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聊斋志异·画壁》的佛教视野
试论《聊斋志异·画壁》的佛教视野
吴正荣
摘要中国传统小说中的“幻觉式”作品的发生及其内涵,至少涉及佛教义理的三个方面,譬如《聊斋志异·画壁》所展现的:其一为书生寒士迷入幻相的业力惯性;其二为弥补心灵缺失过程中的偏失;其三为佛教万法唯心的生命观。
关键词:佛教生命观 幻觉式作品 蒲松龄 《画壁》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幻觉式”作品主要针对情节内容而言,指作品中的一切行为结果都通过人物的“幻想”而产生,并无实际作为。而主体进行这种“幻想”的目的,是为了运用因幻想而生的虚幻“经验”取得一种心灵上的满足。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幻觉式”作品占有很大的份额,尤其是以“大团圆情节”为结尾者。如“三言二拍”中的《卖油郎独占花魁》,《聊斋志异》中的《董生》、《阿宝》等,而最能全面诠释“幻觉式”作品内涵的,无疑是《聊斋志异》之《画壁》。《画壁》中的朱生迷入非非,创造出了一个同于现实的“真实”世界。从现代精神分析学来看,这是心灵弱者的自慰,心理缺失的性幻想。实际上是他发现了生活现状后的潜意识恐惧。以佛教“一切唯心造”的观念来看,该小说的最大意义是讲明了人为何迷于梦中。同时,也指出了一种超越生命的契机。
一 书生寒士的“想蕴”
“蕴”是积聚的意思。佛教认为人们将一切有为法区分为善恶正邪,因感官接触外物而形成的种种意识活动,积聚在一起,称为想蕴。即经书所云:
“想蕴,谓能取像为体,即能执取青黄、长短、男女、怨亲、苦乐等相。”
书生寒士的迷想已经成为一种业力惯性,他们无法理解生命终极的原因就在于不得不以这种惯性作为思考问题的模式。
1 “想”入画壁
《画壁》中的朱孝廉到寺庙时,看到大殿内壁上绘有天女散花图,非常逼真。“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遂不知不觉中“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原来是他已经进入到了图画中,内有一老和尚在殿堂讲法,很多人在听,朱氏也跟着凑热闹。这时,后面有人拉他的衣角,转身一看,原来是画中的那位少女,于是他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少女去了。后“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这样过了几天,少女的女伴发现了朱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便为少女梳了个少妇的发髻。后因一恶鬼惊吓,朱生躲了起来。这时,画外的和尚敲敲画壁,问道:“朱檀越何久游不归?”于是画壁上出现了朱生的样子,并逃了下来,吓得“灰心木立,目瞪足”。此时再回头看画壁,图画中的少女已变成了少妇,“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生惊魂未定,问老和尚怎么回事。和尚说:“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原来一切幻象都是人心使然,进入画壁已经成为事实。
2 “想蕴”的体现
书生常是寒酸迂腐的代名词,属于时代的弱势群体。《画壁》一类的作品大都是写书生寒窘,想入非非,于是果真遂愿。这是古代知识分子所谓寒士都常有的心态,蒲松龄自己就是有名的寒士,这种创作意向就更加明显了。《画壁》中的朱孝廉的身份是个“孝廉”,是社会的道德榜样,所以要顾及社会舆论。而除了这种外在压力外,孝廉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头衔,很多事情只能想想而已。于是就对着墙壁上的美女发呆,无限遐想而去,在意识中完成了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美事。《董生》也是这样的篇目。董生饮罢归来,“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大惊,敛手。急火之,竞有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董生遂迷恋不已。《林四娘》也是男人“白日梦”的产物:“(陈宝钥)夜独坐,有女子搴帷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拥之,不甚抗拒。”也是深夜独坐,以陈宝钥的身份,他自然是需要容颜绝美,又通诗词风雅的女子,于是那样的女子就出现了。女子的第一句话点明了她出场的作用,“得勿寂耶?”原是来排解寂寞的。
