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禅宗副语言及其交际功能
论禅宗副语言及其交际功能
康庄
摘要:禅宗旗帜鲜明地反对言教,但在禅教活动中又不得不使用语言,因此陷入了教义与实践的矛盾。副语言的使用,既保证禅师不说出有固定语义的语言,又向学人传达了佛性不可言传的宗门意旨。同时,副语言呈现了人物的情绪和心理状态,有效地辅助了语言,使得禅宗语录中的人物形象鲜活生动,千载之下,犹如直面。
关键词:禅宗;副语言;交际功能
中图分类号:B946.5/H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731(2010)03-0082-04
禅宗自诩“教外别传,不立文字”,重要的观点之一就是反对言教。其宗门强调白证自悟,要求从自心出发,超越语言、文字架构的可分析的事实世界,达到对形上本体“佛性”或称“向上一旨”的领悟。但禅宗作为宗教,教义需要传承。其否定语言、文字作为教义传承基本手段的合理性的观念,却将自身陷入说与不说的困境之中。正所谓“佛祖之道,壁立千仞”,竟是无路可出。因此,禅宗传法倡导“壁立千仞处通一线道”,为宗门教理与传法实践的矛盾,找到合理的化解之法。这一线道,既可以是言语的绕路说禅,也可以是棒喝等非言语的当下见性,副语言正是非言语手段之一种。
一、禅宗副语言
所谓的副语言(paralanguage),“通常被定义为有声而没有固定语义的语言”,指的多是口语中带有暗示性、情绪性的发音而非言辞。就生理性而言,语言是后天习得的技巧,而副语言更多的是一种先天本能。用其表达认知,更具有真实性,直觉性。副语言早期的研究者Trager曾将副语言分为音型、音质和发音,由于音型涉及交流者的生理特征,无法借助文献还原,所以不在本文讨论范畴。而沉默在副语言里可看作音量为零的发音,有着特殊的作用,因此本文讨论的禅宗副语言包括禅师接机学人过程中的音质、发音、语顿三个方面。在实际的禅教过程中,副语言只是语言的补充,语言始终是主要的交流手段。但禅师使用的副语言,不但在学理上更接近禅宗主张的“以心传心”的宗门心法,标明宗门特行之处,还能表达传法过程中的情绪、态度和心理等丰富意蕴。其作用特殊,常有不言而喻,无声惊雷的妙用。
(一)音质
所谓音质,是“可从讲话人实际信息中分离出来的可分辨的讲话特征,包括音高范围、声音的唇控制、声门控制、声调控制、清晰度控制、节奏的控制、共鸣和速度等变量”。这类副语言现象伴随着常规语言发生,附加着大量常规语言所不能传达的语义、情绪和心理。
就记载禅师语录的文本而言,虽不可能对禅师接机学人、印可正法的过程实现影音还原,但仍能从语录中的一些特殊语气,判断出音质之中音量和音调这两大要素。这些语气词包括“喝曰”、“咄曰”、“叱咤曰”、“呵曰”、“抗声曰”、“呌曰”、“震声曰”、“高声曰”、“高声唱曰”、“厉声曰”等。总括其类,禅师皆是以忽然提高音量,语带褒贬的方式,指点错谬,从而促成对方返归自心,效果奇佳。交流过程中突然加大音量说的话,往往是特别强调的内容。而音调的变化常常附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以此之法,既有生活化的鲜活之趣,又有真理不可冒犯之庄严肃穆。如“喝曰”,意谓以责备的口吻说话,是一种音量颇大、音调颇高的声音特征。禅师在禅机互接的过程之中,常常会以“喝曰”的语气,对禅者自性迷茫、禅机不悟提出严厉的批评。如“头喝曰:‘你不闻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禅宗公案里,还有在“喝曰”的基础之上,刻意强调音量大的语词,如“震声喝曰”、“震威喝曰”。此处需要强调的是,“喝曰”与随后要谈到的“喝”是不一样的。虽然二者都有责备之意,但前者是伴随语言的语调音高,后者是单独的功能性发声。如果是后者,禅宗公案里多单独用“喝”字或“喝一喝曰”,以示区别。对于禅宗禅教过程,从音质角度人手,千载之下的人物依然面貌昂张,言语生动,不可谓不是副语言之妙处。
(二)发音
所谓发音,其实包含三个类别,分别是特征音、定质音、隔断音。其特征是在文字里都有相应符号,但却没有固定语义。这不仅是一种单独的特殊声音,更是传递语义信息的方式。禅师在接引学人的过程中,经常性地使用这样的方式,传达对问题的认知和解答,往往有着语言不能达到的言外之妙。
禅宗公案可分析出的发音首先包括情绪性发音,如表达接机过程中的欢喜悲忧的“哭”声与“笑”声,或表达对学人自性迷茫责备之意的“喝”声、“咄”声和“咦”声,或要求学人缄口自默,返观自心的“嘘”声,以及传达自性清静的“啸”声等;其次包括禅师口头语,如“嗄”声、“喏”声、“畔”声、“哪”声、“苏噜”声,“阿呵呵”声、“历细历细”声等;再次包括情境性发音,如“拍口作和和声”、“在众作呕声”;最后包括禅师的一些拟声,如学动物“作虎声”、“作驴鸣”、“作牛吼”,或学梵音的“逻哕哩”、“啰哩啰”等。
