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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福寺与我

       

发布时间:2010年10月26日
来源:不详   作者:陈大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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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福寺与我

  作者:□陈大建

  天下的寺庙不计其数,无论其存世于北方,还是存世于南方,也不管其显于闹市,还是隐于山间,只要冠上了一个“古”字,就是一部内容庞杂的线装书,从中可以追寻到有关宗教、历史、政治、哲学、艺术、民俗,等诸多方面的岁月隐情。

  可惜我是一个凡夫俗子,知识浅薄又缺乏悟性,即使有幸与某座古寺相遇,也只能把它作为一种风景,走马观花地浏览一番之后,便匆匆地与它作别了,我永远无法真正领悟到,隐藏在古寺中的种种真谛,如果说还留有一点什么印象的话,那也不过是借助一个“傻瓜”——照相机,收藏它的某些外在的表象而已。

  或许你认为我因没有皈依佛门,还乐于在红尘凡世间厮混,所以心灵无法与古寺相通。你这么说似乎有点道理,但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即使我心中无佛,依然还有一座古寺永驻心间。

  这座永驻在我心间的古寺,叫做广福寺。

  广福寺坐落在市区以东,约三十公里处,一个叫做康谷的地方,这个地方嵌在群山之中,有街有集市,也算乡野中的一个大村落,解放之后,被人为地分割成三个行政村,即康一村、康二村、康三村,现属于东塍镇管辖。

  广福寺坐落于康三村境内,存于依山傍水的龙岫山麓。

  龙岫山,这座距我家老屋不远的小山,我们一直叫它为后甸山,那里落满了我童年的脚印。然而该写为“后甸山”,还是该写为“后殿山”,我一直无法定夺,原因是广福寺的前面,至今还留有一座“寺前殿”,所以我不禁就要猜想,或许广福寺的后面,也曾有过一座“寺后殿”,龙岫山该称为“后殿山”。当然,这是我对家乡历史的无知,而生发出来的一个臆想。山的名字其实并不重要,不过是乡民的一个约定俗成,或者说一个代表符号而已,与我要说的这座古寺关系不大,所以我现在无需去考证,龙岫山别名的确切写法。

  龙岫山山不高也不大,但山后有座山,叫做白岩山,海拔倒有650多米,是我家乡最高的一座山,所以龙岫山其实背靠着大山。现今的龙岫山满坡庄稼,但据年龄稍长者说,解放前还是古树满坡,后来因为砍树炼钢铁,又向山坡要粮食,故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遗憾,但前人有前人自己的理由,若完全站在今人的角度,去指责前人破坏环境,那就会有失偏颇,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有可能当时若留青山在,便会饿死更多的康谷人,或许我辈就会因此失去出生的机会。

  言归正传,还是说说这座古寺吧。

  广福寺旧名资瑞寺,据记载,唐元和六年,即公元811年,始建于本里寺岙。北宋中期,迁于康谷龙岫山麓,据说此处地祥形胜,才被选择为新址,想必当初的龙岫山,是多么的青秀葱茏。

  宋熙宁已未,即公元1079年,资瑞寺更名为广福寺,据说拥有田产500亩。旧碑云:崇楼杰阁势耸云霄,暮鼓晨钟声传海宇。虽然形容有些夸张,但也决非毫无根据。清道光十五年,即公元1835年,吏部尚书泮世恩,为山门额书“广福寺”,三字苍劲有力至今犹存。只可惜我现无法获悉,盛世时期的广福寺,到底有多少和尚,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缺乏这方面的资料,连县志也没有记载,毕竟是乡野中的一座寺庙,缺少广泛关注的名气和理由。

  民国时期,康谷一带立为了一个乡,称为广福乡,管辖周边许多村落,一个乡因一座寺而得名,可见此寺的影响深远。然而由于历史的变革,再加上某些天灾人祸,寺院曾几度兴衰,直至毁废。到了解放初期,赶跑了所有的和尚,广福寺曾经有过的辉煌,便到此戛然而止了。

