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悯众生相 神工巧雕镌——漫谈龙门石窟雕刻艺术(2)
入唐以后,统治者们很重视对佛教的整顿与利用,使佛教愈加从属于政治,并与中国儒家思想相结合。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年),玄奘大师从印度求法归来,朝廷特为他组织了大规模的译场,他以深厚的佛学修养,对带回的梵文佛典作了精确的译传,给予当时佛教界以极大的影响。在唐高宗与武则天时期,佛教发展达到空前,龙门众多的唐代窟龛,绝大部分开凿于这段时间。规模宏大的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就是专门为唐高宗与武则天造功德的皇家石窟工程。为此,武则天曾于咸亨三年(672年)施助脂纷钱两万贯。稍后,武则天为给自己登极坐殿制造神学预言,指使佛教徒薛怀义和法朗等伪造《大云经》,“言则天是弥勒下生,当作阎浮提(人世间)主,唐氏合微”(《旧唐书·薛怀义传》)。将武则天夺取李唐政权说成是符合弥勒的授记。随后又在全国各州建造大云寺。现存于全国各地,如敦煌莫高窟,固原须弥山等地的倚坐弥勒大佛像,或许均与这种形势有关[13]。与此同时,他们也在龙门石窟广造弥勒像。如大万伍佛洞、惠简洞、极南洞等,有的还把弥勒置于主佛的地位,以过去佛和现在佛释迦牟尼为胁侍,如摩崖三佛龛等。在这种以佛教“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魏书·释老志》)的作用下,龙门造像迎来了它的第二个高潮。
龙门唐代石窟造像艺术大体可分为三期。第一期包括唐太宗—唐高宗时期。主要大窟为贞观十五年(641年)前后完成的宾阳南、北洞及其后开凿的潜溪寺。此外,还包括分布于敬善寺区的中小型窟龛。洞窟形制仍作马蹄形平面,穹窿顶,有莲花藻井。造像组合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王天。佛装主要是双领下垂式大衣,其次是通肩式袈裟。菩萨头戴宝冠,袒裸上身或着内衣,在胸前束带,帔帛横过胸腹下部两道。各种造像都是身躯挺直、很少具有身段的曲线。
第二期,约自武则天亲政至武周时期。这一期有纪年的大中型窟龛较多,其中以上元二年(675年)完工的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以及咸亨四年(673年)完工的惠简洞、永隆元年(680年)完工的万佛洞等窟为代表。此外,还有八作司洞、龙华寺洞、北市彩帛行净土堂、大万五佛洞、高平郡王洞、看经寺、二莲花洞等。以及含有密教题材内容的擂鼓台南、北洞与万佛沟的千手观音洞、千手千眼观音龛等。这一期洞窟的形制,为后室呈正壁抹角的马蹄形平面,圆顶,前室平顶。环正、左、右三壁凿出倒凹字形坛床,布置列像,改变了一期在后壁布置列像的作法。造像以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为主的一铺七尊式组合较多,主像占据的窟内空间缩小,门外雕二力士像。这时的佛像主要着通肩衣,其次是双领下垂大衣;菩萨多袒裸上身或斜披胸巾,帔帛自两肩垂于体侧,双手牵动外扬,造像肌体丰腴,身姿婀娜,颇具曲线美。
第三期约自中宗神龙年间至德宗贞元年间(705—804年)。这期造像在规模和数量上远不如前期。其中极南洞是这段时期较大的一个工程,它是由盛唐名相姚崇为亡母刘氏造功德开凿的,时间大约在中宗神龙二年到景龙四年间(706—710年)。窟形大多为方形平顶,多位于龙门西山偏南处的崖面。造像组合多为一铺九尊式。还有看经寺上方的景云元年(710年)吐火罗僧宝隆像龛、万佛沟口的户部侍朗卢征在贞元七年(791年)造的“救苦观世音菩萨石像”龛等。擂鼓台的党晔洞大约也是建造在这段时期。佛像的服装仅通肩大衣一种,菩萨多袒裸上身。盛唐以后造像的形体稍嫌滞重,较初唐已大为逊色,补刻在奉先寺大龛壁上的众立佛像就是这样的。从龙门石窟艺术中可以看出,唐代的佛教造像与南北朝时期已有很大的不同,它已不再是那种超凡脱俗和不可言说了,而是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与亲切感。