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家学佛(一)
提起佛教,不少人马上会联想到寺院里、银幕上圆领方袍的法师、比丘尼的形象。的确,佛教徒虽分出家、在家二众,但以出家众为住持教法的核心、骨干,更由形服之殊和出家禁欲的鲜明标帜,给人以深刻印象,能使人从僧尼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形象窥见佛教宗旨的大概。出家学佛一事,在南传佛教国家和藏族地区,乃是为众人所理解、钦敬的高尚之举,但在极重家族伦理的儒家思想长期统治浸润下的中国汉地,往往遭社会人士的误解非议;一些人或因目的不纯而出家,或出了家而不知出家人应行之事,素质低劣,不具僧格,从而更给了辟佛者以口实。本文拟探源于教典,就出家的旨趣、出家人之正业、归依僧宝等有关问题,作一些探讨。
出家修道之旨趣
出家之制,并非佛教所开创,源出古印度婆罗门教。按婆罗门教规,一个婆罗门(祭司)种姓男子的一生,分为四期,在第三期尽了社会责任之后,于晚年(第四期)应出家入林,修道求解脱。即使贵为国王,也多如此。供养出家修道者,在民间形成风俗。至佛陀时代,各种沙门集团勃兴,它们虽反婆罗门教的三大传统信条,但仍多继承发扬出家修道之制,大批修道之士隐处山林,巡行城乡,云游乞食,形成人类历史上一种独特的文化景观。佛教,即属新兴沙门集团之一。据传释迦牟尼为太子时,游观都城之四门,在前三门分别见到老、病、死的苦况后,于第四门看到出家修道者,乃萌出家之念,后来终于毅然舍弃王位尊荣、夫妻恩爱,出家求道。他成道后所创立的佛教,也实行了有自家特色的出家之制,出家僧尼与外道出家者一样,通称“沙门”。后来,在印度宗教影响下,基督教、道教、伊斯兰教等,也都先后建立有出家修道之制。
出家修道,是一种为追求某种超越性理想而献身的高尚行为,与因生理、心理、贫穷等原因而过独身生活者有别。与神教徒做神甫修女是将全身心奉献与神不同,佛教徒的出家,是为摆脱家庭恩爱的牵缠,世俗事务的干扰,精勤修习戒定慧等学,以求解脱生老病死等苦,获得永恒安乐,彻底解决人存在的根本问题。大乘佛徒的出家,更发心弘扬正法,普度众生,报四重恩,“将此深心奉尘刹”,为无量众生求永恒安乐而奉献一切。释尊当年出家时发的誓言说得很清楚:“我若不断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终不还家!”(《大善权经》)“我今为诸天人世间作利益故,发心出家”,“我今欲为一切世间求解脱故,出家修道!”(《佛本行集经》卷十六)
被儒家视为天经地义的夫妇父子等伦常关系,在佛陀洞彻三世的慧眼观来,不过是由欲界烦恼和怨债酬偿等业力所构成的暂时性的因缘假合。家庭肇端于夫妇,由男女两性的性爱、性欲为基础而建立,性爱、性欲以深重我、我所执为本,是导致众生轮转六道、孳生种种恶业及苦恼的渊薮。《圆觉经》云:“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虽然出生人精神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天伦之乐,但终归为无常之物,必然产生生离死别的苦果,更何况往往由恩生怨,由爱生忧,乐始终与苦相伴。恩爱无论多深,就算是山盟海誓,到头来终难免长别永诀,恩爱愈深,爱别离的苦痛也愈大。死后神识由各自的业力驱使,轮转六道,纵使呼天抢地,苦泪流干,亦再难重逢。家庭,非但不是永久的归宿,而且令人爱染成习,如饮咸水,永处于爱的渴求中而不得安宁,出生烦恼业种,由此堕于生死轮回的恶性循环,向驴胎马腹里受生,镬汤炉炭中熬煎,今生的夫妇,变成来世的母子,前世的怨家成为今生的父子,颠倒错乱,愚迷不觉,在有宿命、天眼智者观来,真是既荒唐而又可悲的事。出家学佛,正是出于对生死轮回的畏惧,从而摆脱恩爱系缚,为永断自他的生死苦恼、到达究竟安乐的归宿而修道,如释尊所表白:“假使恩爱久,共处至命终,会别离见此,无常须臾间,是故我弃舍,恩爱永离别,志求无上道,愿度一切人!”(《佛本行经》)
从人类历史的角度看,家庭乃私有制的产物或发源,私有制,为产生剥削、压迫、奴役、战争、营私舞弊、尔虞我诈等一切丑恶、黑暗现象的根源。佛陀早就明示:“因爱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着,因着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护,由有护故便有刀杖诤讼,作无数恶。”(《长阿含经》卷十)将私有制的产生,进一步溯源于人们由自我中心的占有欲所生的贪爱。人类社会的初期及未来社会,他方世界、佛国净土,都未必是有家庭、私有制的。人处家庭中,难免淫欲习染,耗散精气,播下苦种;难免你恩我怨、你是他非;难免生儿育女、养家活口之累;难免名利权位之争;难免被世尚时髦牵着转;难免来自社会的各种压力、诱惑。尤其生活于家族中心的传统观念下的中国人,才开始为社会做事,又挑上为儿女成长、升学、婚嫁、工作乃至生儿育女操劳的重担,儿女事尚未了结,孙子事又接踵而至,只要一息尚存,便难得轻松自在。多数人都被生计和名利权位牵引驱迫,终生奔忙,即有余暇,也被影视、聊天、花鸟、扑克牌、麻将所吞食,处于低层次需要的满足上,无暇思考人存在的根本问题。即使有余暇思考,发心学佛,亦为俗务所牵,难得平心静气地修学戒定慧。若非宿根深厚,道力充沛,欲图居家即生成就道果,是为甚难。佛经中喻居家为牢狱、火宅,尅实而言,并无过分。《文殊师利问经》中,佛为文殊菩萨说住家有摄受诸垢、有障碍、行诸恶、溺欲淤泥、多苦、多怨家、有热恼、馈闹、常有忧、有放逸、有贪利苦、增长荆棘等“无量过患”。《优婆塞戒经》每一品末都慨叹在家人发心、修行之难,何以故?“在家之人,多恶因缘所缠绕故。”《心地观经》云:“在家逼迫如牢狱,欲求解脱甚为难!”