  我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解放之后,还有一个老和尚坚持不走,广福寺是不允许他再待下去了,他就在那座“寺前殿”直至老死。我母亲还告诉过我,这个不愿离去的老和尚,名叫一孔。当时我好奇怪,名叫“一孔”多难听呀,一个孔不就是一个洞吗?但我现在则认为,应该叫“一空”才对,出家之人一切皆空,这才像个和尚的法名。“孔”和“空”音相近,我母亲不识字,无法分辨字义,她不可能想得那么深,或许当时的康谷村民,也像我母亲一样,把这个和尚记成了一个孔,这样更容易记住他,这是形象记忆法。其实,母亲对我说这些旧事时,我是不大在意的,和尚嘛,不就是那种搞迷信的人吗?当时的时势和那种教育,给我灌输这样的观念,所以母亲说了就说了,我是不大往心里去的。可惜母亲已走了整八年了,我现在再也无法究问,那些家乡的陈年旧事了。我之所以对早年的旧事旧闻,特别的感兴趣了起来,是因为现在有时候要写写小说,总觉得那些老掉了牙的事情,其实都是很好的创作素材,把它们挖掘或者整理出来,对自己的创作很大帮助。

  附带说一下老和尚辞世的地方,即那座孤零零的寺前殿。从现存的建筑来看,当初必定也是气宇轩昂,但至今我依然不知晓,寺前殿破败之前,里面都有哪些神圣,还有广福寺的前面,为啥还要建一座殿?此殿自有存在的道理,只是我的无知,削弱了我的理解力,故不得而知。

  寺前殿前几丈许,横有一条小溪,叫做前王溪,或该写为前黄溪,此溪大雨时速满,天晴时速干。解放之初,镇压异己分子,就在溪边进行。现在我无法想象,那一刻,当开花弹响起的瞬间,龟缩在寺前殿里的老和尚,到底是怎样的心境?有否惊过心动过魄?他还敢在那偷偷念佛吗?若凭世俗生活的标准推想,老和尚最后的日子,应该看成了却残生,终极时刻必定悲凉,但若按出家人的境界推想,他又应该是毫无悲伤的,因为对于虔诚的佛教徒来说,他在生所碰到的一切劫难,都不过是佛祖对他的考验,或许他是把最后的时刻,当成即将涅槃而坦然期待的。从这个角度看待死亡,我这个凡夫俗子,就没资格评说僧人的结局了。

  在赶跑了所有的和尚之后,广福寺成了一所完小,叫做康谷小学,这个本属和尚的地盘,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育人的基地,无数的康谷及周边儿童,不再像他们的上辈那样,做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了。历史事件是很难评判的,你说当初的毁寺办校,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倒退还是进步?

  记得早些年,我在老家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枚三角形的胸章,这是我们的大姐,或许是我们的大哥,做小学生时用过的,上有“县立康小”四个字。由此可见,这座小学是政府创设的,是一座很正规的学校,这也就证明了,当时赶和尚办校,并非是民间行为,极可能是实在找不到,这么一个宽畅的场所,于是就革了和尚们的命。可惜我没有注意保管,这枚胸章已经丢失了,不然现在可视作文物了,起码也有点纪念意义吧。

  我们一家兄弟姐妹七个,都在此校接受初级教育,故我们的成长之路,都是从那里起步的。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大雄宝殿已改叫“少年厅”,里面筑了一个台子,开会演出等集体活动,都在那里进行,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礼堂。“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那里又成了批斗会的场所,大柱子上涂了红油漆,写满了毛主席语录,和当时的标语口号。那时我读六年级,还没资格当红卫兵,我们就在臂袖上,用大头针扣一块红纸,上写“红小兵”三字。

