   作者:张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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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以神秘的谶诗神化其教,以梦幻日志宣扬其教,开山水尺牍小品之先河。陶弘景的文学创作,为后世文学诸如谶诗悬念、梦幻存想、遇仙授密等文学模式,提供了可供效仿的范型。

“山中宰相”陶弘景不仅以道教宗师名垂青史,且参与了当时的文学创作。明代汪士贤《汉魏六朝二十名家集》及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均为他设有专集,可见其文学必有特异之处。但后人每每盛赞他在道教和医药学方面的贡献,至于他在文学上的特点和成就,鲜有论及。

一、引谶入诗:以神秘与玄理神化其教

陶弘景传世诗歌共124首,分别是陶集7首(含残诗一句)、《华阳颂》15首、《真诰》和《周氏冥通记》中托名仙真降授诗102首等。它们虽有游仙、玄言、教义教理、修道体验等内容,却因其中诡秘的谶诗趣理而屡见史册,功效特异。

谶诗,即作者有意编制的神秘预言诗,其形式是诗,其实为谶。谶有谶谣、谶语、谶诗等语言形式,最初谶谣为街头巷尾的无名氏童谣,被视为荧惑星降世的预言,内容诡秘灵验。“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史记·秦本纪》称卢生奏录图书之语,是其始也。”《史记》虽称谶肇始于秦代求仙方士之手,但谶的起源可上溯到原始时代。早期的卜辞便有谶的性质,先秦时已有谶谣出现,至汉代,受谶纬之学的影响,谶语大为盛行。但将谶与诗结合为“谶诗”,则盛于南朝。从史料记载看,以谶语留名后世最早者当数汉末的安世高。以谶诗产生轰动效应且留名后世最早者有两位:一是南朝道教领袖陶弘景,二是与他同时的佛教徒宝志。宝志只有两首谶诗存世,而陶弘景则以道教大师的身份有大量谶诗留存,是谶文化发展史上以署名谶诗干涉政事、警示后人、引发争议、影响较大的第一人。他的谶诗诡谲多姿,神异灵验,蕴涵着预言趣理。

陶集7首诗歌中有3首可视为谶诗。第一首是《胡笳曲》:“自戾飞天历,与夺徒纷纭。百年四五代,终是甲辰君。”明代胡广撰《胡文穆杂著》将此诗的预言名为“天历甲辰之符”。《元史》对此也有记载,说是元文宗至顺二年,司徒香山认为文宗生于甲辰年(1304),即位后建年号为“天历”,与陶弘景谶诗中“负扆飞天历,终是甲辰”相吻合,应视为文宗的“受命之符”。建议“录付史馆,颁告中外”。此议虽被翰林诸臣以“从其所言,恐启谶纬之端,非所以定民志事”而遭否决,但足资证明陶弘景的谶诗为后人所重。

第二首是《题所居壁》。《南史》引述其诗:“弘景妙解术数,逆知梁祚覆没,预制诗云:‘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诗秘在箧里,化后,门人方稍出之。”预制诗即谶诗。此诗预言梁武帝萧衍因沉湎于佛理玄谈,最终将遭侯景之乱。历史走向果如所料,故宋代邵博《邵氏闻见后录》称赞曰:“古今之变,有必然者,弘景其知言也。”

第三首是遗嘱诗《告游篇》:“性灵昔既肇,缘业久相因。即化非冥灭,在理澹悲欣。冠剑空衣影,镳辔乃仙身。去此昭轩侣,结彼瀛台宾。倘能踵留辙,为子道玄津。”在诗中,他告诉弟子自己将要升仙而非死亡,嘱弟子们按剑解之法,陪葬以衣冠剑等,他的真身将飞往瀛洲、瑶台。倘若弟子们能按遗嘱去做,成仙的他便能沿旧途返回,传授成仙玄机。由此可见,“《告游篇》实为预言诗”,是对他死后仙踪的预言。

除上述三首外,《华阳颂》15首中《机萌》、《挺契》、《业运》分别有“号期行当满,亥数未终丁。迨乃承唐世,将宾来圣庭”、“重离傥或似,七元乃扶胥”、“济神既有在,去留从所宜”句。宋代王质在《书陶华阳谱》中认定它们是预言:一是丁亥年,即唐太宗贞观元年,陶弘景的后身孙思邈将前来辅佐政治。二是预言梁朝覆灭、侯景篡梁。三是神灵济助陶弘景的行动将在他的后身孙思邈身上应验。

