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诗法与佛禅
东坡诗法与佛禅
张煜
摘要:“江西诗派”所提倡的一系列作诗技法,诸如“脱胎换骨”、“点铁咸金”,在苏轼诗中已在在可见。故欲详论北宋诗学之“江西诗派”,追源溯流必及苏轼。东坡尝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苏诗的翻案、以文为戏、“破体”,乃至“活法”、“诗眼”,从诗歌创作到理论与”江西诗派”所呈现的种种相似联系,与他们同受到佛禅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关键词:苏轼;诗法;江西诗派;佛禅
中图分类号:1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01(2010)-02-0075-12
萧驰先生在《佛法与诗境》一书中,曾经以若干个案的分析,探讨佛教在中国诗学此一新观念(诗境)生成中的作用。“具体地说,谢灵运的个案提示了:弥陀净土观念与中土道教神仙思想的结合,如何在诗中开拓了远离人寰的山林这一主题。并透示出古代山水诗中现象论态度的渊源。王维的晚期山水则透显了如来清净禅传统:佛已从外在信仰的对象变为内心的自证,净土也只是刹那间目前便见的心境,故而不必深入山泽旷野,而不妨安坐于林叟、渔父和浣女的世界。白居易的‘闲适诗’提供了一个洪州禅‘无事’禅法所发展出的日常闲适情调的标本:它推动了这个中唐诗人突破魏晋以来‘感物’诗学传统,亦超越了王维只撷取触目当下之景的‘现量境’,而在田园诗中创造了‘意’中山水。”先生所论之三位大诗人,所处时代之元嘉、开元、元和,皆中国古代诗学发展史上最关键的转折点,而佛教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亦可谓如影随形,同步生长。晚清同光体论诗,陈衍重“三元”(开元、元和、元祐),沈曾植标“三关”(元祐、元和、元嘉),则佛教之与中国古典诗学,元祐亦不可忽而不论也。然元祐诗学所受佛禅影响,窃以为确实不专在诗境,而多为诗法之层面。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论“诗体”,述及北宋诗学部分,以时而论,则有“元祐体(苏黄陈诸公)”、“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以人而论,则有“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它则本其自体耳)”、“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邵康节体”、“陈简斋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3]。从中概可见苏轼在北宋中后期文学界的崇高地位,不但是元祐诗坛的领袖人物,其“东坡体”,亦足与“荆公体”、“山谷体”鼎足而三。后“江西诗派”出,才出现所谓的苏、黄之争。而究其实,一方面“江西诗派”的领导人物诸如黄庭坚、陈师道皆出自“苏门”,另一方面“江西诗派”所提倡的一系列作诗技法,诸如“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在苏轼诗中也在在可见。故欲详论北宋诗学,“江西诗派”追源溯流必及王安石、苏轼。他们在诗歌创作乃至理论中所呈现出的种种相似联系,与他们都受到佛禅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关于苏轼与佛教的研究,在学术界可以说是一个热点,前贤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不菲的积累。如孙昌武《禅思与诗情》、杨曾文《宋元禅宗史》、陈中浙《苏轼书画艺术与佛教》,对于苏轼与禅林人物的交往多有所考订。又比如刘石《苏轼与佛教三辨》,对于苏轼最早接触佛教的时间也有所考辨。另外诸如苏诗多用佛典,苏诗富于佛理,这类的研究也可谓层出不穷,皆为不争的事实。本文拟以苏诗与江西诗学的迎拒为切人点,对于东坡诗法与佛禅的关系再作一番考察,以更清楚地呈现自“荆公体”到“东坡体”再到“山谷体”的北宋中晚期诗坛风气的演化过程。
有关黄庭坚与苏轼的交谊,可参看杨庆存《苏轼与黄庭坚交游考述》[6]。苏轼与黄庭坚的关系,可以说是在师友之间。二人互相引重,惺惺相惜。如宋王榊《野客丛书)卷七所云:“渔隐云:元祐文章,世称苏、黄,然二公争名,互相讥诮。东坡谓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山谷亦曰‘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此指东坡而言也。殊不知苏、黄二公同时实相引重,黄推苏尤谨,而苏亦奖成之甚力。黄云东坡文章妙一世,乃谓效庭坚体,正如退之效孟郊卢仝诗。苏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其互相推许如此,岂争名者哉!”
