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禅大慈寺
问禅大慈寺
庆九
始建于魏晋、极盛于唐宋、重建于清的大慈寺,位于成都市中心地区,坐北向南,前为糠市街北口,后为蜀都大道大慈寺路,是一座历史悠久、规模宏大、文化积淀丰厚的中国名刹,世传为“震旦第一丛林”。
因对大慈寺一次偶然的接触,朋友便将其视为心灵的福地和生命的净土,仿佛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发现佳境却在楼群萧疏处。于是再次前往,并邀我同行。
不知道是谁把城市读成了一部大书,街道小区铺排成章节,巷陌楼群堆砌为段落,车水马龙和浩繁的人群就是永远流动的字词句读,演绎着生活主题下的万千故事。而我坚信:在城市的宏篇巨著里,大慈寺仿佛就是现代时尚广告插图上一阕清逸出尘的古词牌,一粒不染纤尘却为人熟视无睹的花露。
但是,我们的进入,靠的不是脚步,而是敞开心灵的感触。
梵音几许
蜀都大道算得上是成都吐纳时光与世事的大气脉了。沿着这条“气管”,由着“大唐胜迹”和“西蜀禅源”几个大字的招引,我们走进大慈寺的后门——仅仅穿越了一堵高大的红墙,似乎就走进了这座历史古城的“文化之肺”。
作为一个大城的著名古寺,大慈寺现已成为市博物馆,成为这个古蜀国的记忆仓库。泽被着唐玄宗赐匾“敕建大圣慈寺”的辉光,该寺在唐朝鼎盛时期就有宏大的规模和数以千计的佛神画像,其中不乏唐代画圣吴道子、前蜀画家李升、后蜀画家黄荃父子的墨宝,且众多“皆一时绝艺”的画像不仅被大文豪苏轼誉为“精妙冠世”,而且《大圣慈寺画记》还称:“举天下之言唐画者,莫如大圣慈寺之盛。”足见该寺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之丰厚。博物馆藏有新中国成立后成都地区出土和征集得来的历史文物、资料,品种齐全,数量众多。收集的珍贵文物有新石器时代和春秋战国时的石器、卜骨、骨器、铜器等;有内容丰富的汉代画像砖、石,历代精美漆器和大量陶瓷器物。这些实物虽已沧桑老态,却依然焕发着古韵神采,负载着古蜀文化的灵魂密码,在默默地凝睇和幽远的目光中传达着关乎时间亘古的信息。
历经兴废、饱受兵火的寺院,现存的天王殿、观音殿、大雄殿、说法堂、藏经楼等建筑,皆为清代顺治后陆续重建。殿宇宏丽,院庭幽深,错落雅致,古木参天。高大挺拔的银杏,用浓密青翠的树荫携连着四合的围墙,似乎阻隔了滚滚红尘,过滤了阵阵凡嚣。就在这都市的僻壤,寺院像一个清郁而宽厚的老者独坐一隅,守望信仰,读透岁月,任随天地翻覆,静对人世沧桑。
清脆的钟罄声中,诵经声哗然而起,如一泓池水的涟漪荡漾入心。但见信徒们净手更衣,鱼贯进入大殿,随鱼鼓钟铃的节奏,一面双手合十、凝眸静神地诵唱经文,一面列队环复绕行。他们的祷歌,似诵念,又似吟唱,按照一种简单的韵律不断重复,复沓婉转,舒缓低回,绵长悠扬。数十人的共唱,声音清丽而悠长,毫无杂乱糙砺的韵脚,宛如一条穿林跨谷、蜿蜒流泻的山泉,洁净,清远;又似一袭走过苍林、游遍阡陌的清风,轻灵,通透……站在殿门外两个铜铸的麒麟之间,我的目光摩挲着的不知道是青铜还是青铜上漫漶的一缕阳光。静静地聆听,恍然间身体也似乎消失了,只有意识在梵唱的音韵之间飘逸,游荡……
“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噪两不相干。”耳闻这肃穆庄严、宁静而温馨的声音,我猛然觉得:在平宁的生命中,许多过程是不能省略的,许多仪式是不能简化的,纵然是再艰难复杂,一经省略简化,灵魂就淡释了光环,意志就委顿了坚忍,情感就灰暗了色彩。
其实,修行只是手段,目的是有所了悟。默默的红墙是俗世与净土有形的界线,一边一世界,内外两重天——外面流行着浮华与喧嚣,里面守望着平宁和清馨。正所谓:“佛门有缘,时时待心弦;心弦无尘,处处皆佛门”。红尘和空门又岂是一道高墙能够阻隔得了的。