其它谶诗还大量存在于《真诰》中。《真诰》在“取题命篇时,更受汉朝纬书影响。”“今取现在可考见之谶纬言之,即可一目了然矣。”如卷八《甄命授》篇中右英王夫人在赠给司马昱的诗文前特意强调:“今聊作谶,密以相示。”对此,陶弘景刻意加注:“皆是说晋代之事,并有明征也。”与王夫人同行的紫微夫人当时也送司马昱谶诗一首:“灵草荫玄方,仰感旋曜精。诜诜繁茂萌,重德必克昌。”此诗预言司马昱将生儿子,使晋室昌盛。此事竟在《晋书》中有对应:“初,简文帝见谶云:‘晋祚尽昌明。’及帝之在孕也,李太后梦神人谓之曰:‘汝生男,以“昌明”为字。’及产,东方始明,因以为名焉。简文帝后悟,乃流涕。”看来晋孝武帝取名确有神秘背景。对此,史学家陈寅恪也极有研究兴致,他认为晋孝武帝司马曜,字昌明,“其名字皆见于上引《真诰》紫微夫人诗中,此诗为后来附会追作,或竟实有此诗。”此亦见《真诰》谶诗耐人玩味。如此诡秘的谶诗在《真诰》尚有许多,此不一一列举。

从本质上说,一切谶诗皆系当事人有意编造,但陶弘景谶诗为何能在后世屡屡神异地“应验”?这是一种有趣的现象,综合分析:一是得益于陶弘景创作技巧的成功;二是由时代背景下诸多因素促成的。

陶弘景谶诗有如下创作技巧:一是词语多有歧义。一词多义是谶的共性,而在陶弘景谶诗中更显突出。如“负扆飞天历”的“天历”,既可指历法,又可指帝位,即天之历数,语意不定。“终是甲辰君”和“亥数未终丁”的“甲辰”与“丁亥”是天干与地支相配的时间,可用于纪年、纪月、纪日,所指不同,时间亦不确定。谶诗的模糊性提供了后人附会和自圆其说的“应验”表象,使谶诗预言的“准确”成为可能。二是表述故求隐晦。即在所预测的关键处故意设置迷雾,须经破译才晓答案。譬如,《真诰》中有多首牵涉到预言某人的谶诗,多采用离合姓名的方法隐藏其名。如卷二有“寅兽白齿”四字,陶弘景注曰:“此四字即是云‘虎牙’也”。“虎牙”即许长史。这种诸如拆拼汉字结构来隐喻预测结果的手法,无疑增加了神仙授秘的隐晦性,更能勾起读者探究的好奇心。三是传播尽量诡奇。除常规的文稿尺牍形式传递外,陶弘景还有别出心裁的新奇方式,如野趣十足的“常题桐叶作诗寄宜都王”的题叶诗;题道观墙壁的《题所居壁》诗;还有“秘在箧里”的《告游篇》等。题谶于道观,既借道观墙壁扩大了流传范围,也借道观神圣的氛围加深了观者对谶诗的迷信。而秘存箧中的谶诗,看似无功利性,但其预制的神秘性足让信众对其灵验度深信不疑。

陶弘景谶诗的“灵验”,既是他洞察时局、预测才学的显示,也是他探索以谶诗“模糊”艺术、展示高道功法的成功。之所以有此功效,与特定时代综合情况有关:陶弘景归隐前曾汲汲于功名利禄,但仕途多舛,壮志难酬。隐遁修道后,仍不忘关注时势,如向梁武帝献图谶、做法事、炼仙丹、论书法、呈异书等,“以一隐士而被称为‘山中宰相’,其实不过以图谶离合姓名之道,受知于梁武帝萧衍耳。”以谶干涉政事,对于陶弘景来说,自有其求“法事立”、“吾教兴”之企图;而梁武帝接受陶弘景的图谶,也正出于谶能神化其政权的目的。那么世人为何愿积极破译、传扬他的谶诗呢?动因有三:一是南朝动荡的时局促使人们密切关注朝廷命运,因而陶氏推测时局的谶诗便引人注目;二是受魏晋南北朝崇道尚奇思潮的影响,人们有意神化道教大师的文才所致;三是在某种偶然性巧合的基础上,宗教崇信者以曲解和附会的方式,拼成了谶诗的“应验”。凡此种种,陶弘景用大量诡秘谶诗以神化道教,张扬高道关心时事、参政济世的文学创作,是道教文人艺术精神的彰显,它标志着中国宗教文学神秘艺术发展的成熟,具有特殊的文化内涵及文学地位。

