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壁画的人体画法
龟兹壁画的人体画法
人体的丰富和精美,是新疆龟兹千佛洞壁画的一大特色。全裸的、半裸的佛陀、菩萨和伎乐形象,有的端庄肃穆,有的妩媚娇羞,千姿百态,曲尽其妙。探索这些人体的画法特点和嬗递演变,对于充分认识龟兹壁画的艺术性及其在美术史上的地位,并作为今天绘画创作的借鉴,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据画史记载,隋唐之际以于阗画家尉迟跋质那和尉迟乙僧父子为代表的西域画风,曾给予当时的中原绘画以重大刺激。这一画风的特点是:一、“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魄” 1,这是说它的用笔、用线;二、“用色沉着,堆起绢素而不隐指” 2,这是说它的用色,即所谓“凹凸法”;三、“四壁佛像及脱皮白骨,匠意极险,又变形魔女,身若出壁” 3,这是形容其所画形象生动。可惜大小尉迟的画迹久已湮灭,单纯从文字记载来认识西域画风,就未免显得生疏察落而难以引申了。
龟兹壁画的意义,正在于它向我们提供了极为丰富的实物资料,得以使我们直接感受到一千多年前西域绘画的风采。特别是它的人体画法,与画史记载的三大特点相吻合,从而填补了绘画史研究中的一个空白。
龟兹人体壁画的基本画法是“屈铁盘丝”,但在具体描绘中,又有多种不同的创造性表现。
一种方法是先勾线描,然后在肌体颜面的四周由低而高地用土红色作多次晕染,而将中间空出,作为高光部分,这样来显示肌肉的团块结构和凹凸立体感。这一画法的特点是色如堆起而不隐手指,“远望眼晕如凹凸,近视即平” 4,所画人物,给人以“身若出壁”、呼之欲出的真实感觉。如克孜尔的17、175、193,克孜尔尕哈的23诸窟,多见此种画法(图一)。这就是绘画史所艳称的“凹凸法”。当时中原绘画的设色,大都以平涂为主,色阶层次缺少深淡、明暗的变化,虽然朴素大方,却
未免简单、平板。所以,随着“凹凸法”的东传,在中国画的赋色方面,引起了一大革命,开后世三矾九染之先声。
另一种方法则并不追求凹凸晕染,而是充分发挥线描的功能,来表现肉体的质感和量感。它的特点是用笔紧劲,勾线细如“屈铁盘丝”,沉着,圆转,洒落,富有抒情的成份。薄晕轻施的皮肤粉色,犹如象牙般洁白光润、莹腻柔和。细劲的勾线,显示出肌肤丰满柔软的弹性乃至体温的感觉。如克孜尔的4、8、18、118、171、186、188、198、224,克孜尔尕哈的13等窟,所画人体,就是使用这一方法。(图二)我们姑且称之为“线描法”。中原传统绘画,虽然也以线描作为主要造型手段,但由于讲究“衣冠文明”,人物多穿宽袍大袖的丝绸织物,肌体很少有裸露的部分,所以在画法上流行“春蚕吐丝”般的“游丝描”。如长沙出土的战国帛画《人物驭龙图》、西汉马王堆帛画、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洛神赋》等等,都是这一描法,与侧重于表现肌体弹性的“屈铁盘丝”大相径庭,意趣迥别。因此,西域“线描法”的传入,丰富了传统的线描技法。后人总结为“十八描”中的“铁线描”,其源盖出于此。
上述两种画法各有千秋。“凹凸法”长于表
现肌肉的立体感,却因此而遮掩了线的审美情趣;“线描法”注意了线条的弹性美感,未免立体效果不逮。因此,当时的画工曾以多种尝试进行弥补挽救,企图求得矛盾的统一。 比如说,在同一洞窟中同时使用两种不同的画法,扬其所长而避其所短,区别对象加以不同的表现运用。一般是用“凹凸法”来描绘肌肉强健发达的男性佛陀、比丘、僧众,而用“线描法”描绘肌肤洁腻饱满的女性菩萨、伎乐等。从库木吐拉50窟,我们可以窥见这种尝试的企图,但这样一来往往显得同一洞窟的画风不太统一,是其不足之处。
另一途径是将两种方法结合起来,线描勾勒之后,不是从四面向中间染,而是只染半边,另外半边仅作轻淡微染。这样,重染的一边线条隐没、显出肌肉的凹凸立体,薄晕的一边则依然保留了“屈铁盘丝”的线条之美。克孜尔的189,克孜尔尕哈的11、14诸窟,就多见此法。但这一方法尚嫌生硬,不够调和,未为尽善。
此外,还有以适中的晕淡来表现凹凸感、同时又尽量不遮没线描的。但这个“适中”的程度毕竟很难掌握,往往不是偏于“凹凸法”,就是偏于“线描法”。
综观龟兹千佛洞的人体壁画,尽管画家们作了极大的努力,对于“凹凸”、“线描”二法的矛盾,始终未能完美、妥善地给予解决。真正解决这一矛盾,是在这两种方法传入内地之后。如莫高窟唐代壁画,昭陵陪葬墓,乾陵永泰公主墓壁画等,所作人物,在描绘上都能够做到色不隐线,线不碍色,骨体强健,肌理停匀。究其原因,是由于改变了西域“凹凸法”染低不染高的办法,而采用从中间向四面晕淡,即染高不染低的方法来表现肌肉立体的凹凸隆起,边缘色彩淡薄,当然不致掩去勾勒的线描。这样,终于使线描勾勒和凹凸晕染获得了和谐的统一。这一画法,直到今天还为人物画家们所常用,并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凹凸”、“线描”法之外,还有以硬物刻划来表现人体的,最为新颖别致。据谭树桐《屈铁盘丝和凹凸法》 5一文,认为刻线是起底线的作用。这一说法值得商榷。因为,在龟兹壁画中,人体之外如动物、山水、树木、武装的护法神、建筑物、光圈、图案等,都没有发现使用“刻划法”的;全裸的人体同样也不用“刻划法”。只有对于着衣的人物,才使