针对家庭生活的过患而设的出家之制,无疑为修道者提供了专精修学戒定慧的最佳条件:以戒持身,禁欲梵行,则断淫欲恩爱习染之缘;剃除须发,尽舍饰好,则离时髦风尚的诱迫,减损对肉身的贪爱执着;三衣一钵,乞食为生,不蓄金钱,则离财产名位的计求,消除我慢自大;不事生产,不拜王侯,安闲自在,可全力勤修戒定慧。仅仅看破住家过患,发出离心、菩提心,决心舍天伦恩爱、世俗享受而出家,便已深植了永出生死的根苗,何况更能精勤修持,断惑证果。大小乘经论中,多处赞叹出家的功德。《五苦章句经》云:“为妻子所惑,无复出家之志,是如发系象,不能复动,长受衰矣。”《文殊师利问经》在揭示住家过患的同时,广说出家有离诸垢、离诸恶、出欲淤泥、得正命、少苦、无放逸、无所作、多果报、成就大法等“无量功德”。《心地观经》云:“出家闲旷如虚空,自在无为离系着。”谓发菩提心,“一日一夜出家修道,二百万劫不堕恶趣。”《佛说出家功德经》谓于此世界一日一夜清净出家的善根,可于六欲天中六反受福,二十劫中常受生死世间之乐,最后身出家成辟支佛。“若复有人,破坏他人出家因缘,即为劫夺无尽善财福藏”,受生而常盲之报。
或曰:出家为永断后世的爱别离苦,然辞亲割爱,岂非人为地制造了现前的爱别离苦?《心地观经》载,有一居士智光长者,便因过去金轮王出家时其父母妻妾子女愁忧悲苦之事,请问佛陀,认为出家不如在家修行。佛以种种譬喻,为广说在家的过患,出家的功德,谓“出家菩萨胜于在家,无量无比”。若以出家的利益与离家割爱的暂时别离之苦相比,则这种主动别离所生的苦,可谓微不足道,为必要的牺牲。何况出家者多得家庭的同意支持,出家亦并非永诀长别,未必一定造成别离之苦。南传佛教国家的青年出家,亲眷乡里还要以盛大仪式热烈欢送,视为莫大的喜庆之事。
或曰:出家独身禁欲,违反人性自然,剥夺人生幸福。答曰:男女淫欲,并非自然,若为自然,请问初生男女,谁有淫欲?以男女恩爱、家庭生活为人生幸福,亦属主观之见,并非人皆尽然。独身主义者,自古大有人在,当今在发达国家还有增多的趋势,未见有人斥责,唯独斥责自愿过独身离欲生活的佛弟子出家,甚无道理。古今中外,不少杰出的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为了全身心投入所挚爱的世间事业,尚独身禁欲。佛法之渊深广博,过于诸家之学,出离生死之艰难,如逆水行舟,如一人与万人敌,如此艰难之伟业,若非舍弃世俗欲乐,全身心投入,岂易得殊胜成就?人各有其幸福观,无不追求自认的乐,出家者舍世俗欲乐,并非被剥夺了人生幸福,其所尝受的法喜禅悦,比世俗粗劣的五欲之乐不知高出多少倍。《杂阿含》三八经云:“出家是舍非时乐,得现前乐。”
或曰:出家人为寄生虫,于社会无益。答曰:出家学佛,并非坐享其成,清闲度日,而是精进修持,并讲经说法,指导人修善修道,过智慧的生活,对社会作无私奉献,能予人以真实究竟的利益,因而受信众的尊敬供养,为不拿薪金的教育工作者,其所从事的社会教化工作,对人心的净化,社会的安定团结,国家的繁荣富强,起着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何况当今的出家人,多农禅并举,劳动自养,即使依靠管理寺院、收门票维持生活,也还比得上公园、旅游景点的工作人员,并且多少做着说法教化的工作,比一般单纯的劳动者,贡献还要大些多些。
古人说:“出家乃大丈夫事。”割舍常人所孜孜营求的眼前利乐,为了众生的究竟利乐而全身心奉献,精勤求道,是需要有过人的胆识、毅力和勇气的,非一般人所堪能,不管其成道与否,即此出家学道的献身精神,便足以令俗人尊敬服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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