二、梦幻日志:用冥想与虚幻传道宣教

陶弘景今存有目可考的日志有三部:《真诰》、《周氏冥通记》和《梦记》。《真诰》被称为“早期上清派各类资料之综集”,共20卷,以日记形式记录东晋杨羲、许谧、许翙在晚间或梦中与神仙交通的细节。《周氏冥通记》共4卷,说是他在弟子周子良服毒自杀后,“试自往燕口山洞寻看”时偶获,且言称初稿是周子良死前一年多内断续的日志,呈散乱状,后由他按时间编排注释成书,内容系周子良与神仙通梦实录。此书托名周子良所记,“实为陶弘景撰”关于《梦记》。《梁书》云:“建武中,齐宜都王铿为明帝所害,其夜,弘景梦铿告别,因访其幽冥中事,多说秘异,因著《梦记》焉。”此书虽“不以示人”,但仍可推测所记乃萧铿魂灵向陶弘景诉说幽冥秘异的梦。三书均以纯日志形式记录梦幻通神之事,有人物,有情节,自成一体。查中国文学史上纯以“梦幻日志”存录宗教体验、演绎宗教故事者,陶弘景当属首例。除《梦记》无法考实之外,其它两书均有以下特征:

一是真实的宗教体验记录。所谓“真实”,表现在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均有史实的外表。《真诰》记录的是升平三年至太和二年(359~367),杨羲、许谧、许翙三人手录“众真降授”的诰语,扶乩降笔多在傍晚或深夜记录者的房内。《周氏冥通记》记录的是天监十四年乙未(515)五月二十三夏至日至丙申(516)十月二十七日周子良去世前与神仙的通梦,多发生在夜晚的睡梦中。如《真诰·运题象第一》中“(兴宁三年乙丑)六月二十四日夜,紫微王夫人来降”。由于内容记录上显示为实录,故《真诰》有“是研究六朝上清派历史、教义、修持方法的珍贵资料”之评。

二是道士遇众仙的情节模板。道士感遇主动降临的神仙,于梦幻中领受神喻是两书情节框架。神仙人物,既是证实仙人实有的修道榜样,又是施教传道的神圣工具。而道士,则是接受仙旨并负责向世人传教授道的代言人。道士遇仙是道教小说常见的模式,所不同的是,陶弘景梦幻日志中的神仙呈群体性出现,如《真诰》中神仙首次出场时共39位,南岳夫人“向杨说次第位号如此”,众仙森罗,场面宏大。神仙不仅位次有别,分工亦有不同。如《真诰》第十九卷注云:“南真自是训授之师,紫微则下教之匠”,职责分明、各管一面,完全是陶弘景编排的神仙谱系在文学中的再现。因神仙的任务是传教释道,群体性的神仙便能传授丰富的知识,故《周氏冥通记》中就有答询家人疾病、生死轮回、师兄前程、修炼法术、请雨法事等。庞大的遇仙场景,博杂的宗教内容,此前未有。

三是梦幻坐实的艺术手法。《真诰》中有69处涉及到梦,标明是梦见且有完整故事情节的有23个,其余多为“见”到。《周氏冥通记》共记132条事,每条后陶氏均标注是“梦”或是“见”,以示区别。如“右四条五月中事,今别撰在第一卷。(注:三条云见,一条云梦。)”所谓“见”到神仙,实为幻觉无疑。在内容上,两书均围绕主题思想,按日期将梦与幻连缀成篇。无论是梦或幻,人物形象前后清晰一致,故事情节始终衔接连续,且醒时均可得到“真实发生过”的证实。将梦幻等同于实有的“坐实”技法,显见是他匠心独运的艺术处理。