这些发音虽然无明确所指,但其传达的意旨却非常丰富,如“笑”声,即可表达多重含义。在禅门实际的接机过程之中,笑声可作为禅师不发一言、接机学人的常态,如马祖门下洪州水潦和尚,但凡接机“乃拊掌呵呵大笑”;也可表达接机过程里对学人的认可,赞扬其懂得举一反三,如沩山赞扬石霜庆诸禅师的“呵呵大笑”;也可是机锋互证的默契浅笑,如黄檗希运禅师不从言语下生解,“打丈一掴”,百丈怀海禅师的“吟吟一笑”。但笑传达的意旨并非都是肯定,也有否定。如太原孚上座言佛性、法身,被禅者以笑声否定一事;而有时学人自性迷茫还不知其迷乱所在,禅师只能对执着的迷茫之人抱以无奈的笑声。如宗靖禅师面对学人关于“家风”的追问,只能“大笑而已”。综其所述,笑声能表达正反两方面的意见,并附加情感色彩。禅师乐而用之,也不足为怪。
(三)语顿
语顿指的是在交流过程中出现的简短停顿或较长时间的沉默,这不但能在交流过程中引发关注,还能成为传递信息的有效媒介。禅师在接机学人的过程里,也有意识地使用语顿,并成为宗门常例。在禅宗接机过程之中,禅师有意识地使用沉默,或表达严肃的思考,或表述向上真谛不可言传的特性。既传达了宗门意旨,又为学人提供了思考的空间。公案之中,如若机锋不当,无言以对,则多用“无言”、“无语”、“不对”描述。而“良久”一词则是语句间停顿的专门词汇,属有意为之。
首先是学人思考“良久”。如二祖慧可乞达摩祖师安心时,“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但学人思考太久,则贻误机锋,无法在直觉之下顿悟大法。因此,在接机过程里,禅师认为多加思索是不对的,有“掣电之机,徒劳伫思”的说法。一旦对言谈内容思考,违背了直觉的判断,就容易进入经验的范畴,不能顿悟。
其次是禅师故作“良久”。如学人问“从上宗乘如何指示”,百丈怀海禅师以“良久”应对。禅宗的第一义谛是不能用言语分析的,因此禅师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却恰如其分地传达了宗门言
路不涉、心是法门的意旨。但言语在接机学人的实际过程里,仍旧是不可避免的。如何在机锋应答的过程里,避免学人言下寻解,成为禅师们思考最多的问题。他们常以“良久”,类似留白,促使学人返观本心。
最后,上堂“良久”,成为禅师上堂宣化的惯例。由于禅师在接引学人过程里常常会使用沉默,“良久”也就慢慢地成为禅师上堂的惯例。禅师有时上堂升座,一言不发,先沉默一会。如“上堂,良久日:‘我为汝得彻困,也还会么?’”;或上堂宣讲过程之中故意沉默一会,再接着讲。如“上堂:‘三十年后,大有人向这里亡锋结舌去在’。良久日:‘还会么?灼然,若不是真师子儿,争识得上来之机?’”沉默本来是禅师不愿涉言路的无奈之举,最后竞也成为宗门设施,其内蕴的真如不可言的意旨却逐渐被消解。不过在交流的过程里,禅师突然沉默,常能够促使学人反思,形成学术探讨的肃穆气氛。
二、禅宗副语言交际功能
囿于宗门“承言者丧,滞句者迷”的语言否定观,禅师大量地使用副语言或身势符号等非言语的手段宣化。但在实际的宣化过程中,语言始终是起主要作用,副语言等非言语手段只是辅助语言。但这并不意谓副语言可有可无,在交流的过程里,人不仅会因为谈话者的言语表达的字面意义而受到影响,而且会因为言语表达的特殊方式而有不同感受。有研究表明:在听话者从讲话者所获得的信息中,7%来自于言辞,38%来自于述说这些言辞所使用的声音,55%来自于言语者的体态动作。由此可见,副语言能起到语言不能起到的作用,在禅教过称中发挥着非常特殊的作用,并不全然只是禅师的随意所为。在禅教过程中,双方认知一旦产生联系,形成互动,副语言常能传达情绪、个性、立场等丰富信息,有效地起到辅助语言的作用。在禅宗的公案里,副语言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强调言语、补充言语、替代言语三个方面。
(一)强调言语
如果禅师接机学人的过程平铺直叙,将难以给学人形成深刻印象。副语言的使用能突出主要观点,促成学人形成深刻认知,进而返归自心达到证悟。
首先,提高音调可以强调言语信息。禅教过程中,禅师在恰当时机提高音量、拔高音调,既能强调重要信息,又能表现自身的自信与决断等心理状态。慧问:“吃粥了也。洗钵盂了也。去却药忌,道将一句来。”师曰:“裂破”。慧震威喝曰:“你又说禅也。”师即大悟。