而二人互相尊重,并不代表文学观点就完全一致。比如黄庭坚虽然尊重苏轼,但确实曾经说过“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7]这样的话。更主要的是,随着江西诗派在二宋之际诗坛的影响越来越大,黄庭坚的诗歌创作与理论已非“元佑体”所能完全牢笼。故宋吴炯《五总志》云:
(黄庭坚)至中年以后,句律超妙入神,于诗人有开辟之功。始受知于东坡先生,而名达夷夏,遂有苏、黄之称。坡虽喜出我门下,然胸中似不能平也。故后之学者因生分别:师坡者萃于浙右。师谷者萃于江右。以余现之,大是云门盛于吴,临济盛于楚。云门老婆心切,接人易与,人人自得,以为得法,而于众中求脚根点地者。百无二三焉。临济棒喝分明,勘辩极峻,虽得法者少,往往崭然见头角,如徐师川、余荀龙、洪玉父昆弟、欧阳元老皆黄门登堂入室者,实自足以名家。噫,坡、谷之道一也,特立法与嗣法者不同耳。彼吴人指楚人为江西之流。大非公论。
既看到了两家的联系与相似,也看到了两家法嗣之不同。
据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五,东坡尝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周裕锴<宋代诗学术语的禅学语源》中云:“‘反常合道’就是超乎常规而合乎常理”。在禅宗语录中,又常被称为“返常合道”,屡见不鲜。“反常合道”在苏轼的诗学中居于一个重要的核心地位。其实质是一种创新精神,此也正是荆公、东坡、山谷三家诗法得以贯通之处。
荆公作诗多喜翻案,东坡同样如此。清刘熙载《艺概》卷三即云:“东坡诗跌倒扶起,无施不可,得诀只在能透过一层,及善用翻案耳。”《苏轼诗集》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如<凤翔八观,秦穆公墓》:“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古人感一饭,尚能杀其身。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1]]以秦穆公不杀孟明,翻(诗经,秦风,黄鸟》小序“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12]之案。又如<戏书吴江三贤画像三首》其二咏张翰:“浮世功劳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机早,直为鲈鱼也自贤。”[13]翻用秋风鲈鱼之事,而更高一格。《次韵答孙侔》:“千里论交一言足,与君盖亦不须倾。”查慎行注:“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初不相识,以诗寄坡,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此翻案法也。”[14]晚年更是自翻己案。《和陶咏三良》云:“杀身固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15]早年认为秦穆公不杀孟明,所以一定也不会杀三良。晚年认为三良是杀身成仁,死得其所,异于且高于早年议论矣。
江西诗派倡“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注重构思与造语的推陈出新,其法门也可以说是开自荆公与东坡。<冷斋夜话》卷一:“山谷云:诗意无 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人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惠洪(天厨禁脔》卷中亦云:“‘河分岗势断,春人烧痕青。’僧惠祟诗也。然‘河分岗势’不可对‘春入烧痕’,东坡用之,为夺胎法。曰:‘似闻决决流冰缺,尽放青青入烧痕。’以‘冰缺’对‘烧痕’,可谓尽妙矣。”[8]除惠洪外,后人于此亦多有评述。如宋杨万里《诚斋集》卷一百五十五:
庾信《月》诗云:渡河光不湿。杜云:入河蟾不没。唐人云:囚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半日凉。杜《梦李白》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山谷《簟)诗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颜色。退之云: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吕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
还有将文点化人诗与将诗点化入文的,如宋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二“坡文之妙”:
东坡《泗州僧伽塔)诗:“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此乃粟括刘禹锡《何卜赋》中语,曰:“同涉于川,其时在风,沿者之吉,沂者之凶;同刈于野,其时在泽,伊種之利,乃桂之厄。”坡以一联十四字而包尽刘禹锡四对三十二字之义,盖夺胎换骨之妙也,至如《前赤壁赋》尾段一节,自“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至“相与枕藉乎舟申,不知东方之既白。”却只是用李白“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一联十六字,演咸七十九字,愈奇妙也。
不但诗文,词亦如此,如宋曾季狸《艇斋诗话》云:
东坡《和章质夫扬花词》云:“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用老杜“落絮游丝亦有情”也。“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依前被莺呼起。”即唐人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是离人泪。”即唐人诗云:“时人有酒送张八,惟我无酒送张八。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皆夺胎换骨手。