以宗教冥想整合的梦幻日志有着独特的艺术功效:

一是打开了一条通往展示宗教思想的神秘信道。究其实质,梦幻乃个人的生理心理体验,如不外传,实难对外界产生影响。但梦幻若被记录或公开,人们便可透过梦景获取梦幻者的隐秘信息,解读梦幻者的内心世界。如果说公开的梦幻是了解一个人内心隐秘的窗口,那么,陶弘景构设的人仙通梦、梦幻坐实的场景,应视为艺术展示其宗教思想的独特舞台。

二是以日志实录式保存了宗教史料。陶弘景将博杂且深奥的宗教理论,以日志实录的形式串成一部完整的典籍,不仅用于传播道教,还为后世留存了大量珍贵的宗教史料,是研究道教上清派不可或缺的。

三是以梦幻信息曲线救教。文学救教是两书重要目的,《真诰》书名含义即是以“真人口授之诰”来传达上清派教义教理的,而《周氏冥通记》的撰集更有此意,例如卷四有“二十三日见众真……复论作九转事。”在此,陶弘景加注曰:“此条不显,为恨最深”。查陶弘景撰写《周氏冥通记》时,恰是梁武帝下令驱散道士最严之际。呈献此书,却有意让仙丹药方“此条不显”,而欲制“九转神丹”、延年长生一直是梁武帝梦寐所求的。既然陶氏留下了悬念,梁武帝若想继续试炼“九转神丹”,就必须保证陶弘景所在茅山道教的生存,那么,崇佛驱道的诏令就难波及到茅山,这应是陶弘景呈献《周氏冥通记》的内心隐秘。果然,梁武帝后期并未对陶弘景等采取任何限制,茅山道教得以生存。

在梦文学发展史上,自庄子开创了“梦象艺术”之后,梦作为文学艺术被广泛运用在各种文学体裁中。在陶弘景之前,梦在作品中的场景、人物、情节均较单一,是叙事抒情的辅助手段,而陶弘景的系统复杂且人物众多的梦则是他梦幻日志的主体内容。将梦与阐释道教义理的道教文学进行有机的糅合,这在中国梦文学史上是次突破性的飞跃:一是叙事模式由常规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拓宽到道教徒第一人称的直述内心隐秘的新视角;二是以情节为中心到以心理分析为中心的重心之转变;三是创造性地汲取了单一梦境的情趣,创构了多场景推移、多梦相续、情节连贯的网络梦幻模式。这一飞跃式的转变,标志着梦文学进入到了可以纯粹以梦构设道教文学的自由创作阶段,这是梦文学发展成熟的一个典型表征。

三、尺牍神韵:开山水尺牍小品之先河

尺牍即信札,它有繁琐的别称:书、奏、章、表、疏、议、奏笺、启等。陶弘景存世的尺牍中有6篇是以启和表的体式呈给齐高帝或梁武帝的,其余7篇是写给家人、朋友、佛徒的。无论是何种体式,都渗透着独特的仙韵灵趣。

呈给齐高帝的《解官表》是请求归隐、“灭影桂庭,神交松友”的。此虽为表,却无卑琐的套话,浓情和真挚的隐逸决心贯穿始终。齐高帝看后不仅慷慨应允,且给予优厚的馈赠,以至饯行者“皆云江东比来未有此事,乃见今日尔。”呈梁武帝的5篇启,均系讨论书法优劣的,“被认为是反映陶弘景书法思想的重要文献,并广为书法史研究者、道教史研究者所乐道。”另篇启是进献《周氏冥通记》时所附,旨在神秘其书。虽然启、表的阅读对象是皇帝,但在陶弘景笔下都富有神韵,充满真情。