佛陀形象已变得更加慈祥和蔼,关心人世间的疾苦,再加上阿难的朴实温顺,天真无邪;迦叶的老成持重,沉着认真;菩萨的文静贤淑,秀丽多姿;以及天王的威武强壮与力士的凶猛暴烈。这些设置均各行其职,井然有序,它是佛教从教义到机构设施,日益同政治势力与儒家思想相融合,从而进一步中国化的外在表现。唐代的佛教艺术,其宏大的规模与气魄,都是空前绝后的。在这个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点上,对外是开疆拓土军威四震;国内则是相对的安定和统一;中外贸易的发达,“丝绸之路”的繁荣,所带来的是中外文化大融合的局面。唐代先民们对外来文化无畏惧无顾忌地兼收并蓄,并敢于创造与革新的精神,是唐代佛教艺术民族作风形成的社会基础。进入隋唐以后,佛教更加渗入民间,佛的形像也更人格化、世俗化。在大唐盛世人民安居乐业的时代里,人们更加关心自己来世的幸福,对能量无边的佛祖寄托了无限的希望,他们祈求佛祖能带领自己进入西方的极乐世界。
龙门石窟唐代造像,是以健康丰满的姿态出现的。那种面相丰腴、形貌秀丽、含睇若笑、温雅敦厚、富于人情味,身躯比例适度、体态健美颀长而丰满的作风,是与当时的时代风尚密切关联的。首先,以丰满健康为美的艺术特色,与前代有一定的承袭发展关系。这种风格起源于南朝萧梁的张僧繇。张僧繇是六朝最有影响的大画家之一,他在人物画的造型上,与陆探微不同。陆是“秀骨清像”,张则画天女、宫女“面短而艳”。宋·米芾《画史》称张僧繇画的佛像为“张样”。唐·张怀在《画断》中提到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的创作时说:“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这种以胖为美的艺术风格影到了整个梁朝的绘画与雕塑,不久即传入北方地区,又影响到了东魏、北齐、西魏、北周佛教艺术品的制作。敦煌莫高窟北周时期的塑像,与前代的清秀型已截然不同,多为低平肉髻,面相丰圆、方颐,头大而下身略短[14]。这种略显肥胖的造型风格,也出现在麦积山、炳灵寺石窟北周塑像[15],天龙山、响堂山石窟北齐雕刻之上[16]。同样,龙门药方洞北齐开凿的一铺主像,也俱有这种风格。这种在中国北方北齐、北周石窟中所出现的共性,正与萧梁·张僧繇的画风近似,应是受这一派的艺术作风影响而形成的,并且对以后的隋唐画风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唐代的李嗣真对张僧繇推崇备至,认为他的绘画“骨气奇伟,师模宏远,岂惟六法精备,实亦万类皆妙”。《历代名画记》卷7还引唐·李嗣真的话说:“顾、陆已往,郁为冠冕;盛称后叶,独有僧繇!今之学者,望其尘躅、如周、孔焉。”初唐的闫立本、闫立德绘画师法“郑(法士)、张(僧繇)、杨(子华)、展(子虔),”以为“自像入已来,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多不可减,少不可逾,其唯子华。(《历代名画记》卷8),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北齐校书图》残卷(宋人摹本),其中的男女人物就可见到造型丰腴的艺术特色,与北齐武平元年(570年)娄睿墓壁画风格相近[17]。张僧繇的笔法被称为“疏体”,张彦远曾说:“张(僧繇)、吴(道子)之妙,笔才一二,象已应焉”(《历代名画记》卷2),显然唐·吴道子在绘画上也是一种“疏体”的表现形式,并直接承袭于张僧繇。吴道子一生就曾在寺院中广作佛画,多载于宋《宣和画谱》,从传世品《送子天王图》等画中,可以看到人物面相丰满适度的艺术特色,并影响到了同时代的画家。不仅画界如此,当时的雕塑家们也是深受这种风格影响。“(吴)道子画,(杨)惠之塑,夺得僧繇神笔路”(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宋·董《广川画跋》中说:“吴生之画如塑然,……旁见周视,盖四面可意会。”可见绘塑间的相互影响,相得益彰的关系。“曹吴二体,学者所宗”,“雕塑铸像,亦本曹吴”(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曹吴体法》)。人物画到了盛唐以后,出现了一种新的画题,即所谓的“绮罗人物”。它的造型特点,不论是绘画或雕塑,最明显的是曲眉丰颊,体态肥胖,即是贵族妇女的实际写照,张萱、周为这种画派的代表人物。张萱的《虢