大慧禅师以“吃粥”、“洗钵盂”事告知弥光禅师平常心是道,鼓励弥光抛弃前贤论调,大胆从自性阐释。弥光却就事论事,陷入言下生解的陷阱。因此大慧禅师大喝一声,强调了自己的否定观点,即刻指出其谬误所在。“喝”声很好地起到了强调核心观点的作用,有醍醐灌顶之妙。同时,音量忽然增高,代表着大慧禅师对弘光的责备,以及他自己对正法的自信和果断。
其次,使用语顿可以强调言语信息。“多数时候,简短的静默或停顿以及较长的静默,具有衬托或强调口头语言的作用”,禅师在禅教过程中适当地留白,能引发学人对之前言语的思考,有效地强调了信息。开堂升座,乃曰:“烈士锋前,还有俊鹰俊鹞么?放一个出来看。”良久曰:“所以道,烈士锋前少人陪,云雷击皷剑轮开。谁是大雄师子种,满身锋刃但出来。”
在公开宣化的过程中,禅师忽然停顿,常能传达“不可说的东西提示一种更深的东西”的心理暗示。这忽然的沉默,能引发学人超越当下言语,达到对形而上本体的模糊感知。而短暂的静默之后,随后的言语能引发更多的思索,与学人自身的思索结果相映照,达到禅教启发性的目的。
(二)补充言语
禅师在接机学人的过程中,有时仅用言语还不足以传达完整的意思。副语言的使用不仅能传达接机过程里的种种情绪,还能补充完整言语的未尽之意。
首先,副语言在言语之外,传递着接机过程中种种情绪。如以“喝”对学人谬误迷乱的斥责: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或者是以“笑”表达对懂得举一反三的学人的赞许:沩又曰:“莫轻这一粒,百千粒尽从这一粒生。”师曰:“百千粒从这一粒生,未审这一粒从甚么处生?”沩呵呵大笑。
又或以沉默“良久”,表达无法用语言为学人描述向上真谛,壁立千仞无路可出的无奈之情。问:“己事未明,乞和尚指示。”师良久曰:“吾今为汝道一句亦不难,祗宜汝于言下便见去,犹较些子。若更入思量,却成吾罪过。不如且各合口,免相累及。”
其次,副语言可以对禅师之前的观点进行合理补充。如:师栽松次。檗曰:“深山里栽许多松作甚么?”师曰:“一与山门作境致,二与后人作标膀。”道了,将镢地三下。檗曰:“虽然如是,子已吃吾三十棒了也。”师又地三下,嘘一嘘。檗曰:“吾宗到汝,大兴于世。”
禅宗讲究应机接物,不加拟议。因此,面对黄檗希运关于栽松的问题,临济义玄应言而答,不多辨白。随后以镢头触地三下,暗示黄檗希运此应机即是三味真如。黄檗不解其应机之语,质疑其义玄禅师下生解,强为说禅。义玄再度触地示三昧,并以“嘘一嘘”暗示真如不可言传。“嘘一嘘”传达的是向上真如无法言传的真相,对之前的言语和行为暗示的内容进行了有益的补充。
(三)替代言语
禅师在接机学人的过程中,有时彻底放弃语言,直接用副语言表达自己的观点。其传达的意旨可以明确也可以晦涩,关键要看交流双方能否形成认知关联,禅师用来替代言语的副语言也随机不同。如:问:“从上宗乘事如何?”师良久。僧再问,师便喝出。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乃拊掌呵呵大笑。凡接机,大约如此。迩后人或问佛、问法、问道、问禅者,师皆作嘘声。尝暮入临济院吃生菜。济曰:“这汉大似一头驴。”师便作驴鸣。
禅师之所以使用副语言,正是因为它的意旨不确定性和暗示性。这样的不确定性既不会给学人一个固定的答案,有效地避免了言下生解;同时,其暗示性增添了宗教神秘性,表明真如本体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状态。这样的不发一言,有时是交流双方都在使用的手段,从而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不涉言路。如:师升堂。有僧出,师便喝,僧亦喝。便礼拜,师便打。
学人出列,禅师不待其触机锋,先行大喝截断言语道路。随后学人再喝,示意不触机锋,主宾已分。但僧人再礼拜,则是画蛇添足的行为。因此只能被师喝出。
公案里副语言的使用,是禅宗发展过程中非常有特点的现象。禅师使用副语言传法,有其学理上的严肃性,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强调宗门意旨的目的。但禅师频繁使用副语言的危害性也非常大,禅师驴鸣犬吠、喝笑怒骂,行同疯癫,消解了宗教应该有的神圣肃穆感。而对语言、文字的否定,也不利于宗门理论体系的完备。因此,宋代文字禅兴起后,此种行为渐趋式微。但从副语言的角度还原文字间的人物风貌,千年之后犹然如生,倒也良多趣味。
责任编辑 赵 琴
出自: 《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 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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