有用前人之语,也有用前人之意的,要在能够自出己意,度越前人。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云:“读古人诗多。意所喜处,诵忆之久,往往不觉误用为己语。‘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余’,此韦苏州集中最为警策,而荆公诗乃有‘绿阴生昼寂,幽草弄秋妍’之句。大抵荆公阅唐诗多,于去取之间,用意尤精,观《百家诗选》可见也。如苏子瞻‘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误用,直是取旧句纵横役使,莫彼我为辨耳。”而至有被后人以为剽窃者:“东坡诗云:‘惆怅东阑一枝雪,人生能得几清明?’此偷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倚此阑干’句也。然风调自别。”
又《冷斋夜话》卷四:“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宋赵令峙《侯鲭录》卷一:“予诗中有‘青州从事’对‘白水真人’,公极称之。云‘二物皆不道破为妙’。”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术解》:“桓公有主簿善别酒,有酒则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从事’言到脐,‘督邮’言在鬲上住。”《后汉书·光武帝记》:“及王莽篡位,忌恶刘氏,以钱文有金刀,故改为货泉。或以货泉字文为‘白水真人’。”其实说的就是酒和钱,但苏轼以在诗中不道破为妙。苏轼自己的作品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六:“东坡诗:‘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按,慧日至夹山,夹山问:‘与甚么人同行?’曰云:‘有个木上座。’盖谓拄杖也。”木上座就是拄杖,竹夫人是夏天的消暑用具。
这样的一种文字游戏,不作正面描述,更有表现为所谓“白战”者。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引《王直方诗话》云:
欧阳文忠守颍日,因小雪。会饮聚星堂。赋诗,约不得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事。欧公篇略云:“脱遗前言笑尘杂,搜索万家窥冥漠。”自后四十余年,莫有继者。元祐六年,东坡在颍,因祷雪于张龙公获应,遂复举前令,篇末云:“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能说?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其实苏轼在嘉祐四年(1059)即曾作有(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诗,洋洋洒洒。因难见巧。因为必须避去题中所提到的咏雪常用之字,所以通篇多从侧面描写,如:“沾裳细看若刻镂,岂有一一天工为”,“野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禅家机锋,强调“说似一物即不中”,不可作正面的回答:“(南岳怀让)诣曹溪参六祖。祖问:‘什么处来?’日:‘嵩山来。’祖曰:‘什么物恁么来?’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宋人诗法,多受此影响。而从体物到禁体物,也正体现了唐诗到宋诗在表现手法方面的发展。
东坡、山谷除倡以故为新,又倡以俗为雅,故多游戏文字之作,深得禅家游戏神通三昧。苏轼《东坡志林》卷九云:“诗须要有为而后作,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新乃诗之病。”黄庭坚也认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
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
孔毅父集古人句成诗赠坡,坡答曰:“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又云:“路旁拾得半段枪。何必开炉铸予戟。”又云:“不如默诵千万首,左抽右取谈笑足。”又云:“千章万句卒非我,急走捉君应已迟。”似讥集句非大方家所为。然坡又有集渊明《归去来辞》作五律十首,则不惟集句,且集字矣。坡又有《题织锦回文)三首,此外又《回文》八首,大方家何至作此狡狯!盖文人之心,无所不至,亦游戏之一端也。《戏孙公素惧内)诗云:“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岁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便与时时说李阳。”则仍典雅不作恶戏。《席上代人赠别)云:“莲子擘开须见臆(忆),楸抨著尽更无棋(期)。破衫会有重缝(逢)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时)。”此本是古体,如“石厥生口中,衔碑不得语”之类,非另创体也。刘监仓家作饼,坡曰:“为甚酥?”潘邻老家酿酒甚薄,坡曰:“莫错著水否?”因集成句曰:“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则一诗戏笑,村俚之言,亦并入诗。又有口吃诗,因武昌西山多槲叶,其旁即元结湖,多荷花,因题句云:“玄鸿横号黄槲岘,皓鹤下浴红荷湖。”座客皆笑,请再赋一首。坡诗云:“江干高居坚关扃,犍耕躬稼角挂经。高竿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解襟顾景各箕踞,击剑赓歌几举觥。荆笄供馈愧搅聒,乾锅更戛甘瓜羹。”又《和正甫一字韵》诗云:“故居剑阁隔锦官,柑果姜蕨交荆菅。奇孤甘挂汲古绠,侥觊敢揭钩金竿。己归耕稼供藁秸,公贵干蛊高巾冠。改更句格各蹇吃,姑固狡狯加间关。”此二诗使口吃者读之,必至满堂喷饭[25]。
<苏轼诗集》卷四十八又有《戏作切语竹诗》:“隐约安幽奥,萧骚雪薮西。交加工结构,茂密渺冥迷。引叶油云远,攒丛聚族齐。奔鞭进壁背,脱箨吐天 梯。烟筱散孙息,高竿拱桷研。漏口零露落,庭度独蜩啼。扫洗修纤笋,窥看诘曲溪。玲珑绿醴醴,邂逅盍闲携。”虽非大雅之作,亦可聊备一格。