其次,唐代造型艺术中女子体格的所谓“丰颐典丽,雍容自若”风格,不但是唐代贵族妇女的写照,也是唐代上层社会审美情趣的反映。周“作仕女多为浓丽丰肥之态,盖其所见然也”(《图绘宝鉴》)。汤《画鉴》上也说周笔下的仕女“浓丽丰肥,有富贵气”。这都是当时上层社会的审美时尚在绘画艺术中的反映。换句话说,也正是这种审美情趣,才影响到了绘画的创作。宋代人董在谈到唐代绘画时说:“人物丰浓,肌胜於骨……此固唐世所尚。尝见诸说太真妃丰肌秀骨,今见于画亦肌胜于骨,昔韩公言曲眉丰颊,便知唐人所尚以丰肥为美”(宋·董《广州画跋》书伯时藏周画)。初唐的雕塑和画像均趋于写实,并以比例适度,面相丰腴,体态健美,庄严沉静为期造型风格特点。这种形象(有人称之为“胖胖型”)出之于现实生活,代表了宫廷贵族和上层社会的审美观,到盛唐乃蔚然成风。故宫博物院藏阎立本绘的《步辇图》中,李世民坐在宫女所抬的步辇中,若非健壮的女性是不能胜任的。唐女子习于西北的胡俗,多能骑马,仕女游春与男子同样骑乘,如张萱《虢
任何虚幻世界中的人物,必以现实生活为其范体。反映在唐代生活、绘画中的情趣与风尚,必然反过来影响佛教石窟造像的制作。在龙门唐代石窟中,佛、罗汉、菩萨、诸天、力士等,都是美丽和健康的化身。这些从现实世界中选取的美与健康的典型,反映在出世间的雕刻作品上,使人们能透过艺术的感染力,去赞赏信服佛陀的伟大。龙门唐代菩萨形象也开始世俗化和女性化,它们丰腴健美,意态温婉,头束唐人流行的高发髻,佩戴宫嫔喜欢的钏镯饰,身穿薄纱透体的罗裙和锦帔,“慈眼视物,无可畏之色”[21],给人一种亲切感。它们多是以唐代贵族妇女,特别是家伎等女艺术家为模特儿而雕刻成的。所以宋代的释道诚说:“造像梵相,宋齐间皆唇厚鼻隆,目长颐丰,挺然丈夫之相。自唐来笔工皆端严,柔弱似妓女之貌,故今人夸宫娃如菩萨也”(宋·释道成《释氏要览》卷中)。韩斡在宝应寺所画释梵天女,“悉齐公妓小小等写真也”(唐·段成式《寺塔记》卷上)。可见唐代佛教人物形象,已普遍采用世俗生活中的人物作为蓝本。关于这一点,宋人郭若虚说:“今之画者,但贵其丽之容,是取悦于众目,不达画之理趣也”[22]。说明菩萨像的女性化为群众所喜闻乐见,因而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可见,这种将佛国世界世俗化的表现手法,是为朝野所喜闻乐见的一种艺术形式,因而也就具备了较强的生命力。它不但有利于使佛法深入人心,也可以起到教化众生之作用。
龙门石窟在唐以后的五代、宋、金、元、明诸朝,只留下了少量小型的造像和题名、题游之类。从奉先寺下方北宋开宝元年(986年)开凿的双佛菩萨龛以及擂鼓台南洞外常景等于元丰二年(1079年)造的阿弥陀佛像一铺中,我们已完全看不到大唐盛世健康向上的艺术风貌了。
由于历史的原因,龙门石窟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多是无头的造像,就连几厘米的小佛像头部也不能幸免。郭玉堂《洛阳古物记》(手抄稿本)曰:“洛阳传曰,初生宋赵太祖,天红三日,今曰火烧街。当时人曰龙门石佛成精,去打石佛,残去多数。”元人萨天锡《龙门记》云:“诸石像旧有破衅及为人所击,或碎首或捐躯,其鼻耳其手足或缺焉,或半缺全缺,金碧装饰悉剥落,鲜有完者。”可见在龙门一带很早就有因某种迷信思想而毁坏造像的传统。特别是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文物盗窃分子与中国文物奸商相勾结,对龙门进行了有目的地盗凿,使龙门造像毁坏多处,包括精美的宾阳中洞《帝后礼佛图》。1950年以后,龙门杜绝了破坏现象,既使在十年文革期间,经过文物工作者们的共同努力,使龙门石窟保存了旧有的原貌,为国家的文物事业作出了贡献。龙门造像的目的所在,多是为了祈福禳灾,广植功德。这点充分表现在了造像附属的功德记中。这些虔诚的善男信女们为寄托自己不同的心愿所镌刻的造像,今天已基本失去了它们本身的宗教价值,但却留下了带有很深时代烙印的丰富的艺术形象,使我们以致于子孙后代都能从中得到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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