他有两封书信是回复佛教徒的,热诚地阐释了三教圆融思想。另两封是家书,毫不隐讳地袒露他欲“仕宦期四十左右作尚书郎,即抽簪高迈”的官逸理想之破灭及辞官原由。还有三封是朋友信函,酷爱山水、与真性中透出深邃的思想与才性,这是尺牍文中最具仙风道骨之神韵者。其中被视为六朝山水写景名篇而千古传诵的是《答谢中书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晖,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尺牍仅用68个字就将他隐居处的自然景观描摹详尽。仿佛不经意间泼出的一幅山水画:壮美与秀丽交互凝聚,静谧幽深的意象脱尽了“欲界”的烟火,观之令人心旷神怡,自然陶醉。然而细读又会发觉,最有灵性者是恢弘之中暗藏的机捩:生命的主题。晓雾与夕阳本是混浊消沉和悲伤的意象,然而作者看到的却是猿鸟鸣叫冲破了迷雾的封锁,鱼儿欢跃映衬着夕阳的柔美,动态的形象不仅打碎了静谧的景观,而生命的鲜活也赋予了即将消亡景象以无限生机。显然,这是道家生命观“万物同于一化”在自然山水中的真切体悟与美学体现。此信应与他婉拒齐明帝诏请时的诗对读:“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诗面似在应答齐明帝的询问,实则抒写这位道教徒酷爱自由、淡泊自持的志向,诗中非凡的机智、清丽的文辞、灵动的意象,与此信相互辉映,充溢着隐逸的神韵。“神韵”,是画论和诗论中常用的审美概念,指文艺作品的情趣韵致既有诗样的纯美,又有深邃的哲思、风格空灵悠远、成天然之趣。陶弘景山水尺牍可谓深得其旨。

虽然作为文体的“小品”,至晚明之后的《四库全书总目》上才有严格界定,但“小品”作为代表篇幅短小、闲雅灵趣并折射出作者思想境界、社会历史和文学精神之蕴含,则渊源甚古。确切地说,兼具实用与审美双重特征的尺赎小品应肇始于春秋战国,至魏晋南北朝时有突破性发展。虽然早在汉魏建安作家的书信中就有写景之句,但山水尺牍至南朝方成气候。如果说“南朝山水尺牍的开山之作,应首推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的话,那么,远较鲍氏880多字为短小的陶氏尺牍在尺牍文学史上就不应仅是“以山水风情入尺牍小品,使这块艺术园地更增美感”,当为最早开山水尺牍小品短制的精品,具有标志性意义。

陶弘景道教文学取得的成就,表明他的文学风格已获独立的生命和地位,这对后世文学至少有两方面的影响:

一是丰富了文人的创作心态。陶弘景是深受道家自然性灵思想浸染的宗教领袖,他的诗歌充满着挣脱思想桎梏、追求精神自由的洁风仙韵。简洁纯真、典雅灵动的风格在南北朝文坛矫饰虚伪、繁文缛礼和艳丽淫靡之风下,显得弥足珍贵。同时他塑造的超脱凡尘、形洁心净的向道者形象,无疑也成为失意文人摆脱烦恼、寻求精神解脱的效仿典范。以至“山中宰相”频频出现在诗词中,成为形容文人才高品洁的代言词。

二是创制了多种艺术范型。陶弘景作品中如谶诗悬念、梦幻框架、神仙授密、凡人遇仙等,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艺术视角和基本范型。特别是陶诗的神秘与神韵更是后人艳羡与效法的典范,如唐人徐凝在《回施先辈见寄新诗二首》中就以《真诰》诗来誉美新诗:“此卷玉清宫里少,曾寻真诰读诗来”。还有他以梦幻坐实构建虚幻境界、塑造仙真神灵、传教释理的手法,也对后世神秘文学有深广的影响。当然,我们很难具体考订后世哪篇、哪部著作完全取源于陶弘景的道教文学,但是,一种文学范式一旦形成,便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和相对的稳定性,宗教人士可用来传教弘道,一般文人可融通于作品中编撰故事。简单列举《水浒》和《红楼梦》为例:它们均以道士参与的梦幻开篇,中间多有谶诗巧设悬念,甚至以梦幻搭构小说框架等,这些多可从陶弘景道教文学的艺术技巧中找出影子,甚至可以说是陶弘景道教文学中谶诗、梦幻、神韵等艺术笔法更高层次的发展。

陶弘景将宗教情怀神秘化、文雅化、自觉化为艺术展现在作品中,这在文学史上的贡献是独特的,因他创作的艺术视角和由此形成的范式,显然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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