以文为戏。在苏轼诗中尚有多例,可以说是他经常使用的创作技法。如《戏子由》中的幽默诙谐:“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26]《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的亦庄亦谐:“寄声问道人:‘借禅以为诙,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无来。此语竟非是,且食白杨梅。”[27]<赠虔州慈云寺鉴老》的噱而不,。c:“居士无尘堪洗沐,道人有句借宣扬。窗间但见蝇钻纸,门外唯闻佛放光。遍界难藏真薄相,一丝不挂且逢场。却须重说圆通偈,千眼熏笼是法王。”《洗儿戏作》的玩世疾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戏书》中的见性通达:“五言七言正儿戏,三行两行亦偶尔。我性不饮只解醉,正如春风弄群卉。四十年来同幻事,老去何须别愚智。古人不住亦不灭,我今不作亦不止。”(戏答佛印》的以文滑稽:“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29]苏轼曾评价黄庭坚的书法:“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以真实相出游戏法”,苏轼自己的诗文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
凡此种种,乃至“以诗为词”、“以文为诗”之“破体”,皆符“反常合道”之理。宋李清照不解其词:“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31]又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一:
(后山诗话》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谓后山之言过矣。子瞻佳词最多。其间杰出者,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赤壁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秋词);“落日绣帘卷,庭下水澄空”(快哉亭词);“乳燕飞华屋,悄~L/k,,桐阴转午”(初夏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夜登燕子楼词);“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咏笛词);“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咏梅词);“东武南城,新堤固。涟漪初溢”(宴流杯亭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夏夜词);“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别参寥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秋夜词);“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九日词)。凡此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雷大使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谬耳!
宋胡寅<斐然集》卷十九:“(词)唐人为之最工。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用笑也。”都道出了苏词在词史上的创新意义。
其“以文为诗”,则如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所云:“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今试平心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亦足以成一大家。
既然青青翠竹,郁郁黄花,山河大地,无非是禅,则无施不可,而无物不可入诗矣。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人诗者,有不可以人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人手便用。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明焦豌(东坡二妙集)卷首:“盖公天才飙发,学海渊泓,而机锋游戏,得之禅悦,凡不可摹之状,与甚难显之情,一人坡手。无不跃然。以故模山范水,随物肖形;据案占辞,百封各意。凝云结藻于清真,口思结韵于婉转;嬉笑怒骂,无非文章;巷语街谈,尽成风雅矣。”明袁宏道《袁宏道集》卷二十一《答梅客生开府》:“苏公诗无一字不佳者。青莲能虚,工部能实;青莲唯一于虚,故目前每有遗景,工部唯一于实,故其诗能人而不能天,故大能化而不能神。苏公之诗,出世人世,粗言细语,总归玄奥,恍惚变怪,无非情实。盖其才力既高,而学问识见,又迥出二公之上,故宜卓绝千古。至其遒不如杜,逸不如李,此自气运使然,非才力之过也。”而于文章亦然。明方以智《通雅》卷首三:
谢叠山曰:“东坡自庄子觉悟来。”袁申郎曰:“坡评道子画,如灯取影,横见侧出,逆来顺往,各相乘除。余谓公文亦然:舞女走竿,市儿弄丸,横心所出,腕无不受。其至者如晴空鸟迹,水面风痕,有天地来,一人而已。”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论“对句法”:
对句法,人不过以事、以意、出处备具谓之妙。荆公曰:“平昔离愁宽带眼。迄今归思满琴心。”又曰:“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不若东坡奇特。如曰:“见说骑鲸游汗漫,亦曾扪虱话辛酸。”又曰:“龙骧万斛不敢过,渔舟一叶从掀舞。”以“鲸”为“虱”对,“龙骧”为“渔舟”对,大小气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谓之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亦可谓游戏神通,出入自由矣。 又此后江西诗派所高倡之诸种诗法,如“活法”、如“诗眼”,在东坡诗中,皆已有先声。如著《江西宗派图》的吕本中曾云:“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谢玄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16]苏诗则亦云“新诗如弹丸,脱手不暂停”[32]。又如倡“一祖三宗”之元方回,《瀛奎律體》论诗多好讲诗眼,而惠洪(冷斋夜话》卷五则早已指出:“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荆公曰:‘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