茶禅一味
观音殿左侧,小小的四合院围出了一方清雅妙境——禅茶堂。青砖灰瓦上的尘迹苔痕,朱檐褐窗间的雕花木纹,暗示着宅院高古的年龄。恍然之中感到,浩瀚天宇中的太阳只是佛专注于白天的一只慧眼,灼灼目光被院中的一棵桂花树幻化成陆离缤纷的细碎光影,随意挥洒,自在点厾,摇曳在枝桠间、地坝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影,隐隐散发着时光的芳菲。
坐于树荫下,守一盏清茶,伴着悄然流走的时光,静坐或者冥想。
饮茶成为风尚最初始于唐代的寺院。据佛文献记载:唐代大慈寺始祖无相禅师爱茶,尤喜蒙山茶。偶得珍贵的“芽茶”,品茶后欣然赋诗一首,其中“谵烹新茗爽,暖泛落花轻”两句至今流传。无相禅师倡导以茶助禅,明心见性,禅理与茶理相融相通,同时以茶供养三宝(佛、法、僧),招待香客。在禅门中,茶因其提神醒脑的药用功能成为禅事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进而成为修行持戒、体悟佛理的媒介。茶遂由寺院茶堂逐渐普及到尘世中贵族化的茶肆。“幽谷生灵草,堪为入道媒。”之后,文人雅士对品茶鉴水、精研茶艺的喜好与实践,对民间茶馆的发展起了积极作用。与禅门有密切联系的陆羽(约公元733-804 年)是茶文化发展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他自小是个孤儿,被智积禅师收养,擅于烹茶,其《茶经》是我国古代的“茶叶百科全书”,言简意赅地论述了饮茶的叶、水、器、境,提高了饮茶的精神境界。“不知禅味,亦即不知茶味。”凭一个“悟”字,茶与禅神脉相通。至此,茶与禅日益相融、渐臻化境,最终凝铸成了流传千古、泽被中外的“茶禅一味”的禅林法语。
据悉,大慈寺禅茶表演,采用由大慈寺自身研制的佛珠茶,在“静禅心、入禅堂、焚香祈愿、圣水涤凡、佛祖拈花、菩萨入狱、漫天法雨、普度众生、茶禅一味、即心即佛、畅叙禅机”十二道茶艺程序中,分别融会了一个佛理,或昭示着一种禅机。真所谓茶能悟道,明心见性。“料知茶叶同禅味,吸尽松风不意尘。”此中佳境,又岂是意静神闲、悠然淡定能尽述的。
一杯清茶,容纳百味。不管是苦涩、甘爽,还是清香、寡淡,饮者淡然品之,豁然容之。曾经以茶会友、煮茶论道,现在吃茶说事、品茶休闲,变了的是人物,不变的是内容。祛火解毒之余,苦寒平和之间,倘若饮者心性气和闲适、旷达洒脱,品茶就恍若坐禅。将茶之性与禅之心相融一体,以茶明心、悟道,以禅弘茶品茗,得证茶的正、清、和、雅,与静坐参禅的“澹泊,净心,积善,悟道”犹如一味;禅是茶的中心,茶是禅的表象,禅与茶的共同诉求和凭藉是心,是感悟,是顿想,是自我修为……原来,“阅尽几多兴废,七碗风流未坠。悠悠八百年来,同证茶禅一味” ( 赵朴初《茶诗》)。
思绪在茶与禅的意境里逡巡,目光便闲散下来,看见树下是一方盛水的石缸,游弋着十余尾金鱼,长不盈寸,和水中三棵极小的睡莲共同分享着时空的宁静。斑驳的天光和稀疏的树影洒下来,像一幅迷离的幻景,任小巧得无比精致的红色精灵逍遥于水面,争相追逐那些细碎的光阴。间或簇拥于边隅,在光影中交错层叠,颇似中国画境中几撇率意的丹竹,被绿褐色的静水衬托得卓然除尘、惊世骇俗。俯身投影,目光于水面摩挲,目光与鱼儿吻接,不禁心静神迷,恍若幻境虚游……禅院有云:“空持百千偈,弗如吃茶去”。
佛缘千年
始建于公元3 世纪至4 世纪之间,距今已有1600 多年的大慈寺,于浊世中卓然独立,颇为不易;岁月淘沙,洗尽铅华,弥足珍贵。
观音殿前,石阶旁的草地上,一株龟纹竹用肥厚的茎干,托举起丰硕的阔叶,兀自展读着充盈的阳光和绿意,饱涨的绿汁似乎就要迸流而出。朋友亦笑曰:“瞧,它定然也得了佛地的灵气!”