用刻划的方法,而且,所刻线痕绝不用于形象的外部轮廓,一般都是严格地用于为衣袍所覆盖的肌体部分。如克孜尔的4、13、14、17、38、69、80、92、163、171、175、178、188、189、206、219,克孜尔尕哈的14、30、31,库木吐拉的46等窟(图三、图四、图五,虚线表示衣内肌体的刻划痕迹),十分普遍,无不都是如此。这就说明“刻划法”绝不是用于起稿打底,而是画家为表现衣服内部人体肌肉的起伏转折而专门发明的一
种独特创造。通过这一创造使衣内肌体与裸露的肌体虚实相映,构成完整的人体形象,反映出当时西域画国家对于人体有着强烈的审美要求,并给予了最为充分的艺术表现。
交叉于胸前的裸露手臂以及肉体与衣服相交处的袖口、领口、飘带缨络等,也有偶尔使用“刻划法”的,如克孜尔69、163、178、179、192、206等窟。但是,表现衣内肌体,刻划之外绝不再用色笔复勾,以示肌肉为衣袍所覆盖的隐约之感,内外、虚实之分,清清楚楚,绝无混淆。而如上述的两种“刻划法”,则往往在刻线上再加一道土红色的复勾。事实上,一加复勾,变虚为实,也就离开了“刻划法”本来的意义,显得这种刻划未免多此一举。但它仍然不是作为起稿之用,而只是画家偶然的失误,理由是,要在空白的壁面上靠这几条刻痕来保证整个人体的正确性,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只有在已经完成的底稿上,才能保证这几条刻痕恰好施于正确的部位。
比较分析龟兹千佛洞中使用“刻划法”的人体壁画,可以看出它的绘制过程大致经历了如下六步:一、用土红色起草裸露的人体;二、用土红色或黑色给裸体人物“穿”上衣服,但不勾内部褶迭的衣纹;三、
用硬物刻去衣内肌体的土红色底线,变实为虚;四、根据人体的起伏转折,勾出衣纹褶迭;五、晕染凹凸;六、收拾提醒。
这里的第一步,可以从某些人体在刻划之后留下来的土红色底线得到证明;第二、第三步,可以从刻划线痕绝不轶出衣服外缘部位得到证明;第四步,可以从衣纹的勾勒行笔经过刻痕时,墨色下注凹痕、笔势绝不中断得到证明;五、六两步,系自然之理,毋庸多加说明。
由于“刻划法”先画裸体,再“穿”衣服,所以就能够保证人体比例结构的正确性;同时,覆盖于人体上的衣褶,也特别显得纹理自然,熨贴有致,无矫揉造作之弊。
“刻划法”不受笔头饱含墨色,用尽再蘸的限制,可以连续运“笔”,一气呵成。因此,比之“屈铁盘丝”描更富于弹性的感觉,用于表现肌肉质感是再也适宜不过的。只是一经刻划,便无法修改,所以要求画家具有较高的水平,才能得心应手。
衣内肌体的刻划线痕与衣服的勾勒线纹相结合,表现出褶迭起伏的衣袍内包裹着圆浑饱满、充满生命的肉体。薄衣透体,若隐若现,如烟笼簿雾、轻云蔽月,与凹凸分明的裸露肌体,形成一虚一实的鲜明对比而又融为一体,使人体美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体现。这是龟兹人体壁画中独具匠心的创造,为其他地区所未见。
史载北齐画家曹仲达画佛像,“其体稠密而衣服紧窄”,薄衣贴体,号称“曹衣出水”。这一画法的特点,也正在于表现着衣人物的人体美,可能正是从龟兹画法,特别是衣内“刻划法”加以改造而成,进一步又发展成为吴道子的“吴带当风”,对人体的表现渐为“衣冠文明”所取代。此后佛教衰蔽,人物画受儒家经规的束缚,完全忽视了对人体的研究和描绘,致使中古以后的某些人物画创作出现了比例失当,解剖错误的弊端。但是,西域、龟兹的人体画法在民间画工中依然有所流传。例如,元代的王渊曾于天历中画集庆龙翔寺壁画,人物手足长短的比例欠当,刘总管告其“先配定尺寸,画为裸体,然后加以衣冠,则不差矣” 6。正是典型的龟兹画法。
龟兹千佛洞人体绘画,主要受到希腊、印度犍陀罗佛教艺术的影响,但在总体上毕竟属于古代西域画工的贡献和创造。从这些绘画中可以看出,当时的画家对于人体解剖已经具有较深的理解和认识。所作人体,比例、结构都正确无误;特别是一些用“凹凸法”画出的人体,肌肉的团块组织,宛如今天医用解剖学教科书中的示范图例。在克孜尔17、171、175、189、224等窟,还画有瘦骨伶仃、近于骷髅的苦修僧的形象,与史载“脱皮白骨”正相一致。这就揭示了画家们对于人体认识的正确性,有赖于对人体骨骼的理解。估计新疆古代画家对此有一定的研究,从而创造出鲜明的地区风格和特色,又东传中原,促进了内地人物画的发展。无疑,龟兹壁画人体对于研究我国古典人体艺术来说,着实是不可多得的珍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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