要之,东坡、山谷在作诗技法方面,因同受佛禅影响,故多有不约而同之处。后出之江西诗派诸作诗技法,不仅在东坡,甚至在荆公的诗歌创作中,即多有使用。苏轼虽是黄庭坚的老师,而在作诗方面,彼此亦确实处于相互竞赛的境地。后人对苏黄的评价,有放在一起持批评态度的。如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 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16]南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3]这种论调,甚至一直到了明清仍有回响。如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禅家戒事理二障。余戏谓宋人诗,病政坐此。苏、黄好用事,而为事使,事障也;程、邵好谈理,而为理缚,理障也。”[33]清施补华<岘佣说诗):“东坡五古,有禅理者甚佳,用禅语者甚劣。”[34]这些对于苏黄的批评,其实也是对宋诗流弊的批评,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并不全面,没有完全认识到苏、黄诗歌的价值,无损于苏、黄诗在宋代诗坛、乃至整个古典诗坛的崇高地位。
而于东坡、山谷之间,轩轾也正自不少。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云:“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若瞠乎其后矣。或谓东坡过海虽为不幸,乃鲁直之大不幸也。”金代诗坛,亦是崇苏抑黄,如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九:
东坡,文申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文!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苏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过海为魯直不幸,由明者现之,其不幸也旧矣。
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同上)
而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亦谓“坡诗不以炼句为工,然亦有研炼之极,而人不觉其炼者。如‘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饥来据空案,一字不堪煮’,‘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剑米有危炊,毡针无稳坐’,‘舌音渐獠变,面汗尝辟羞’,‘云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此等句在他人虽千锤万杵,尚不能如此爽劲,而坡以挥洒出之,全不见用力之迹,所谓天才也。”《瓯北诗话》卷十一又谓:
北宋诗推苏、黄两家,盖才力雄厚,书卷繁富,实旗鼓相当,然其间亦自有优劣。东坡随物赋形,信笔挥洒,不拘一格,故虽澜翻不穷,而不见有矜心作意之处。山谷则专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寻常语,而无从容游泳之趣。且坡使事处,随其意之所之,自有书卷供其驱驾,故无捃摭痕迹。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于无一字无来历,然专以选才庀料为主,宁不工而不肯不典。宁不切而不肯不奥,故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此两家诗境之不同也。
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八《书汤西楼诗后》云:
自西昆体盛,襞积组错。梅、欧诸公,发为自然之声,穷极幽隐,而诗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为临川之宗;气盛而力夸,穷抉变化,浩浩焉沧海之夹碣石也,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声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势,为江西之宗。二宗为盛,惟临川莫有继者,于是唐声绝矣。
视荆公、东坡、山谷为宋诗“三宗”。其实苏轼对于诗律也非不重视,如“敢将诗律斗深严”,“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均可见其于规矩法度之重视。盖苏、黄诗法固然因同受佛禅影响而有联系,而最大之歧异则在于东坡因同时受到《庄子》影响,而更加自然洒脱,不落痕迹也,不似山谷更多斧凿之痕,更斤斤于句法。中国古典诗学,历来重“言志”、“言情”,而宋诗尤其江西诗派,多讲诗法,其实于作诗大旨本不废也。实欲在传统诗学的基础上,后出转精,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后代学者,无苏、黄之才情,学之而流为“点鬼簿”、“獭祭鱼”,空洞说理,驰骤叫嚣,唯作诗技法是讲,是岂苏、黄之过哉?
佛教起源于印度,自两汉之际传人中国,从此在中国生根发芽,开始了其中国化历程。而其中净土与禅宗,卒成为中国佛教势力最盛之两支,流传至今。中国向来号称诗的国度,《诗经》与《楚辞》堪称中国古典诗歌的两大源流。自佛教传人中国之后,第一流诗人之中,多有受到佛教尤其是禅宗影响者,遂为古诗开一新境界。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峰,佛教的传人,禅宗之兴盛,对于唐代诗人影响最著者可数王维。而王维诗歌最为人所盛称者,则不仅是其中的佛教名词与禅宗思想,而更多是其诗画合一、妙不可言之意境。可以说,意境在诗歌创作与批评上的运用与成熟,是魏晋至唐代诗坛上的第一大事,而这些与佛教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进入宋代以后,面对着唐诗无法逾越的高度。诗人们更多是从作诗技法等方面下功夫;因为若仅是学唐,不可能找到出路,所以宋初诗歌沿袭晚唐遗风,还不能彰显真正的宋诗特色。从梅尧臣到王安石,宋调渐开;发展至元祐,随着苏轼、黄庭坚这些优秀诗人登上诗坛,唐宋诗之分野才真正形成。而其中江西诗派所推崇的各种作诗技法。其实都与禅宗有着密切联系。从这点上来说,佛教之沾溉中国文学,可谓多且勤矣。
出自: 《中国比较文学 》 201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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