这类故事一直是文人创作的至爱,而读者们也百读不厌,因为“文学欣赏的实质就在于使我们内心的紧张得到放松和释放,造成这种效果的绝大部分原因,也许是作家使我们置于这样一个境地,我们能够欣赏自己的白日梦,同时又不感到为难和羞耻。”如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幻觉式作品中的男主角多是些科场失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是整个民族的畏缩心理。文人名士的这种心理常以另一种极端表现出来,要么愤世嫉俗,要么畏缩自卑,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专心于幻想。
二 “想蕴”的本质:小我的偏执
1 生命的迷失
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人在婴儿期和青春期中的任何一点挫伤,都会在成年后表现出某方面的缺失。从而个体自身会变着连自己也分不清的形式来自我满足,弥补这种缺失。一个群体,一个社会亦如是。故而《画壁》中体现的不单纯是个体生命的事,它是整个社会心理的普遍现象。所以人们愿意享受这种圆满带来的快感,而不作改变。鲁迅看到了这一点,他说:
“中国的文艺界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的,向来就没有正视的勇气。”
他的意思是中国这个群体在成长上有着自身的缺陷,却不敢正视,只选择了逃避,将自己置于幻想的圆满中,慰籍自己某一方面的脆弱。
“三言二拍”、《聊斋》等作品中有很多沉浸在“迷想”中的作品,读者们也在这些作品中如痴如醉,寻到了满足。鲁迅看穿了这一现象的本质,他说:
“我们知道,‘私定终身’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中尚不失为美谈。(自然只以终于中状元的男人私定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免不了要离异。明末的作家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补救了,说是:‘才子及第,奉旨完婚。’”
蒲松龄写作记录《聊斋》的理由也可作为佐证: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继幽明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其中体现出了寒士的愤懑。封建王朝将政治权术演绎得炉火纯青,要做出所谓的“功业”,有没有能力才华尚属其次。很多文人被排除在权力集团以外,而那些以圆满结尾的作品,大多都是蒲松龄类寒士所作,他们正是心理缺失的代表。这类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自心的缺失,同时满足了大众的心理需求。
2 生命抚慰的偏失
在这些作品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呢?弗洛伊德认为“文艺本质上是被压抑的性本能冲动的一种升华……文艺的功能就是一种补偿作用,作家和读者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愿望可以通过创作或欣赏文艺作品得到变相的满足”。但仅仅停留于性本能或感官层面的补偿是远远不够的。每一个个体乃至一个民族,都潜藏着对生命安顿的强烈愿望,即使不知要如何安顿,自己的心也会造出很多虚幻的情境来安慰自己,幻想恰是可以堂而皇之地美化这种生命状态的方式。用佛教的观点来说,人们发现了生命中存在着不圆满,都在寻找幸福的彼岸,却没有落在具体的行动而只在幻想结果。这恰恰造成了获取幸福的障碍,因为“一切有为法无常者,新新生灭故,属因缘故,不增积故。”用完美的幻想来保护自己,表面上看来不会受伤害,活得有滋有味。但是,一旦心灵不是个开放的系统,而只自我闭塞,那堆积在心里的缺失将会起更大的作用,障碍自己与心灵的交流,最终更流入无止尽的幻想当中。
佛教有“生命圆满”之说,《画壁》中所谓幻想出来的弥补并非圆满,它只不过是另一个幻想开始的铺垫而已。是人们的小我心灵需要保护,不愿被触及最深最敏感的地带而设定的堂皇理由。这个“我”是社会造就的,所以这种弥补反而造成了“小我”的强大,形成了抚慰的失当。当朱孝廉“觉知”到了自己的生存现状,吓得灰心木立,目瞪足软。可惜的是,老僧虽已经点出了问题的根源是“幻由心生”,并启发朱孝廉继续对生存价值进行探寻,但他和孟生还是承受不了生命的真相对“小我”的终结,吓得“即起,历阶而出”。可以说,在这个美丽的荒诞幻想下面,隐藏着的是人类生命的痛苦挣扎轨迹和对生命解脱的渴望。
三 万法唯心的生命观
1 心生种种法生