  小学毕业之后,我没资格读初中,因为家庭成分“小土地”,这是个不上不下的成分,介于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之间。幸好还有一所农业中学,办在旁边的小村里,那个小村叫做上岭村,村里有个和尚堂,叫做上岭堂,曾是广福寺的分支,农业中学就办在那里。然而在那读了一个学期后,不知怎的,突然让我们又回到小学去读,叫做回校“复课闹革命”,于是我又回到了广福寺,继续在那里读小学。但那里已有六年级了,回去的就叫“七年级”。“文化大革命”怪事多多,一些空前绝后的事情,都让我们这一代碰上了。

  后来广福寺的东边,拆开了一个角,造了两座楼,创办了康谷中学,我就从“七年级”,原地升上去读初中了。那时候有个说法,叫做“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所以中学只读了两年。就这样,小学六年,中学两年,加上 “七年级” 半年,我在广福寺这个地方,度过了八年半的光阴,这是我人生历程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一环。若干年之后,我入城而居,就很少回老家了,广福寺,这座空有称谓的古寺,就成了我不能忘却的记忆。

  有一天,我翻阅《临海县志》,偶尔发现,民国时期绘制的,那张当时的县行政图上,广福寺被错标成了“广幸寺”。“福”字变成了“幸”字,这无疑是印刷排字的错误,然而我却鬼使神差地,记住了这个错误的寺名。后来写起小说来,就将错就错地,把这个错误的称谓,移植到虚构的故事中去了。发表在《清明》杂志上的那个中篇小说,叫做《广幸庄梅雨》,里面有座毁废的古寺,就叫做“广幸寺”,发生故事的那个村庄,顺理成章叫做“广幸庄”,只有土匪出没的那座山,照搬了家乡的那座山名,叫做白岩山。

  借用县志里的一个错误,表面看这是顺手拈来,不过是起名图个方便,但实际上是潜意识作怪。有个也写小说的女子,读了《广幸庄梅雨》后,问我“广幸庄”是否应为“广杏庄”,大概她对“杏”字有好感。我说不,就该是这个“幸”字。我当时说得很坚决,却没有解释原因,即使我解释了,她也不一定能理解,因为这个“幸”字,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其实换成“杏”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写了这个中篇小说之后,连接几个短篇小说里,都有一座“广幸寺”,而故事的发生地,都把它叫做“广幸庄”。我让作品中的虚构人物,在这个特定的杜撰的村落活动,写起来就更觉得得心应手。这座“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村庄,就成了我的不同版本的“家乡”,也成了我的“私人摄影棚”,我把不同的人物,和不同故事,放入其中,便有了不同的小说。感谢县志一个错误,为我提供了想像空间。

  就这样,这座叫做广福寺的古寺,以新的面目和新的方式,重新走进了我的心腔,并以文学作品的形式,参与了我的精神生活。故我说有一座古寺,永驻我心间一点不假。

  2001年2月,临海市人民政府,在广福寺前立碑,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同年七月,市民宗局批准为佛教活动场所。

  清明节回老家,为父母扫墓,顺便到广福寺走了走,古寺新貌已认不出来了。扩建重修后的广福寺,可能有几十亩大,学校早就迁出,已另辟新址了,只有未拆之处,还依稀留存办学痕迹。看着这些岁月的留痕,“沧海桑田”四个字,就在脑海中浮动。

  不久前到三哥家玩,无意中说起广福寺,三嫂的老父告诉我,死在寺前殿里的老和尚,是广福寺最后一任住持,我听后心一阵震动,虽仍不知他该叫“一孔”,还是叫“一空”,但对他的遭遇,有了更深的认识。

  现在,每当我追忆往昔,就会想到广福寺。有时候会忍俊不禁,想自己虽然没皈依佛门,却是在和尚的地盘上成长的。当然,更多的时候,则是浮想联翩,想人也好寺也好,其实都有命运的,只有生而又逢时,才会有好的结局。

  写到此处,我心不免一动,想这个“一孔”和尚,抑或“一空”和尚,若在天有灵的话,看到如今的广福寺,已重新金碧辉煌了,又会有怎样的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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