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过香积寺》内蕴解析
王维《过香积寺》内蕴解析
张西存
《过香积寺》[1]
王 维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2]。
这首《过香积寺》,无论艺术表现,还是思想内容,都可以看作王维后期的代表作品。
首联,“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直接切入诗题,写诗人徒步去访问深山密林中的香积寺。“不知”是谓只知香积寺之大概方位,不知其具体所在。“数里入云峰”,则极写香积寺所处之高远、幽深、难觅:才走了几里路,就已经重峦叠嶂,云封雾绕,而寺院还遥不可见!诗人的迷惘心境,香积寺的深藏幽远,俱可在字里行间窥知。
颔联,“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写诗人路途上的目见和耳闻,尽显山林幽邃,古寺深藏之景况氛围。——只见山深林密,古木丛生,连一条可供人行的小路也没有,林霭深处,却隐隐约约传来了寺院的钟声。这一联,针脚很是细密:“何处”与“无人”相对,又遥应首句的“不知”,加之客观景物“云峰”、“古木”、“深山”、“钟声”,便足可加深强化那种令人迷惘、抑郁的意境氛围——幽邃、空旷、荒僻和虚无缥缈。
以上两联,既写了香积寺的所处环境,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诗人那种因困惑、郁闷而欲寻求解脱的潜在心态。
颈联,“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继续状写目见耳闻,却又更为精彩和耐人寻味。首先,诗人写了流动着的山泉,照射在松枝上的日光,使本来是“静”的画面有了“动”的因素,现出些许生气和活力,给人以全面的立体感受。其二,倒装句式和通感手法的运用,大大丰富了景物描写的容量:通过句式倒装得到了强调的“咽”、“冷”,分别极生动传神地刻画了因乱石挡道而流淌受阻的泉水和山深林密人迹罕有而显得微弱昏黄的日光照耀给人带来的主观感受——泉水像在呜咽,日光是凄冷的。“冷”,本由触觉而来,用之形容视觉意象的“日色”,看似生硬牵强,却出色地完成了作者所赋予的使命,进一步渲染环境的空旷、荒僻、冷寂,并折射作者自己的主观心迹——历经官场凶险、人生沉浮之后的大彻大悟、心灰意冷和崇尚虚无。其三,以表象而论,流水和日光可为画面增添些许生气和亮色,但我们将其放在由“古木”、“无人”、“深山”、“危石”构成的广阔背景下,便会很容易发现,这杯水车薪微不足道且是呜咽的泉水,凄冷的日光,恰恰又加深加浓了意境氛围的空旷、荒僻、幽邃和冷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艺术辩证法,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此情此景,真是广寒玉宇,俗人难以企及。
尾联,“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则通过扫视香积寺外景,抒写诗人心之所想。经过艰辛跋涉,诗人终于在薄暮时分来到了香积寺前,由映入眼帘的四岸曲折迂回、周遭空寂宁静的水潭,诗人不禁想到了那个广为流传的佛门高僧制服毒龙,为民除害的故事,想到了香积寺院内的诸多僧人,此时此刻,他们一定正在安禅打坐,进入佛境了吧,——也联想到了自己:步入这佛门净地,自己又有什么尘俗杂念、痴心妄想不能抛弃和忘却呢!诗题是访问香积寺,可自始至终,内容并未正面写香积寺,也未涉及访问场景访问结果,而是通过描述访问过程中的目见、耳闻、联想,以寄寓和表达自己的心迹。过访属外表引介,寻求精神寄托才是内核实质。在经过层层铺垫渲染之后,诗人的写作意图终在篇末瓜熟蒂落般显现出来。