在朱孝廉的观念中,现实生活是真实的,而自己进入画壁所发生的一切也是真实不虚的,因为自己是实实在在的参与者。但作者在文末告诉他:
“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
即由于人的心识活动而产生相关的现实表现形式,有淫念就会产生淫境,继而就会产生恐惧的实在世界。这亦即佛教所谓万法唯识,一切唯心。《成唯识论》卷二曰:
“由自心执着,心似外境转,彼所见非有,是故说唯心。”
宇宙间一切存在都由心所变现,也即这些所谓“实在”的存在都是假的,只有“心”是真正的本源,心外无任何实法存在。《华严一乘十玄门》之“三界虚妄,唯一心作”即此义,因而,现实世界本源于心。心是幻,世界亦幻,心是真,世界亦真。正是在这种理念影响下,形成了中国传统小说 “即幻即真”的特有审美表现形式。
《大乘起信论》中也有所谓“一心开二门”的理论模式,二门者,一曰生灭门,二曰真如门。一心者是本源。生灭门作用,则生出虚幻万象。真如门作用,则唯心真实,直达本源。意识生出虚假万相的本质原因就在于以“生灭门”来看世界。佛教是从真如门直达本源来看世界万相的,以寻常的思维很难理解这种即真即假,真假一体的“真幻相”思维。于一般俗世理解而言,勿宁将它当作一场慰籍人心的幻想。《聊斋志异》中的另一篇目《阿宝》对这种难以思议的心灵世界体现得更为传神。孙子楚是个迂讷书生,号孙痴。有富家女阿宝绝色,公子王孙争聘而不允,有人戏孙子楚去聘,他果然托媒。后来亲见阿宝一面后“魂随阿宝去也”,从此便呆若无魂。原来:“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一段时间后,魂被招回,他又活过来。后忽然想,若能化为一只鹦鹉,就可每天和阿宝相处了,刚起念,“身已翩然鹦鹉”,飞到阿宝身边。而此时,孙子楚已死三日。阿宝说:“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于是鹦鹉衔起阿宝的绣花鞋飞回家,孙子楚又还魂了。后来阿宝终于嫁给孙子楚,而孙子楚也因此得到了大笔财富。
2 《画壁》中生命超越的期待
历来因地位价值观等有差异而不可遂愿者,习惯于在意识中完整幻想一遍,于是那种真实感便刻在脑海中。从此便活在这个真实的梦中,再也用不着去承受现实中的求不得苦,并且这个幻梦还那么真实美好。需要再次说明的是,对《画壁》、《阿宝》中“真实”的解读有其更深的内涵存在。世俗往往将“心生万法”定义为不可能,但生命若超越肉体层次,回归生命本源呢,是不是就可以发生了?佛教站在事物之外的本源看问题,这些现象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幻,不过就这样产生,这样消失而已。然而,即幻即真,真即是假,假即是真。这无疑表现了一种勃勃生机的生命真实痕迹。
四 结语
《画壁》以其荒诞性指出了人类存在现状的荒诞。但是它又具有佛教重构心灵的合理性。首先,这种现状需要被惊醒。朱孝廉进入画壁又出来,可以说已经在这种幻境中历经一番,在更高的层次看到了这种生活的虚无。其次,发现只是改变生命现状的开始。老僧已经将现实的荒诞展现给朱孝廉,并将“真义”讲给朱孟二人听,但“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最后都充满恐惧地离去了。最后,作者阐释了佛教观念中生活的本质:“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故而,人心真,一切就真。是为中国传统小说特有的真实观。
参考文献:
[1] 《俱舍论》(卷一),大正藏,29·4上。
[2]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
[3] 弗洛伊德:《性学与爱情心理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4] 鲁迅:《〈坟〉:论睁了眼看》,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5]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6] 《大智度论》(卷二十三),佛光出版社,1997年版。
[7] (唐)玄奘译,韩廷杰校译:《成唯识论》(卷二),中华书局,1998年版。
[8] 《华严一乘十玄门》,大正藏,45·518中。
作者简介:吴正荣,男,1958—,云南普洱人,本科,副教授,研究方向:禅道生命哲学、美学、文学、修炼学,工作单位: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
出自: 《作家·下半月 》 201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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