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进与放下
时下,一提雪漠,人们往往将他跟佛教连到一起。需要说明的是,笔者虽信仰佛教,亦读佛书,更重实践,以通事理;但我入于其中,又出乎其外;汲取营养,又不为那名相所缚;精进于心性修炼,却又放下了诸多外相上的宗教礼仪。这行履,早已超出了一般教徒设定的框框,遂令他们大跌眼镜,时有以“魔”称我者。对诸多非仪,有人已替我做答了:“雪漠是一面镜子,佛看是佛,魔看是魔,各遂其因缘而解。”
其实,这镜子之喻,便是对处理精进与放下关系的最好注脚。
精进者,时时用功而不懈怠也,如那镜子,只要前面有物,或是有人,它无不随缘示现其形貌。它决不稍缓,决不暂舍,决不增减,决不偷懒,这便是“精进”。而镜子本身,却又不受镜中内容的左右,做到了“不着于相,如如不动”,这便是“放下”。
瞧那镜子,镜前有美女时,镜中有倩影,镜子并不狂喜失态;镜前有大火时,镜中有烈焰,镜子却无丝毫热恼;镜前万人经过时,镜中亦人影千姿,镜子而不心乱如麻。前者――镜子的随缘应物,便是“精进”;后者――镜子的毫不着相,便是“放下”。
无精进,无法修道;无放下,不能成道。精进是行为,放下是心态;精进是行履,放下是超然;精进是脚踏实地,放下是实现超越;精进是修建播种莲子的池溏,放下是欣赏池中长出的莲花;精进是积极进取,放下是积极后的随缘;精进是战术上“落到实处”:人若不积极,则只是混世之虫;放下是战略上的“终极关怀”:若是单纯地积极,无放下的那份舒坦,人遂成爬坡老牛,只有畜生的辛劳,而失却了智者的快乐。
赵州老和尚说,老僧用了四十年,才将功夫打成一片,这便是精进;赵州又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路,未曾踏着一片地。这便是放下。无前者,不可能成就赵州功德;无后者,我们便看不到一位伟大智者。
下面以我自己为例,谈谈我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我曾闭关二十年,用于禅修和写作,显然是精进;但我于1995年的某一刻起,却实现了放下。我曾在《大手印实修心髓》中谈过此事。
我的精进,是日常生活中的不离明空,却又能随缘应对诸种境界。我的放下,是不离明空,却又不执著于明空;不离事相,却又不纠缠于事相。在日常生活中,能时时不离明空无别之境,这便是精进;但那明空本身,却是破执后才会出现的境界,这又是放下。
十多年间,我的几乎所有文章,都是在天空般澄明空旷的乐境中流入的。有时,能连续十多个小时,而觉得只不过一刻。许多时候,我甚至没了呼吸。在我传承的文化中,称其为光明大手印。其明空不二乐空不二,能于湛然光明的无分别智中,具足三身五智。曾有学者对“大手印”产生邪见,说大手印之“我无念”,亦是念,说人不可能做到无念。事实上,真正的大手印并无“我无念”之念,那种空明的生起和空乐的充盈,并不是行者的观想和作意,而是自然的显观。如天空从来不曾将自己观想成“虚空”一样,光明大手印是一种本体的显现,非诵非观,非着意,甚至无“大手印”之名相。十多年间,我并不知自己所得的是“大手印”。我只觉它本来这样。若不是后来因写书向上师汇报觉受,得到印证,我并不知那自然显现的,就是大手印。其实,从更高意义上说,我并无所得,亦无所证。
在真正的大手印中,精进与放下同在,入世与出世共存。它们是一体的,是一幅织锦的两个侧面。所以,我们不要在“精进”之外,再去找寻一个“放下”。真正的精进,是精进的同时,又有放下的超然。
正如茶味无法用语言表述一样,对大手印亦无法说出其究竟,总觉那说出的,都不是能说和想说的。我之行住坐卧、写作读书等诸多事,只是做而无做,行而无行,写而无写……许多时候,我浸泡在明空悲空和乐空中。乐是最高意义上的悲,悲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乐?眼中的诸多显现,无不融于空性之中。有时,在那宁静中享受到的,是天空般的澄明和劫火般的大乐。在别人眼中可能很辛苦的写作中,我觉受到的,仍是空明无边的乐。相对于这种乐,人世上的所有享受,都微不足道。前者如太阳,后者则至多是萤火虫。
在佛教中,真正的宝贝非人非物,是慈悲和智慧。慈悲是精进,智慧是放下。真正的精进是周边一切的慈悲,真正的放下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禅宗大德赵州老和尚八十仍行脚参访,用了四十多年,才将功夫打成一片。“成片”之后,他住在某山。本地山神欲见赵州之面,竟难如愿。某日,山神设计,将米面撒在山门外。赵州见有人糟蹋米面,心略一动,山神才得以窥得赵州一面。但也只是动了一念,随即赵州便心无挂碍,不着诸相。山神再欲见时,已不可得。
赵州显然是精进的,但他却又不执著于精进,他甚至放下了那精进之相,也放下了那精进之心。时时不离精进,而心中却无对“精进”之执著。
当然,言语之表述,总是很难尽意的,亦如对龙井之茶味,只有品者方知其味。所有文字,都嫌惨白。我勉强说出这些,与其说是表述,不如说在效“咂舌”之举。对那茶味,我除了咂舌称妙,难著一字。
从“有求”变得“无求”,是我契入光明后发生的最大变化:文学创作上我从有求到无求,修行上我从有求到无求,生活上我也从有求到无求。我的无求是放下,但放下的同时,我仍在做着无数我该做的事。我曾用一句话概括了我的行为: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前者是放下,后者需精进。
先前,我惧轮回,我求觉悟,我想当大作家,我想即身成就。后来,我一天天变“懒”,因“知足”而“常乐”。我从不追念过去,也不向往将来,只要腹中有食,身上有衣,便乐滋滋享受着当下的觉醒和明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如婴儿饱乳般坦然入睡。不祈梦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梦境。眼睛一闭,便到次日凌晨。
这“知足常乐”,是放下后的坦然;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是精进的最佳注脚。
我写了四部长篇:《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还有几部哲学著作和几十个中短篇小说,它们都是在放下后从自性里流出的。只有这样,那文字才会像一粒粒飞来的石子,总能打疼――也可以说打动――读者的心。
至今,我已出版发表了至少二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是“精进”的成果;但我的心中,并没写一个字,这是“放下”使然。
我虽也常常供僧,但总是不求功德、不求福报。我之所供,便是目的;亦如我之信仰,信仰本身便是目的。“觉悟”之类的事,是懒得去想的。自见到那光明之后,我就不求福报,也不曾发愿去哪个佛国。若有来世,为了众生的觉悟和幸福,我只愿尽一份自己能尽的力。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我是由“迷”而“觉”了?还是由“觉”而“迷”了?但我已懒得去管那些迷呀觉呀的事了。
因为我明白:轮回涅槃皆如梦幻,本尊与我无二无别。
我放下了对今生的所有执著。此外,我并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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