就艺术表现而言,《过香积寺》非常圆熟、高超。作为唐代山水诗大家,有诗仙之誉的王维,他让自己的这首诗作不仅富于诗情画意,音乐美感,而且还暗藏了禅趣佛理。一如《辋川集》中的其他作品,诗人刻画了阒无人迹的空山幽林,光景明灭的黄昏薄暮,变幻无常的瞬间美景,在荒僻冷寂的意境氛围中融进了佛教禅宗的无我之念、虚空之理,甚而还有关于世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穷尽复通的意蕴。王维极善于捕捉自然环境中的声响、日光、色彩、动静来表现他作为诗人兼画家、音乐家格外敏锐精深的视觉和听觉;对景物描写中的虚实、远近、明暗、动静等对应关系,他处理得非常和谐精巧,所构画面清晰、鲜活,富立体感;尤其是,诗人在不动声色之中,以自己完全沉湎其间的佛家禅寂心境观照山林,将超尘脱俗、消极遁世、万念皆空的思想倾向那么自然流畅地融进景物描写,情与景汇,物与我合,真可谓浑然天成,不露半点斧凿痕迹,加之诗人是以动写静,以声显寂,以实在反衬虚无,因而效果又特别突出和强烈。
本诗的思想内容,是诗人通过写访问香积寺的见闻感受,表达自己超尘脱俗、消极遁世、万念皆空、沉湎于佛家的禅寂心境,这本身并不值得张扬和肯定,然而,我们透过诗人流露的意识和心态,却能引出更多的思索,发现更深的社会意蕴。
王维生活在盛唐时期,少有诗名,多才多艺,21岁进士及第,被任为大乐丞,当初也踌躇满志,激情飞扬,很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但在封建社会的专制统治下,置身于最高统治集团争权夺利、互相倾扎的旋涡,面对肮脏龌龊陷阱密布时有丢官丧命之危的官场,作为一名初出茅庐只会尽才出力做事不会左右逢源做官做戏的知识分子,很难免于被排斥,遭打击,做牺牲品。所以,在经过被抓、被贬、冷落、妻死,又眼见许多既不同恶势力妥协也没有急流勇退的官吏丢官丧命,尤其是亲历了安史之乱和肃宗弄权的凶险之后,诗人的政治热情终于完全丧失,直面人生的勇气一点一点地被销蚀殆尽。于是,既不愿与弄权者同流合污,又不敢同他们决裂,得罪他们,便只好全身避祸,亦官亦隐,最后则万念皆空,潜心奉佛。这样的心迹,诗人在其后期作品中时有流露,如:“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故林。”(《酬张少府》);“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旧唐书·王维传》曾载,“……退朝以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诸如此类,皆可以为佐证。诗人之所以要过访香积寺,也正是去寻求精神慰藉、解脱、和归宿的。
王维的人生之路,典型地体现了我国知识分子由传统道德文化所设计熔铸的理想人格——片面道德型人格——滑向自我萎缩型人格必然过程:在严酷的封建专制统治下,耳濡目染、亲身经历了政治角逐场的凶险打击和失败之后,他们的骨头终于变软了,“尾巴”终于夹了起来。一代知识英才就这样折了翅膀,从隐逸、遁世、奉佛中求得解脱和归宿。如果说,王维在政治角逐场上的失败不仅不是无能而恰恰是洁身自好的德性和崇高的话,那么,王维由积极入世到全身避祸、亦官亦隐再到万念皆空,潜心奉佛的选择看似明智——免遭杀身之祸,又未穷愁潦倒终身,作为后人,我们也实在难以苛责厚非,但我们又不能不认为,这恰恰也正是王维的悲哀,而且不仅仅是王维个人还是封建社会所有知识分子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哀!自明清以来,我们这个民族物质和精神文明的发展之所以步履维艰,被西方国家拉下愈来愈大的距离,总难免于贫穷落后和挨打被欺,从王维一类优秀知识分子的悲剧,也不难找到根由的。
应该让王维式的悲剧永远成为历史,让所有今天和明天的知识分子都能放开手脚做事,挺直脊梁做人,都能记住我们这个民族曾经有过多么阴晦和沉重的昨天!
注释:
[1]香积寺,唐代佛寺名,在今陕西长安县南神禾原上。香积,佛教传说众香国的佛名。
[2]制毒龙,佛家故事。西方一水潭中,曾有一毒龙害人,被佛门高僧制服。此喻佛境可去人世俗杂念和妄想。
张西存,山东菏泽学院西校区初等教育系教师。
出自: 《文学教育 》 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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