在小径石阶上游走,淌着亘古如新的时光,定然踏着了无数先人层积垒叠的足迹,触及了那些隐秘在岁月深处的历史遗痕。纵然他们早已经走进遥远的故事,冷檐清瓦间,疏影寒窗里,似乎还氤氲着几许可堪回想的温馨……
公元618 年,一位僧人从都城长安来到成都,学习佛教经论,究通诸部,并常在大慈、空慧等寺讲经,听众数百人,为蜀人所景仰。四年后的春天,他在大慈寺律院受戒并坐夏学律。随后泛舟三峡,取道荆州重返长安讲经,声望倍增。作为中古世界的王者,刚刚建立的大唐帝国雄视边关突厥,却冷落了这个僧人取经弘法的夙愿。贞观三年(公元629 年),僧人从凉州出玉门关毅然偷渡西行,开始用脚步丈量丝绸之路,开始他赴西天取经之壮举。十七年的光阴,历萧萧两万里征程,游芸芸百余个国家,抵达佛都,游学天竺,取得真经,荣归大唐,以其高僧大德泽被东土、福惠释门。他就是玄奘法师,伟大的翻译家和探险家。这次旷古西行,不仅成就了玄奘的佛学宏愿,还以一部《大唐西域记》珍藏了丝绸之路一千五百年的荣耀。有人说,中世纪南亚次大陆的历史一片黑暗,玄奘是惟一的光芒。
沧桑世事,佛缘千年。玄奘顶骨舍利在1942年日军占领南京时,从南京报恩寺的地宫中被掠走,艰难辗转,最终回返故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大慈寺供奉了三年。因玄奘十七岁至二十一岁在大慈寺生活并受比丘戒,二十一世纪的第五年,其顶骨舍利再次从文殊院请入大慈寺,供信众顶礼观瞻。
佛缘,其实就是时光之花,一朵朵在季节的轮回中绽放。就那么不经意的发现,蓦然间就生发葳蕤一生的净心善念。其实,当年安禄山攻陷长安,避难成都的唐玄宗,就因为被施粥救民、为国祈福的大慈寺僧人英干感动,遂敕书“大圣慈寺”匾额,赐田千亩。其间,再次召见原为新罗(今韩国)王子的无相禅师,并命重建成都大慈寺,广开讲席,成一时之盛况。及至会昌五年(845 年),武宗灭佛,大慈寺因有先皇御笔题额而得以保全。
一份佛缘,几许禅心。敬天惜物,悲世悯人。四百年后的宋代,十三岁即出家于大慈寺的道隆禅师,学成之后,率徒东渡扶桑,首传禅法,历三十二年,弟子无数,不仅受嵯峨天皇特召谒见,其名望还可与唐代鉴真比肩。道隆圆寂后敕赠“大觉禅师”,为日本有禅师谥号之始……
世事沉浮,若佛拈花一笑。物是人非,禅院重归世俗,像钢铁丛林里的一株菩提,似尘嚣中的一方莲池,如浮世间的一汪清泉,于天府都市繁嚣的腹地卓然独立。贫穷的打工仔、富裕的白领族,普通的市民、显达的贵人,甚至来者、去者和没有来过者……一切的一切,在佛的眼里都无殊异。当时光流走到二十一世纪的现在,似乎只此一隅,宗教与红尘才相濡以沫、同守朝夕。一次邂逅,数缕幽思:当生命之花已然萎谢,你用一生换取的,除了灰飞烟灭,就是清淡如水……
走进大慈寺,似乎是为了一种既定的文化探询,但我现在却更愿意相信,这是充满无限机缘的命运,在佛手中展开的一次关乎灵魂的玄机。
落日熔金之时走出大慈寺。看天高风远,心中不免念想:这鞋底一定叠印着高僧们的足迹,发稍和衣襟间兴许还牵带着他们弥散千年的佛语禅心。
责任编辑:赵正兰
出自: 《草地 》 2008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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